【第三章】

楊子巍踏出了隔絕靈山和人間界的山門，只聽見身後司語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霧，漸漸變得縹緲，卻仍聽得出濃濃的哀傷。

可是，他不能回頭，他怕看見司語落淚的可憐模樣後，會忍不住又轉身回去，他只能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等他再次停下腳步轉身的時候，身後的景色已經變了模樣，根本找不到那座古老的山門。

自此以後，在這裏發生的一切就只是他作的一場夢，夢到了自己從未經歷過的邂逅和從未見過的旖旎。

但最終，夢，還是醒了......就跟當年那位君王一樣，再也找不回那段美好的回憶，只能扼腕而歎。

「嗖！」

就在他略覺傷感之時，林子裏忽然竄出幾道黑影，瞬間將他包圍。

楊子巍認得他們的殺氣，因此立即沉下了臉色，警戒的看著對手，「是你們？」

「吾等在此等候多日，本是想見你的屍體，沒想到會見你走出來！楊子巍，你運氣很好，居然沒有死在那水潭裏？」為首之人冷冷說著，紫色眼眸裏閃著冰冷的光芒。

「是誰派你們來殺我？我和你們的主人有過節嗎？」楊子巍凝聲問道。

「將死之人不必知道太多！總之，主人要你死，你就得死！楊子巍，你該後悔自己沒有死在那個水潭裏！」為首的黑衣人打了個手勢，其他人立刻拿出武器，向楊子巍逼近。

他們的武器很特殊，不像尋常人所用的刀劍，楊子巍一邊判斷著對手的來歷，一邊運氣躍起。

卻不料他的行動早已被對方捕獲，當他一躍而起之時，黑衣人也隨之躍起，而且比他的動作更加迅捷！

眼看刺客們瞄準了自己的要害準備攻擊，楊子巍身在半空，又無武器，無力招架，只得一扭腰，在半空中硬是扭轉身體，險險的從兩名刺客之間擦身而過。

「哪里躲！」離他最近的刺客反手一掌推出，擊在楊子巍的胸口上！只這麼一掌而已，便將他的身體撞飛，朝著堅硬的山石狠狠砸去。

原本癒合的傷又被硬生生的打裂開來，喉間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讓楊子巍苦不堪言。

吾命休矣！他不禁懊惱的想著。

自己竟然死得這麼不明不白，連要殺自己的元兇都還沒查出，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但就在殺手離他不到一尺遠的時候，一道黑影不知從何處竄出，掠過楊子巍身側，將他帶走。

「追！」刺客首領見狀，立刻向手下發出追擊的命令，黑衣刺客們猶如黑色流星一般劃空直追而去。

刺客首領一人站在原地，看著面前的山石思索著。

剛才那道黑影是什麼？居然速度迅猛到連他們都看不清真面目?！

他甚至看不出那道黑影是從什麼地方竄出來的，又是何時向他們逼近的......那就像是野獸屏住了氣息，緩緩靠近獵物，再猛然一躍......打得他們猝不及防。

看來，楊子巍的背後還有高人相助，這任務，恐怕無法像原先預計的那樣容易完成。

楊子巍本以為自己這一次必死無疑，但就在那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托住，再之後......

「司語？」

聲音顯得有幾分驚訝和激動，他緊緊環抱住背著自己奔跑的黑色豹子，貼在豹子的肩頸上低聲問道。

怎麼會是他？山鬼不是無法離開靈山嗎？

「紫微，抓緊我！」司語來不及多說什麼，他將自己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兩條後腿上，仰起身子。

然後，他在瞬間爆發出體內所有的力量，朝著前方躍起，帶著楊子巍從一片懸崖上飛出。

「啊！」楊子巍抓緊黑豹的皮毛，瞪大雙眼看向腳下的懸崖，心也被提到嗓子眼。

黑豹前腳踏地，穩穩落在對面的懸崖上，這時候，司語方才緩了緩氣，將楊子巍從背上放了下來。

身形矯健的豹子漸漸縮小幻化成人類，最終站在楊子巍面前的，又是看似文弱的美少年模樣。

「你為什麼要出來！」見了司語，楊子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頓了兩秒後突然大聲怒吼，「你不知道外面很危險嗎！如果受了傷......」

忽然間，他說不下去了，那些責備的話就這樣堵在喉嚨裏。

司語金色的眸子一直盯著他，雙耳垂下，像是怕對方責怪自己一樣，神情滿是委屈、不安。

楊子巍伸出了手，不由自主的將他摟入懷中，輕聲歎道：「我是不想你受傷才離開的，你又何苦跟出來......」

司語聞著對方身上傳來的熟悉氣味，垂著腦袋，低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你討厭我、不想見我......你的氣味慢慢消散後，外頭突然出現好多討厭的氣味，怕你出事，我就追出來了。」

「傻瓜！」楊子巍撫摸著他的頭頂，由衷的說：「我怎麼會討厭你，你是我的恩人，而且剛才又救了我的命。如果不是你及時趕到的話，我恐怕......」

這孩子，竟然為了自己闖出靈山，不惜一切的保護著如此惡劣的自己......楊子巍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觸動了，讓他的雙眼有了些濕潤。

這恐怕是他此生第一次遇見，如此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哪怕對方只是一隻山鬼......或許，這就是人與精靈們的不同吧？

沒有注意到對方凝視著自己的眼神發生了變化，司語只是很享受楊子巍的觸摸，臉頰微微泛紅，但是在看見楊子巍身上重新裂開的傷口時，他的眉毛又皺在一起。

扶住楊子巍的肩膀，他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的掀開對方染血的衣衫，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一片。

「痛嗎？」司語有些心痛的問道，俯下身，舔舐他的傷口。

「不痛......」楊子巍咬緊牙關堅持著，但是他的身體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紫微，他們為什麼要殺你？」舔乾淨傷口後，司語一邊為他重新穿衣，一邊焦慮的問。

為什麼要盯上紫微？看那群傢伙的樣子，像是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似的！

「我也不知道......」楊子巍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我在回京城途中莫名遭遇到這群殺手，他們的行動太過迅速，很難抵禦！我甚至無法從他們的武功路數和武器看出他們的來歷。」

「他們......好像不是人類。」司語低聲道，想起剛才那一幕，仍覺得恐懼。如果自己再慢一步趕到，這時候就只能抱著紫微的屍體痛哭了。

「不是人類？你確定？」楊子巍大驚失色，但轉而一想，那些黑衣傢伙形蹤詭異，他們的武器、隱形、利爪......被司語這麼一提醒，他反而覺得那群殺手根本沒有一點像是人類。

「嗯，他們的身上有邪惡的味道......」司語點了點頭，「好像是來自魔界的『妖魔使』。」

「妖魔使？」楊子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有些無法理解，「何謂妖魔使？」

「魔界的妖魔在感應到人間界的召喚後，可以透過簽訂契約的方式來到人間，我也只是聽言說過，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剛才接近他們的時候，我能夠聞到他們身上那股邪氣的味道。」司語皺著眉。那種邪惡的味道讓習慣純淨靈氣的他難以忍受，他絕不會錯認。

「那......」楊子巍這才感覺到事情棘手，「你可知道是什麼人召喚了他們？」

司語搖搖頭，無奈的歎氣，「以我的力量，暫時無法從這麼稀薄的邪氣中判斷召喚他們的人。不過言說過，巫族的高級巫師可以召喚出他們。紫微......」

他抬起頭來，看向楊子巍的眼神變得憂鬱，「如果被妖魔使盯上了，你會變得很危險，還是留在靈山......安全。」

如果他留下的話，就可以陪著自己了......這麼想的司語覺得自己有些自私，不由得慚愧起來。

「這我也清楚，但是......」楊子巍從地上艱難的站起身來，看向東方，那是京城所在的方向。

先前的那道急詔就讓他很懷疑京城，或是聖上出了什麼事，這一路的刺客追殺更讓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京城有變！而且，有人不想讓他回去。

這讓楊子巍心急如焚，更不可能因為有人埋伏追殺就留在靈山，他必須回去！

光從他的眼神，司語就已經看出來，他不可能留下，不可能一直陪著自己留在靈山。

自己就跟幾百年前一樣，每一次都只能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獨自傷心，那些強烈的思念和不舍，完全沒辦法傳到他的心裏。

他多想陪著他行走天涯，可是職責讓他不能離開靈山。

如果能......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時間，讓他陪著他走出去......

司語忽然跟著站了起來，雙手握得緊緊，在心裏自問：難道這一次，自己還是要跟過去一樣，強忍著心裏的不舍，看著他離去？還是......乾脆任性一次，放任自己，跟在他的身邊？

「紫微......我想......」他猶豫了一會，等楊子巍回過頭的時候，他終於情不自禁的激動說道：「我想跟你走，

我不想再被你留下了！」

一留，就是幾百年時間，這幾百年的孤寂，讓他無法忍受。

「不行！你快點回去！」

沒想到楊子巍聽了他的決定後，卻立即拉下臉，冷冷的打斷他。

司語微微一愣，雙眼睜大看著他。他竟然拒絕了自己......

無法將他留在靈山，所以自己決定放棄全部跟著他離開，但他卻用一句話，澆滅自己這腔熱情，就跟當年離開自己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果然還是討厭自己的吧？

楊子巍正打算繼續說服司語回靈山，卻因為那雙金眸裏忽然湧出的眼淚而停止思考，更在心底產生一股罪惡感，為自己傷害了司語而感到內疚。

「紫微......不要再丟下我！我不想再繼續等下去......」司語忽然上前來，一把擁住他，淚浸濕了楊子巍的衣衫，「再繼續等下去......我......我......」

感覺對方身體傳來的微微顫抖，楊子巍的心也軟了幾分，他一手攬住司語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不知該拿固執的司語怎麼辦。

其實不光是司語離不開自己，就連抱著他的自己也像是受到了感染，不想鬆開手，捨不得離開這個單純可愛的孩子。

楊子巍沉默著、思索著。如果繼續拒絕，這孩子也不會聽自己的話，乖乖回去靈山，萬一他隻身一人跟來，不知道外面世界情況的他，豈不是更危險......倒不如就這樣將他留下，兩人一路上有個照應，更何況如果再次遇到那些妖魔使，有司語在，自己也安全得多。

只是，這樣會不會把司語也帶入險境？會不會讓他受到傷害？

「讓我陪著你，一路上我也可以保護你，紫微，讓我跟著你，行嗎？」

在楊子巍猶豫不決之時，司語又在他的耳邊喃喃乞求著，讓他心裏一動，不由自主的應了一聲，「好......」

隨即，他又急忙補充，「但是人間界不比在靈山，這一路一切都要聽我的，不可擅自行動，明白了嗎？」

「嗯！」司語破涕為笑，點著頭，手依然不願意鬆開楊子巍。

終於讓紫微答應讓自己陪伴他，而不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苦等候，比起守護靈山的重任，他更寧願選擇守護對於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

兩人很快就上了路，在楊子巍的指導下，司語用法術為自己換了一身打扮，收起尾巴和耳朵，穿上一身黑色的裋衫長褲，化身跟著主人的小廝。

第一次離開靈山來到外面的世界，司語對任何事物都好奇不已，但是走了幾日後，他所見到的風景依舊和靈山差不多，並沒看見楊子巍所說的人類百姓，這讓他有些失望。

這天天色漸暗，就在兩人快要分辨不清楚方向的時候，楊子巍發現前面不遠有名壯漢正扛著一頭山獐走在山路上，看起來像是剛狩獵完要回家的獵戶。

總算見到了人，總算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人類！

在靈山的經歷，顛覆了楊子巍以往的觀念認知，見多了鬼靈精怪和妖魔後，他忽然覺得，能夠看見普通的人類也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

「這位老兄！」楊子巍急忙上前去，向那獵戶一行禮，「在下楊子巍，因為趕路而誤了時辰，在這山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不知附近哪里可以供我主僕倆暫住一宿？」

獵戶不耐煩的回過頭來，正打算拒絕，眼角不經意瞥見楊子巍身後的司語，他眼珠一轉，立即笑道：「這荒郊野外的，哪里來的客棧呢？兩位如果不嫌棄，不妨上我家裏委屈一晚，我家就在山腳下。」

說罷，他朝山下一指，楊子巍和司語順著方向看過去，果然發現一間小屋，紅瓦煙囪裏正冒出一縷炊煙。

「那就多謝老兄！」楊子巍見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得鞠躬謝過獵戶。

獵戶咧嘴一笑，招手帶頭走，「來吧、來吧！不用客氣。」

兩人跟著獵戶來到山腳下，獵戶上前敲了敲門，才一會，一名婦人便從屋裏走了出來，見到楊子巍和司語後，略顯出詫異，雙眼在兩人身上打量了一番，楊子巍便領著司語又向掃人行了禮。

「這兩位趕路趕晚了，收拾間屋子，讓他們在咱們這裏住一晚。」獵戶指了指身後的兩人，向著婦人一擠眉毛。

婦人會意，立刻笑著回答，「就怕兩位嫌棄我們地方小呢，快請進屋坐！」

「多謝！」楊子巍抱拳行禮，帶著司語走進獵戶的家。

屋裏沒什麼傢俱，倒是擺放著各種捕獵的器具，讓司語好奇的瞪大雙眼，忍不住上前去觸摸那些弓箭和機關。

楊子巍見狀，只得笑了笑，對獵戶夫婦道：「家僕天性純樸，還望兩位不要見怪！」

婦人從他們一進屋開始就盯著司語的臉看，這會聽楊子巍這麼一說，才回過神來，朝著楊子巍客氣一笑，「哪裡哪裡，我看這孩子挺可愛，你們坐，我們去替你們燒點熱水，弄點吃的！」

說罷，婦人擦了擦手，拉著丈夫走出門外去，兩人還時不時回過頭來張望。

楊子巍心裏有點起疑，總覺得這對夫婦看起來有些古怪，好像很在意司語。他們該不會對司語有什麼居心吧？他斂眉思忖著。

「這對夫妻真是好人！」司語玩夠了，終於回到楊子巍身邊，老老實實的坐下。

見四下無人，他便伸了伸四肢，面朝下趴伏在桌子上，一如他在山林裏的習慣，「原來人類之中也有熱心的好人，言以前總是說人類狡猾又殘忍，看來都是騙我的！」

「那可不一定。」楊子巍微微一笑。人類的狡詐他可是見識多了，像司語這麼單純的人他可從來沒見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太輕易相信人類，不管人家對你多熱情，也要時刻保持警戒。」

「哦......」司語側過臉來，應了一聲，可是心裏卻很納悶。

為什麼紫微那麼不相信別人呢？

對自己好的人，不都是朋友嗎？為什麼連朋友都不能相信？

這麼處處提防別人的話，不是會活得很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