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雨
皇六子在金陵郊外遇刺,所幸驍騎衛的小侯爺保護得當,拖延了時間讓殿下先走,刺客人數不多,想來也並非要置蕭啟琛於死地。
但自打通寧元年以來,還從沒有刺客膽敢在皇城腳下行刺皇子。這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傳遍了金陵大街小巷,還被臨時編造出好幾個版本,說得有聲有色。蕭演方才起床便聽說了,然後在朝會上發了一大通火。
被行刺的蕭啟琛本人不在,聽不到他這一通火氣到底怎麼撒的。
聽承嵐殿的管事宮女綠衣姑娘說,六殿下被王貞送回宮裡,一宿都沒睡,夜裡偶有風吹草動就鑽被窩不肯露頭,眼圈一直紅著,說話大聲些,當即沒聲沒息地哭,怎麼哄都哄不好。說到底他才十六歲,何況當年蕭啟平也是這個歲數出的事。
下朝會後,蕭演親自去承嵐殿探望,滿腔父愛都被蕭啟琛的可憐樣子激發出來,當即心軟了。蕭演的三個兒子以前沒什麼機會讓他操心,這次哄了半晌,見蕭啟琛還悶悶不樂,他無奈道:「琛兒,不怕了,這是在家。」
蕭啟琛抬頭,眼淚汪汪地問:「父皇當真會抓到刺客嗎?」
聲音都還在抖,看樣子是真的留下很深的陰影,蕭演難得放下帝王面子,揉了揉蕭啟琛的頭,溫聲道:「這就去查,讓暗衛去查,不會叫我的皇兒委屈的。」
蕭啟琛眼皮微垂,目光不著痕跡地閃過一絲猶疑,道:「……暗衛是什麼人?從來沒聽父皇提起過,他們很厲害麼?」
「那是我朝歷代帝王身邊最親近的守衛,不分晝夜,只在暗中保護,唯有正副統領有名有姓,其餘人全是代號。」蕭演耐心解釋道,「他們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手——這樣吧,我派兩個暗衛來保護琛兒,直到此事平息,如何?」
蕭啟琛擦了擦眼睛,癟嘴道:「父皇說了那便這樣吧。」
蕭演見他心情總算好轉,又說了點別的事,臨走時叮囑綠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別讓殿下再擔驚受怕。承嵐殿一眾人不敢多話,先領旨為安。
待到蕭演離開,承嵐殿復又寧靜,榻上坐著的蕭啟琛腮邊還有淚痕,表情卻已經鎮定了。他朝綠衣招了招手,對方遞上一塊帕子。
蕭啟琛擦了擦那眼淚,問道:「演得可還行?」
綠衣欽佩道:「殿下的眼淚真是不要錢似的,說來就來……在宮裡這麼些年,奴婢還真沒見過陛下這麼父愛如山的樣子。」
「那就好。」蕭啟琛把帕子浸入水盆,凝視裡頭自己的倒影,「待會兒我出宮一趟,不去看看蘇晏心裡老是著急,皇城戒嚴,想必短時間內不會有事。」
綠衣勸阻不得,也不知這位小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剛還哭得肝腸寸斷,這會兒又冷靜地跟沒事人似的,只好應下。她幫蕭啟琛換了身色彩暗些的衣裳,無可奈何地送他自己去了宮門。路上感覺背後有人跟著,想必是那傳言中的暗衛,綠衣回頭去看,卻什麼也沒看到。
他們像兩個安靜的影子,在蕭啟琛身後不遠不近地綴著,不肯露面。
蕭啟琛這回出宮低調不少,摘下了皇子那些繁複華貴的髮冠,只簡單地束了發,一身暗藍長衫,乘馬車前去平遠侯府。
他很少來這兒,推門進去時看著裡頭堪稱清苦的陳設,不覺感歎,「人人都道大將軍為國為民,連自己府裡都沒空理會……」
無意識地四處觀賞,蕭啟琛一扭頭,見庭院的一株杏樹下坐了個人,正倚在籐椅中小憩。
蘇晏平時看著一板一眼,叫人無論如何沒法把他和「紈褲」兩個字聯繫起來。他眉目端正,常常微蹙著,總是苦大仇深,好像隨時都在憂國憂民。但蕭啟琛知道,他若真心實意地笑起,比春山溪水都要溫柔。
此時的蘇晏左手纏著繃帶,置於籐椅扶手上,右手撐著額角,眼睫低垂,呼吸綿長,正睡得舒服。侯府下人少,王伯剛要叫醒他,被蕭啟琛攔下了。
他緩緩走過去,在蘇晏面前蹲了下來。從這樣的角度看去,蘇晏的眉眼好似更好看了,睫毛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蕭啟琛眨了眨眼,默不作聲地發現原來他自小的竹馬玩伴……好似是個沒長成的美男子。
興許等他再長大一點,也會像謝暉當初一樣,成為金陵城中懷春少女們擲果盈車的對象吧?會有多少人以嫁入侯府為榮呢?
思及此,蕭啟琛驀然心頭一酸,很不是滋味。
他尚未明白這不是滋味來源何處,蘇晏卻眨了眨眼,從片刻小憩中醒了過來。他目光游離了片刻,突然看見身前蹲著個人,應激狀態頓時上頭,條件反射地往後一栽,險些連人帶籐椅地翻了過去。
蕭啟琛站起來:「意外?」
蘇晏做了個吞嚥動作,那方才夢中舒展開的眉又有點皺了:「你不是……在宮裡……怎麼突然出來了,有人跟著沒?」
蕭啟琛示意他看門口,那兒齊刷刷地站著好幾個禁軍侍衛。蘇晏起身把籐椅讓給他坐,自己搬了個凳子,又給蕭啟琛倒茶。因為左手不便,他剛舉起茶壺,就被蕭啟琛拿了過去。蕭啟琛給兩人倒了茶水,見桌上放的柿餅,破天荒地沒去拿。
「不喜歡吃?」蘇晏問道。
蕭啟琛搖搖頭:「沒心情吃,你手怎麼了?昨天不是說沒受傷嗎?」
蘇晏道:「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傷口不深,昨夜回來就處理過了,王伯太過擔心,給我纏了好幾圈……弄得行動怪不方便的,真沒事。」
聽他這話,蕭啟琛只「嗯」了聲,然後就不說話了。
他今天寡言得太過反常,蘇晏暗想可能還是被刺客嚇到,說話比平時更輕言細語,把朝會後聽人說的事跟蕭啟琛一對,頓時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蕭啟琛眼淚汪汪是裝的,一夜噩夢卻是真的。
「……夢見你被一刀劈成了兩半,被他們兩個拖在馬後面拉了十多里路,還有你被砍掉了手腳,放在路邊……我一閉眼都是各種各樣的殘肢碎塊——」
蘇晏聽得頭皮發麻,感覺四肢百骸都被他說得隱隱作痛,不由得出言打斷道:「好了,不要再說了,都是夢,你看我全須全尾的,你就不要再想了。」
蕭啟琛語無倫次地倒了一通苦水,終於冷靜下來,對蘇晏道:「昨天那兩個人在金陵郊外動手,想必是根本沒有打算要取我性命的,他們可能跟了我很久,才知道我去了平哥哥府上,而且沒有帶隨從——但既然如此良機,為何不在我們回城半途下手,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才真的跑不掉。」
蘇晏前夜就想過諸多不妥,聞言接口道:「而且他們聽到金吾衛的聲音就跑了,我和他們交手,功夫也不差,不至於啊……」
蕭啟琛警惕道:「難道只是想警告我?」
蘇晏懂了他言下之意,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面寫了個「趙」字,蕭啟琛搖搖頭:「憑他的手段必定會一擊即中,哪會讓我有機會在父皇面前哭半天。」
「這要是個警告的話……又是在警告什麼呢?難道是讓你……不要再去楚王府上?」
此言一出,蕭啟琛頓悟:「他們就是要讓平哥哥再也不問世事。太子雖被廢,對他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在,他們要斬斷我和平哥哥的聯繫,然後再孤立我。一個小小的皇子能做什麼,還不是只能聽他使喚!」
蘇晏暗暗吃驚,他只提了一句,蕭啟琛卻想到了這些,倒是真讓人刮目相看。只是其中有些話是蕭啟平剛對他說過的,倘若沒有聽到,怎麼會把握得這樣精準?
「應該是晚晴。」在蘇晏即將開口時,蕭啟琛篤定道,替他把想說的都說了,「我這就想法子查她。剛好父皇派給我兩個暗衛,聽說除了武林裡叫什麼……的一個門派,他們是最好的刺客,想必刺探情報也十分在行。」
暗衛,蘇晏突然想到冉秋。三年之約已到,他卻沒有從長安回來。想到這點,他心頭略微不安,而這不安最終沒能戰勝當務之急。
其他閒話沒說多少,蕭啟琛剛要回宮,卻下了雨。
深秋的雨能是什麼樣,惟獨這一場尤其聲勢浩大,幾乎要趕上盛夏雷雨的氣勢。黑雲壓城一般,惟獨天邊一道金光,這景象著實奇異。蕭啟琛走不成,只好跟蘇晏呆在廊下,隔著一道雨幕,靜靜地欣賞秋冬之交的庭院。
「……阿晏,你今年生辰我又不在呢。」蕭啟琛忽然歎息道。
雨聲太大,蘇晏沒聽清,身子朝他那邊微微傾斜,認真道:「什麼?」
蕭啟琛想到他剛才小憩的樣子,唇角輕揚,笑道:「沒什麼,我昨天回宮之後才知道後怕……大約是你在的時候,我……」
就相信會被保護得安然無恙。
他沒說出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蘇晏不再問,改口道:「你要不要吃糖?柿餅也挺甜的,我記得你以前喜歡。」
下雨的黃昏坐在一起,倘若不是兩人都滿腹愁思,蕭啟琛真要以為時光倒流。
可惜他們被世家光環壓著,無論如何只得負重前行。年少時的無憂無慮在幾年光陰後迅速煙消雲散,彷彿那只是一枕南柯,夢醒時分只能遺憾,再也回不去了。
金陵城自入秋之後再沒見過這樣的大雨,謝暉剛從書院把剩下的行李收拾了就猝不及防被澆成落湯雞。他苦大仇深地盯了一會兒被淋濕的鞋子,最後決定先躲一躲。
他抱著被謝軻一頓好打的準備回去,結果爺爺只抓著他老淚縱橫,謝暉遭此待遇,心頭最後一點怨懟徹底被埋葬。他鬧了這一通脾氣,著實長進不少,也知道逝者已矣,若再不珍惜眼前人,或許哪天連後悔都遲了。
這時期心情複雜,又被大雨困在一間酒館,愁上加愁,謝暉頓時更鬱悶了。
他叫了二兩酒來暖暖身子,剛喝了口,忽然聽到身後一桌有個清脆女聲道:「小二,拿你們這兒最好的酒來!」
女子一般不會拋頭露面,何況是在大男人群聚的酒館。謝暉不著痕跡地挪了個位置,從懷中掏出一塊打磨光滑的銅片——這本是他拿來逗書院那群熊孩子的,卻不想陰差陽錯派上了用場,正好能看見後頭那女子的影子。
謝暉看不真切,只見她一身白衣,又戴了斗笠,活像個披麻戴孝的寡婦。他心下好奇,連忙藉著小二上菜時,挪到四方桌另一側,做賊似的偷窺起來。
那女子摘下斗笠放在桌邊,露出張姣好的面容,她眼下一顆小淚痣讓謝暉想起了蕭啟琛。女子心無旁騖地喝酒吃菜,好似餓狠了,風捲殘雲般掃蕩完畢後,摸出一錠碎銀放在桌上,朗聲道:「小二,結賬!」
隨後她站起來往外走,剛到門口,忽然被迎面而來的兩個大漢撞上。謝暉被她背對著看不真切,卻也清晰地見那女子渾身一抖,接著往後退。
他剛想站起來,突然發現其中一個大漢很有辨認度——是個獨眼龍。
獨眼龍粗暴地抓住女子的一條胳膊,對周圍人兇惡道:「看什麼看!我主子的小妾偷跑出來要和情郎私奔,這不要臉的賤女人,享盡榮華富貴,這會兒想跑?!哪有那麼容易!識相的就快跟老子回去,主子不罰你!」
那女子就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輕飄飄,被他們抓著拖走了。外面雨聲越來越大,謝暉咬著酒杯邊緣,總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獨眼龍。
此人方才說的那些話,說明他可能是個大手,主子非富即貴。
謝暉迅速地把認識的人過了一遍,這些日子他鮮少拜訪達官顯貴,定是出走之前見過。而他印象這麼深,說明獨眼龍的主子去過相府不止一次,八成還是個大富大貴之人……如此一來……他的記憶中,好似所有的線索都被理清——
酒杯猛地滑落,陶瓷破碎的聲音喚醒了謝暉的理智,他連忙結了賬,不顧自己的行李和外頭大雨,匆忙把頭一護就跑進雨幕中。
謝暉一路小跑,唯恐耽誤大事似的,他先往台城方向,又覺得自己這狼狽樣子恐怕連西掖門都進不去,趕緊改往平遠侯府。一來一去的,等謝暉抵達侯府時,全身徹底濕透,衣物黏答答地粘在身上,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他顧不上寒冷,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嚨似的,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口中喊:「蘇晏!蘇晏!我有事——」
謝暉拐了個彎,看見廊下坐著的蕭啟琛和蘇晏,頓時安心了。他忙不迭地把那口氣喘勻,然後發現新天地似的說道:「我剛才在酒館,看到趙王手下那個獨眼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