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趙王
那天蘇晏反常的發呆把他自己攪得心神不寧,也讓蕭啟琛看在眼裡。他不去多問,配合地笑笑,翻身下馬,跟在蘇晏旁邊,作勢看街道兩端的熱鬧,不再去跟他找話。
蘇晏有什麼想法基本都寫在了臉上,一目瞭然,連裝腔作勢都不會。蕭啟琛見他心裡有事,估摸著多半跟這一夜發生的事有關,自己正心虛,不敢再招惹。他心如亂麻地想,莫不是蘇晏也和平哥哥一樣看出什麼了嗎?
他還小,對權力的崇拜方才從正大光明的太極殿上投射出來,暫且無法心無旁騖去追逐。蕭啟琛一顆心裡放了太多東西,面面俱到哪有這麼輕易。
蘇晏送他到東華門,禁軍將領認出蕭啟琛,主動調了一隊人馬護送他回承嵐殿。
他的身影愈來愈小,直到看不見,蘇晏上馬,拍了拍驚帆的頭說「走」,馬兒應聲而動,一路小跑,直向侯府的方向。
平遠侯府現在的主人和它的前任們相比,不爭功不議政,也不愛參加王公貴族們私底下的宴會,似乎有些過於沉寂。
朝臣們習慣稱呼蘇致是「大將軍」,這三個字在太平時代總帶著些調侃,蘇致照單全收,懶得理論。他日前駐紮在了北境邊緣,好似從空氣中嗅到了北方野狼不安分的膻味,一刻也不放鬆。
金陵的守備托付給了沈成君和蘇晏,而蘇晏一股腦地讓沈成君做主。他將驍騎衛駐紮在了南苑,自己也住在那兒。沈成君見蘇晏年紀小,許久不回家,對他格外網開一面,讓他回家去玩——沈成君仍舊沒把蘇晏當回事。
侯府如今的管家姓王,全家上下都叫他王伯。蘇晏回府時,特意從側門牽著馬進去,將驚帆往馬廄一拴,自己悄悄地回房了。
平遠侯夫人已經成了個精緻的擺設,終日在佛堂唸經,比做姑娘時還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蘇晏換下軟甲,髮髻散開,重新紮成一束,他挑了件線條柔和的長衫,朝佛堂而去,預備跟母親報備一聲。
那裡亮著長明燈,最近一年夫人好似終於接受了另個兒子不在人世的消息,像模像樣地立了個牌位,供奉其中。蘇晏走到佛堂門口,遲遲邁不開腳步,他聽見自己的親娘對著牌位說話,心頭一陣難受。
蘇錦比他聽話,比他聰明,比他討人喜歡,整天在父母面前撒嬌,其實有點兒像蕭啟琛。難怪蕭啟琛從一開始就讓蘇晏覺得親近。
後來蘇錦不在之後,蘇晏試著安慰父母,收效甚微。他只得繼續保持沉默,任由自己長成了蘇致口中「不善言辭,乖張沉悶」的樣子。
他終是沒進去,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有個婢女追上來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蘇晏搖了搖頭,只覺煙雨樓的新豐酒後勁這才湧上來,他今夜失態了太多次,是時候安穩睡一覺,然後忘掉這些不如意了。
可蘇晏心頭太亂,睡了一夜,做的全是噩夢。
沈成君卻是一早就來到侯府,王伯認得這個年輕的參將,放他進來後連忙喊蘇晏。頂著眼底兩團烏青,蘇晏明顯有些精神不振。
見了他這副樣子,沈成君笑道:「不是說昨兒跟朋友去了煙雨樓敘舊麼,太久不見,所以喝多了?」
蘇晏懶得解釋,有氣無力地點點頭,道:「成君哥,這麼早找我有什麼事嗎?」
「前夜雲門關遇襲了。」沈成君臉上的笑還掛著,只是聲音卻先一步冷酷起來,「大帥領了三百人出關,在不遠處被埋伏的突厥人算計了個正好,受了點輕傷。」
蘇晏徹底精神了:「戰報呢?」
沈成君不屑道:「等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們傳到陛下手頭,指不定敵軍已經大舉進犯了。戰報直接由張理從雲門關傳回,我派人在徐州截住了。」他晃了晃手頭的信封,繼續道,「走吧,去面聖,司徒長史那幫沒用的東西,指不定還在做夢!」
自古以來「將相和」畢竟只是少數情況,而縱使將相和,底下的人也時常貌合神離。大梁早年重武輕文,於是文官打心眼兒裡看不起武將,認為他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除了打架屁都不會——沈成君縱使上過私塾精通詩書,也不能免俗。
於是上朝路途中,蘇晏就聽沈參軍彷彿御史上身,把百官參了個遍——上到丞相謝軻和大司空鍾彌,下到前些日子去驍騎衛傳話的中書舍人,統統沒能倖免。
在太極殿前遇到蕭啟琛時,蘇晏左耳才剛被「皇親國戚更加沒一個好東西」的奇葩理論洗禮過,頓時有點不在狀態。倒是蕭啟琛先笑瞇瞇地上前打了個招呼:「阿晏,你今日怎麼上朝來啦?」
蘇晏道:「不……我只是來陪沈參軍送戰報,待會兒在外面候著。這是六殿下。」
沈成君見了「傳說中的」六殿下,只客氣地行了個禮,轉而對蘇晏道:「我先去同司空大人打個招呼,你在西掖門等我,稍後一起去軍中。」
他說完這些,急匆匆地走了。蕭啟琛回味了片刻沈成君的話,驚道:「什麼戰報?前線打起來了?」
南梁送還突厥質子的事距離當下也就月餘,大將軍回報北境安穩的奏折才剛送到御案上,怎麼突然之間就變了天?蕭啟琛憂心忡忡地望向蘇晏,而蘇晏的表情比他更沉重,解釋說:「我也不清楚,沈參軍剛才提到,是前夜的事。」
他正欲多說,遠處走來幾個人,蕭啟琛餘光瞥到,悄悄推了蘇晏一下,朝著那個方向禮數周全道:「豫哥哥。」
「啟琛今日來得比昨天要早啊。」男聲頗為悅耳,帶著點戲謔,「用過飯了?」
「在承嵐殿吃的,我本就在宮裡,來去方便。倒是豫哥哥的王府在城東,過來費事得多,還來得比太傅都早,不可不謂勤勉。」蕭啟琛尾音上挑,聽著有點傲,卻也不覺得冒犯。
那人道:「又拿我開涮?再被你誇幾句我可要飄飄然了。」
聲音近在咫尺,蘇晏抬眼一看,見來人果然已經到了他們旁邊。
來者眉目端正,髮冠華貴,自有一股雍容氣度,正是趙王蕭啟豫。他本人和「凶神惡煞」一點沾不上邊,這天穿了一身朝服,舉手投足的氣度更加稱得上風華正茂,此刻正和煦地與蕭啟琛寒暄片刻,還抬手掐了把他的臉。
這兩人之間兄友弟恭的程度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逢場作戲,如果不是蕭啟豫走了之後,蕭啟琛迅速揉了下被他掐過的地方,蘇晏幾乎要弄不清其中的愛恨情仇了。
他戳了戳蕭啟琛:「他和你關係很好?」
蕭啟琛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大約覺得……我年紀太小了。」
也是,他們之間差了快一輩,蕭啟豫的大兒子和蕭啟琛,說得放肆些也能叫「年歲相仿」了。蘇晏「嗯」了聲,眼看朝臣們紛紛趕到,自覺不好多待,對蕭啟琛道:「那我先去西掖門,稍後有事的話……我不在家就在南苑。」
蕭啟琛點頭,還想說什麼,蘇晏卻扭頭就走了。
「他有點躲我。」蕭啟琛想,「是覺得我太過兩面三刀麼?」
他思慮半晌,直到站在太極殿裡,還在糾結是蘇晏太幼稚還是自己的確有問題,其他人說的話,蕭啟琛一概不在意,他盯著自己的腳尖,最後覺得還是要和蘇晏多聊聊。
朝會他沒怎麼聽,只在快結束時抓住了一點尾巴,從沈成君的戰報中窺見了今日幾位元老大臣又在吵什麼。
突厥一隊騎兵忽然在雲門關下作勢攻城,沒想到蘇致正親自駐守,立刻帶兵打了出去。蘇致被引到一里地外,四周竟然有埋伏,兩隊人馬短兵相接,蘇致受了輕傷,退回雲門關,而敵方好似想趁著這時偷襲。
俘獲的人質經過審問,招供了並非當今突厥可汗呼延圖的部下,而是被放逐的大王子一派。蘇致不知該打還是該當作意外,遣人快馬加鞭送回戰報,請蕭演定奪。
蕭演剛登上帝位時很有抱負,拳打突厥腳踩南詔,把四周的小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年紀大了,反倒裹足不前,只求一個四海平定,再沒有開疆拓土的野心了。
換成當年,遇到主帥被偷襲的事,蕭演早就拍板要大軍壓境,但今日聽了這些戰報,他只對沈成君道:「偶有一次,許是突厥部落局勢未穩。若再有進犯,望大將軍死守雲門關,不可冒進。南梁突厥二十年的和平還未結束,先挑起戰事對雙方都太過危險了。」
蕭啟琛看出沈成君明顯有些不滿,卻仍舊領旨退下。
南梁的先帝們在文臣武將之間取捨多次,把兩邊都得罪了個遍,看來這位在位三十年的帝王也開始尋求太極殿上的平衡了。
朝會難得沒有吵得太厲害,結束後,蕭啟琛滿心惦記著之前答應謝暉的事,急匆匆地往台城內宮走。剛邁出兩步,卻被喊住了,他回頭一看,正追上來的人竟是蕭啟豫。
通常情況下,蕭啟豫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確切地說,除了龍椅上那位,其他人蕭啟豫都不怎麼放在眼裡——但今天不僅先跟他寒暄,現在又一副有兄弟閒話的樣子,蕭啟琛滿腹疑雲,仍舊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笑起來叫人不設防,順從道:「豫哥哥,有何事?」
「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一些東西到我府上。」蕭啟豫摟過他的肩膀,道,「都是封地邯鄲孝敬我的,其他的都不是什麼稀罕物件,但那有棵靈芝確是少見的珍品。皇兄記得你小時候身體不好,現在補若還來得及,我差人把那靈芝送到你宮裡?」
蕭啟琛心下「咯登」一聲,面上的笑卻還維持著,輕巧地一扭身掙脫他:「豫哥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好像吃不了這些大補之物。此前有年春節,父皇賞了母妃人參,母妃覺得難得,親自給我煲了湯,結果喝了當晚就流鼻血,把母妃嚇得不輕。」
「如此嗎……那還真是可惜。」蕭啟豫遺憾道,又拍了拍蕭啟琛,「昨日進宮請安,我可又被父皇罵了一通,說對兄弟太過淡漠,想來我也只有兩個兄弟,啟平不知為何一直對我心生隔閡,你可要給我個機會做做大哥。」
蕭啟琛心道他為什麼心生隔閡你還不清楚嗎,嘴上卻道:「好,我一定不會忘記麻煩豫哥哥的。」
蕭啟豫哈哈大笑:「你要是真有事相求,我定為你辦到。」
他說得開心,蕭啟琛腦中靈光一閃,趕忙調整了個天真無邪的表情,道:「說起來……豫哥哥,你曉得的事多,我還真有一個東西想請教。南海那邊兒奇花異草甚多,有一種植株名為木觀音,你可知道?」
蕭啟豫一愣,旋即眉頭微蹙,道:「木觀音?狀如修竹,帶葉,花開白色有淡香,若置於室內,樹幹常遍佈水珠——是這東西的話,我曾見過一面,的確好看,但聽過一個人講,這東西與很多熏香都不能合用,恐怕引起人體不適,所以可遠觀不可褻玩。宮裡常熏香的話,你莫要貪圖『美色』,搬到自己寢宮去呀。」
「是,我也只在書上看到,多謝豫哥哥。」蕭啟琛禮貌答完,那邊蕭啟豫正好被人喊住,他便又和蕭啟琛多說了幾句,這才作別。
太極殿前廣場只餘下寥寥幾人,蕭啟琛站在原地,眉頭深鎖,陷入了沉思。
「他真這麼說?」蘇晏聽完他複述的那番話,問道。
蕭啟琛喝了口茶,被南苑軍帳那餵牛似的茶葉口感弄得差點吐了,擦了下唇角,才道:「看他那樣,是真擔心我會拿來玩。不過既然知情,就更脫不開干係了。我後來又去宮裡問了皇后,她雖不情願,還是跟我說了些當年的事情。」
蘇晏從貼身的地方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後捏了塊糖給蕭啟琛,聽他繼續說。
「皇后娘娘說,那件事之後,平哥哥身邊人幾乎被換乾淨了,除了他的乳母翠玉姑姑和那通房丫頭,還有個自小就服侍他的晚晴跟去了王府,除此之外的其他人,要麼被發配去了浣衣司和掖庭,要麼就早早地尋了個理由逐出宮了。」
蘇晏托腮道:「那可有些難查。」
蕭啟琛道:「難查倒也不至於,我覺得有兩人值得好好地研究。乳母和貼身丫頭,聽著好似是自己人,但也最容易下手了,通房小妾……認識平哥哥是最近的事,暫且不必理她。那小宦官攪和其中,只是何人驅使的還不知道,這人必定與趙王或者李貴妃有某種聯絡……這事急不得。對了,沈參軍今日回來有沒有很生氣?」
蘇晏奇道:「你怎麼知道?」
「父皇說不打的時候,他臉色就不大好看了,雖然我對軍務一無所知,也覺得這時候還退讓是有點不妥。」蕭啟琛含著那塊糖,說話就有些含糊,他捉起桌案上的紙筆塗塗改改,隨口問,「他平日在軍中這樣麼?」
蘇晏搖頭:「沈參軍很穩重的,我爹常說軍中有兩種人不可或缺,為將者,兩軍相接之時衝鋒陷陣義不容辭,為帥者,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沈成君是個帥才。但他還太年輕,沉不住氣,我爹覺得放在金陵和其他人打打交道能磨礪他。」
蕭啟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饒有興味道:「那你是什麼?」
蘇晏被他問倒了,良久才道:「……我大概是個,比混吃等死好那麼一點的庸才吧?爹期望太高,現在還達不到。他想我接過帥印,但對我來說太難了。」
「別聽他的,你好著呢。」蕭啟琛伸手捋了捋袖口,動作漫不經心,說的話倒是十分篤定。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沈成君前來找蘇晏商量軍事,蕭啟琛自知要迴避,迅速地往蘇晏手裡塞了什麼就跑了。等蘇晏和沈成君說完話再出去,駐守士卒一臉為難地說:「六殿下非要騎走驚帆,卑職攔不住……」
蘇晏展開掌心,他被蕭啟琛莫名地塞了個紙條,拆開一看,上頭幾筆小楷比往日潦草:
「黃昏後,霞山書院等你。」
盯著這張紙條看了許久,完全不知道他何時寫的,蘇晏又去看馬廄裡空下來的位置,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木觀音是我編噠 沒有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