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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8章
第8章 良藥

  明福宮內空氣驀然凝固,皇后站在原地,拿著籐條的手始終沒再打下去。

  蕭啟平被宮女扶起站穩了,摸索著向前走了兩步,碰到蕭啟琛時停下,抓著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起來。蕭啟琛原本是不想動的,他還在倔,可一抬眼見是蕭啟平,頓時顧不得置氣,連忙站起身了。

  蕭啟平的手在蕭啟琛肩上摸了摸,又往後背探去。蕭啟琛突然往旁側躲了一步,不讓蕭啟平碰到傷口,面色不善,口氣卻已經溫和了:「平哥哥,我沒事。」

  他與皇后隔著一個人沉默地對峙,誰也不肯退讓。蘇晏站在後頭,正巧能看見蕭啟琛瘦削的脊背。因為他方纔的動作,傷口又滲了點血,那已經陳舊了的鐵銹紅色霎時重新變得頗為明亮,反倒更加刺眼。

  蘇晏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漿糊,他什麼也做不成,只能尷尬地戳在原地,被迫目睹這對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子的恩怨。

  蕭啟平察覺到蕭啟琛的抗拒後,並不強求,而是收回手,重新任由宮女扶住自己,轉頭對皇后道:「母后,大局已定,這本是應該的事,您何苦在啟琛身上洩憤?」

  那籐條終是被皇后無力地扔在了地上,她淒然道:「平兒,當年之事還未找出真兇,你又知他們是如何說我們母子!」

  蕭啟平冷漠道:「找出真兇又如何?挖出他的眼睛麼?我已認命,您又何苦?」

  蘇晏一頭霧水,卻聽見蕭啟琛冷笑道:「皇后娘娘怕是覺得是我亂嚼舌根,卻忘了這些年除卻中秋與年節,我何曾有機會見父皇一面!」

  蕭啟平道:「你也少說兩句。」

  聽了這話,蕭啟琛雖還有不平,也默默地閉了嘴。他目光流轉,這才見了蕭啟平背後的蘇晏,疑惑地睜大眼睛,蘇晏回他一個眼神,兩人交接後,彼此要傳達的信息太多太雜,無法瞬間領會,只得先放下。

  那廂皇后聽了蕭啟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氣得胸口不斷起伏。立時有宮女上前將她扶往凳上坐了,又端茶遞水,好歹安撫了她。

  蕭啟平緩步走過去,在皇后跟前站定,說話聲音雖輕,卻不容反駁:「很多事並非查出真兇就能解決的,母后,您糊塗了。您收養啟琛,勢必要對他負責任,不能自恃身份看不起他,更不能動輒就責罰。」

  皇后憤憤道:「是他自己出言不遜!」

  蕭啟平追問她:「啟琛還小,能說什麼話惹您氣成這樣?」

  皇后氣猶未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旁邊貼身侍女道:「回殿下的話,今日六殿下要出門,娘娘問他去哪兒。六殿下開口便是什麼……『你非我生母,不管我死活,平日裡隨意打罵,這會兒倒是裝腔作勢管起我去哪兒了?是怕待會兒平哥哥來了見不到人?還是怕我偷偷跑去找父皇?』」

  她學得惟妙惟肖,連原話中的譏諷都一模一樣。下首已經消停了的蕭啟琛聞言發出一聲嘲諷的嗤笑,扭過頭去,旁若無人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

  蕭啟平仍然安靜,面色都不變,道:「啟琛向來直言不諱,父皇都不曾說什麼。您今日做事實在不計後果,倘若傳了出去,豈不被旁人看笑話?——蘇晏,你帶六殿下回東宮。母后,我會面聖,告訴父皇讓啟琛不要住在這兒了,您看行嗎?」

  皇后還要說什麼,蕭啟平又道:「這地方我雖看不見,也覺得冷清得很。今日便不留下用飯了,母后恕罪,兒子告辭。」

  他說完這些,抬手示意蘇晏去拉人,自己走得穩穩當當,一路連半個停頓也無,背影看上去竟不像個盲人了。

  蕭啟平此人,從來是深宮中嚴厲教養長大的。皇后並非善茬,皇帝更是對他格外上心。只是在外一直端著,如今身上難得顯露出一絲血性,帶刺的感覺倒很不像他了。蘇晏抓住蕭啟琛的手時,很突兀地這麼想。

  他回過神來,見蕭啟琛走路一個趔趄,連忙低聲道:「真沒事兒?」

  蕭啟琛齜牙咧嘴:「可疼死我了。」

  「那你便不要跟她頂嘴。」前頭的蕭啟平接了一句話,停下腳步扭頭道,「接你去東宮也是權衡之後的下策了,我很快封王,屆時你又將在哪兒?」

  話語中透出一絲很詭異的意思,蘇晏來不及細想,聽蕭啟琛道:「平哥哥,我想搬回承嵐殿。皇后娘娘的『養育之恩』我受不起,再在明福宮待下去,我怕自己還沒捱到封王開府,便一命嗚呼了——三天兩頭挨罰,實在吃不消。」

  他的語氣很沉靜,甚至有些淡漠了,彷彿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蕭啟平這次沒有回答,他直勾勾地望向蕭啟琛的方向。蘇晏感覺自己拉著的人分明渾身一抖,連蘇晏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好似蕭啟平能透過那塊蒙眼的綢帶望進他心裡,而這一刻,對方分明和當年坐在貴妃榻上品茶、雲淡風輕間便決斷了不少大事的皇太子重合了。

  「下次別讓我聽見你這麼說自己。」蕭啟平道,聲音柔和,然而不容置疑。

  蕭啟琛瑟縮片刻,道:「我知錯了。」

  從明福宮出來,已是月上柳梢了。秋色漸濃的時候,蕭啟平有些畏寒,裹上了一件袍子,卻不乘肩輿,和他們倆並肩走。

  蘇晏忍不住好幾次瞥向他,心頭只覺蕭啟平這些年恐怕辛苦,可那氣質與往日別無二致,仍舊讓人又覺得他平易近人,又本能地畏懼。他拽著蕭啟琛的手,對方一直低頭不語。見他衣著單薄,蘇晏問道:「冷嗎?」

  蕭啟琛本欲回答實話,見蘇晏身上也沒外衫,硬是憋了回去,逞強道:「還成。」

  蘇晏道:「待會兒送你去到東宮,我便回住所去了。你記得上點藥,普通的金創藥也行,莫要讓傷口晾著……你身子不好,待會兒又燒起來會難受。」

  他絮絮叨叨一通,聽得蕭啟琛一張陰雲密佈的小臉愣是陽光明媚了。他忍不住一拍蘇晏的腦袋,道:「知道了知道了,阿晏平時什麼都不說,叮囑起這些來一套一套的。」

  蕭啟琛見蘇晏剛要反駁,又飛快道:「可你今日能不回營房嗎?」

  蘇晏為難道:「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的,我求平哥哥差人去給你統領說一聲。」蕭啟琛的眼生得好看,刻意蹙眉裝可憐時,眼裡水光盈盈,讓人根本無暇聽他說話,只能醉在目光中了。

  見蘇晏一時語塞,蕭啟琛又抓著他的手搖了搖:「我背疼得很,今夜怕也睡不著……你就陪我聊聊天,跟小時候一樣。實在不行,我看著你睡也成,阿晏,你最好了,捨不得我自己趴一夜的,對麼?」

  蘇晏這下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為難地咬著下唇,卻說不出半個「不」字。

  兩個人在後頭好一通胡鬧,說的話全被蕭啟平聽到。他自眼盲之後,耳力變得極好,聽到這些,不忍道:「蘇晏,你今夜便留在東宮吧,我待會兒差人去替你說說便是——你也真是,好好的一個小侯爺,沒事守什麼城。」

  後半句不輕不重的調侃被蘇晏無視,他要張嘴謝恩,又被蕭啟琛打斷:「平哥哥,可謝謝你了!明日我給你去端桂花糕來吃!」

  蕭啟平笑道:「不必,端回來也是你吃了大半,想了的話,自己去要便是。」

  他與蕭啟琛言笑晏晏,旁邊看著的蘇晏只覺得這場景令人放鬆。他好似在這條漫長的石板路上,慢慢地走回了幾年前,月色明亮,遍地清輝。

  蘇晏仰起頭,見宮室的飛簷上掛著一顆星辰。

  「那是紫微星。」蕭啟琛道,「紫微獨坐,是為帝王命中無左右相交。前些日子父皇聽了司天監的這些話,認定了是天命要讓他廢太子,改立儲君。詔令未下,卻已多日不曾問及,所以宮內眾人惶惶不安。倘若真是突然易儲……」

  「啟琛。」蕭啟平側臉對他道,「本是理所應當,不必多言了。」

  蘇晏猛然明白過來,他這天見了蕭啟平開始,那些隻言片語中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從何而來了——不管是皇后,還是蕭啟琛,甚至蕭啟平自己都反覆提及的,「要封王了」。

  但東宮封王,可不就是被廢了麼?

  蘇晏抬起頭對上蕭啟平單薄的背影,終究是欲言又止。他牽了牽蕭啟琛的手,擠出一個笑來,彷彿沒聽到方纔的話似的,說道:「走吧,回去我陪你休息。」

  他牽著蕭啟琛,聽對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閒話,更多的時候他們都沉默著,默然地數腳下踩過的石板。宮城迴廊漫長,蘇晏一步一步地走,聽細碎的腳步聲與平穩的呼吸聲混在一處,他覺得好像回到了從前。

  他那時無憂無慮,整天陪著蕭啟琛胡鬧,和蕭啟平插科打諢。

  蘇晏啞然失笑,原來他曾與這些天生貴胄的皇族那麼近,無話不談,朝夕相處。如今重新站在一處,聽他們說些自己並不瞭解的話題,反倒有點漸行漸遠的生疏了。

  東宮與蘇晏記憶中差別不大,仍舊是裝潢古樸卻不失文雅氣質的。庭院中的薔薇還在,只是深秋時節,早已不再繁盛,葉子也凋落一地,格外蕭條。

  蕭啟平看不見這變化,自然也不懂蘇晏的感慨,他略微回首道:「啟琛還是去住你此前那間房,過些日子,我想法讓你見父皇一面,屆時回承嵐殿也好,還是去旁的娘娘那兒到你成年,你自己與他說道。」

  蕭啟琛面上看不出高興與否,語氣卻十分雀躍:「那敢情好,我要出宮跟你住!」

  蕭啟平笑道:「這可不行。好了,快去歇著吧,你那傷得敷藥包紮,莫要再耽擱了。」

  他這話一出,蕭啟琛再沒了留下來的理由,他與蘇晏對視片刻,終是展顏一笑,小聲道:「我還住原來那兒。」

  語焉不詳的幾個字,蘇晏還未明白他到底指的是什麼,就被蕭啟琛興沖沖地拽過了東宮的迴廊,停在別院一間房前。夜色已深,蘇晏觀察四周,熟悉感撲面而來,他皺著眉,剛要詢問,蕭啟琛伸手推開了房門。

  侍女替他們點了燈,於是中規中矩的陳設映入眼簾,床榻只比地面微微高些,中間擺了張矮几,上有茶具,只是好似有些落灰了,窗下書桌上還有習字的文房四寶。雖說簡陋,可也五臟俱全,器物均是上好的材質。

  蘇晏走了幾步,終是想了起來,不可思議道:「這是……我之前住的地方?」

  蕭啟琛除下鞋襪,赤腳踩到榻上,從床頭的小抽屜中取出藥膏遞給蘇晏,回他道:「可不是嘛。以前在你這兒蹭吃蹭睡慣了,你走了我去別處反倒睡不著。那次平哥哥聽說我身子不好,喊我來東宮,他陪我說說話。偶然休息了一次,卻不想在這兒居然能做個好夢。從那以後我便時常過來……這段時日沒來,才沒了人氣。」

  他說話間已有順從的婢女輕手輕腳進來,飛快地收拾乾淨久無人住的屋子,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蘇晏被蕭啟琛塞了個藥瓶,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叫御醫嗎?」

  蕭啟琛老神在在道:「深夜不好打擾,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你不是在軍中嗎?平日總見過小傷吧,先用這個洗乾淨,再敷點藥,勞動小侯爺了,可好?」

  白天見面尚覺不出來,夜裡大約因為人靜,蘇晏聽蕭啟琛說話便格外清晰些。蕭啟琛說話時,總有些含糊,可又帶著軟糯的、恰到好處的嬌氣,叫人喜歡聽他一直說下去。他已不是從前的孩童,性格裡那份天真也被藏了起來,只在私語之時透出一些影子,好讓人知道,他還和以前一樣,不曾變過。

  蘇晏的心為這份「不曾變過」而驀然狠狠地跳動了一下,他拿著藥瓶,注視蕭啟琛自顧自地除下外衫,然後是中衣,最終露出了整個後背。

  蕭啟琛隨意地趴在了榻上,大方地將傷口亮給蘇晏看。

  他本應當和金陵城中所有紈褲少年一樣,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一掐都能留下印子。可蕭啟琛還沒長開的、清瘦得有些過分的背上,除卻清晰可見的脊骨形狀,赫然遍佈著橫七豎八的血痕,他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止血結痂之後,被衣物拉扯開,復又鮮血淋漓。

  終於蘇晏長長出了口氣,他坐在榻邊,舉起手中的藥瓶,柔聲道:「我下手沒個輕重,待會兒要是疼了,你記得吭聲,別傻不拉幾在那兒忍著——」

  蕭啟琛枕著自己手臂,偏頭朝蘇晏笑:「曉得啦,你吵死了。」

  他目光流轉,還有心思說笑。可很快,蕭啟琛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起初他嗅到熟悉的藥香,接著脊背上的傷口先是一涼,隨後火急火燎地疼了起來。

  那藥水好似直直地淌進了他的骨骼,順著四肢百骸一路鑽到腦中,燙得蕭啟琛險些沒了思考的能力。他反手抓住蘇錦,失了分寸,怒道:「就算是頭驢也經不起你這麼折騰,給我輕一些,你要痛死我嗎!」

  蘇晏聞言立刻收了藥瓶,改以手掌推開那藥水。他的手掌冰涼,此刻貼在赤裸後背上,居然恰如其分地給了蕭啟琛一絲慰藉。

  蕭啟琛很快不哼哼了,咬著下唇默默忍,心頭一邊覺得蘇晏該被千刀萬剮,一邊又因為他有意放輕了的力度而頗為感慨。從前他受傷,少年人知道羞赧,不肯讓婢女來,宦官服侍他又彆扭,若非嚴重到走不動路,蕭啟琛從來都自己潦草處理。雖然事後被孫御醫罵了好幾次,他仍舊屢教不改。

  「……倒真是沒人像他這樣盡心對我了。」蕭啟琛這麼想著,竟然有些眼熱。

  而後蘇晏拿了另一盒藥膏給他擦上,那藥膏是止血化瘀、治癒傷口之用,不是什麼虎狼藥,擦上後清清涼涼的,蕭啟琛整個人好受了許多。他趴在榻上,掰著指頭與蘇晏說些其他話,聲音低了,混著夜風與星光。

  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蕭啟琛終是睏倦得睡了過去。蘇晏輕手輕腳拿過床尾一條毯子給他搭在背上,站起身時腰背都酸痛了。

  蘇晏揉了揉眼,移到房室中央,那桌上一盞燭光快要燃盡,燭花堆積,一片黯淡的白色。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遲了!!我錯辣!!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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