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證
「什麼獨眼龍?」蘇晏不明所以地問。
謝暉接過管家遞來的帕子潦草擦了把臉,他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恨不能多生幾張嘴好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又或者直接讓蘇晏和蕭啟琛鑽到他腦子裡自己看,還省得組織語言。
蕭啟琛略一思考,道:「他府上有個打手的確是獨眼,我上次去趙王世子的生辰宴時有過一面之緣。此人看著太過兇惡,聽人說是趙王從江湖上招來的。」
謝暉忙點頭道:「趙王殿下出行時他必定緊隨左右,此前趙王頻頻拜訪我祖父,故而我見過多次,今日在那酒館看到他們擄走那女子,一下子就想了起來——那女子可能是偷跑出來被抓回去的。」
「我這個皇兄沒有強搶民女的習慣,對除了皇位之外的東西向來也沒有太寶貝,這次這麼緊張一個人……」蕭啟琛想著想著,忽然莫名地笑了一下,「看來這女子知道他的秘密。」
謝暉饒有興致地問:「哪方面的?」
然後他遭到蘇晏和蕭啟琛一模一樣的白眼,知趣地緘口。
蘇晏道:「若是這女子被他關起來,我們要怎麼從她嘴裡撬出話?能不能接觸到都是個問題。」
「這不必擔心,父皇剛分給我兩個暗衛,此事可交給他們去查。我唯一的顧慮是暗衛效忠父皇,我這些小動作他們不敢拒絕,但會不會稟報父皇。」蕭啟琛憂心忡忡道,「若是那女子知道的……剛好是我們在查的,那我就怕父皇不知道。可倘若並非『那事』,父皇恐會懷疑我結黨營私,構陷皇兄。」
蘇晏按住他的手,在掌心輕輕捏,聲音波瀾不驚:「賭一把。」
蕭啟琛長久地望向他,妄圖從那雙眼裡看出別的情緒,而蘇晏直視堅定地回應他,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或者動搖。他鬆開蘇晏的手,歎了口氣,抬眼瞥過平遠侯府的屋簷,心道,「管他的呢,反正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
咬著下唇,蕭啟琛道:「那……就這樣吧。」
黃昏時分一場雨下了半晌,而今終於有收住的意思。梧桐樹的黃葉落滿整條街,蕭啟琛走出去時,侯府外的馬車正候著他。
他坐上去,又掀開簾子,看見旁邊那個陌生侍衛,問道:「你叫什麼?」
「殿下稱卑職天慧便可。」
蕭啟琛笑了笑:「你們是以三十六天罡為名?」
天慧道:「殿下目光如炬。」
蕭啟琛道:「趙王殿下後院最近起了火,跑了個小妾,那姑娘我看著像另有隱情,你若方便,和你兄弟去問一下。要是稟告父皇,我也無所謂,但讓他知道皇長子連自己的妻妾都管不住,可能有點丟臉。」
暗衛身手好,又得以護衛舉國最尊貴的人,想必不會太蠢。天慧能被蕭演叫來保護蕭啟琛,自然不是等閒之輩,聞言頷首道:「殿下交給卑職便可,卑職的兄弟天祐繼續護衛殿下。此事殿下希望卑職多久辦好?」
「自是越快越好,我也擔心皇兄殺人滅口。」蕭啟琛說完,便放下了簾子。
他眼睛微閉,靠在車裡養神,腦子一刻不停地運轉,只覺得這些權術實在勞心費神,若是要與之相伴一輩子,恐怕沒有先累死就先被煩死了。
雨後的天空反而比之前要亮,他鼻尖嗅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應當是今年最後一批桂花了。」蕭啟琛這麼想著,聽馬蹄噠噠聲,走出不遠後再掀開簾子,天慧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
翌日朝會時,小可憐六殿下拖著張驚魂未定的小臉出現在太極殿上,一眾大臣們也是群識時務的俊傑,十分懂得看陛下的臉色。聽聞昨天陛下親自去承嵐殿探望,立刻紛紛圍上來,你一言我一句,問得蕭啟琛腦仁疼。
朝會還沒開始,他就已經後悔來了。
這天蕭演很不在狀態,聽一句話平均要出好幾次神,他的反常大家看在眼裡,卻不敢問。最近沒有大事,大家草草地吵了幾句就皆大歡喜地散了。蕭啟琛沒走,他站在原地,等大臣們都離開了,開口問道:
「父皇,是有什麼心事嗎?」
蕭演如同突然從神遊天際中被拉回現實,渾身一震,見蕭啟琛還留著,大約昨天父子的親近還沒散去,他竟破天荒地拍了拍身側龍椅:「琛兒,來陪朕坐一會兒。」
蕭啟琛躊躇片刻,不敢怠慢,上去後卻也沒敢坐下,只站在一旁,默默地伸手替蕭演整理文房四寶,大有「你說吧我都聽著」的意思。
「朕是老了……」蕭演沒頭沒尾地說,「昨夜長安那邊奏報,冉秋他死在幾個江湖人手裡。朕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地離開金陵,又一個一個地死了。除了謝凌,當年一起玩鬧的竟一個都不剩下。謝凌也好幾年未曾聯繫,或許他也不在人世,朕只是不知道而已?」
蕭啟琛聽著這些陌生的人名,小心翼翼的問道:「父皇,那是誰?」
「是舊臣,也是故人。」蕭演道,「也是朕做皇子的時候認識的。他們是父皇的護衛,又年輕,成天慫恿朕做些……有損禮法的事,掏鳥窩、摘蓮池裡的花,朕與他們的關係有點像你和蘇晏。皇兄薨逝後,朕稀里糊塗地做了皇帝,又稀里糊塗地與他們重逢。再到後來,謝相和司空提議,長安是舊都,要留個眼線,冉秋便去了。他比朕還要小些,滿腔熱血的性子,不適合留在朝中。」
「那謝……謝凌呢?他和謝相莫不是親戚?」蕭啟琛聽這些事津津有味,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的父皇似乎也只是個普通人。
蕭演歎道:「謝凌他本是先皇兄的伴讀,因為天生適合練武,被前任統領看中選入暗衛,最後接過了衣缽,和謝相好似的確沾親帶故。他是朕嵌入江湖的一顆釘子,而上次聯繫時,他在信中說身體大不如前,叫朕不要掛念。」
蕭啟琛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為什麼父皇要管江湖的事?」
「琛兒忘了,」蕭演被他這問題逗笑了,「我朝先祖是如何起兵的?江湖草莽,後來升任地方駐軍都督,揭竿而起。江湖……水太深,不得不防。」
蕭啟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不太理解當中關節,但聽了蕭演的比喻,頓時感同身受地覺得好似那些故人的確很重要。
父子相顧無言半晌,蕭演突然長歎一口氣,悵然道:「冉秋沒了……沒了啊……」
蕭啟琛勸道:「……冉大人為國而死,父皇節哀。」
蕭演朝他寬慰地笑笑,然後道:「你說得有理——來人。」
廊下突然閃出一個影子,身著普通侍衛服飾,身形挺拔,一看便不是等閒之輩。蕭演瞧也不瞧他,逕直道:「你們副統領去了,得選一個繼任者。另外傳話給柳文鳶,讓他親自跑一趟長安,安頓好冉秋的家人。」
那暗衛道:「陛下,需要告知謝統領嗎?」
蕭演思忖片刻,垂下眼皮,似是默許了。於是那人略一點頭,悄無聲息地又隱去了身形。
蕭啟琛頭次目睹暗衛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心頭已經十分震驚,方才提到的名字「柳文鳶」,既然是暗衛中人卻不以代號相稱,想必就是當下的統領了。他卻沒表現出這種情緒,埋下頭捏著一支筆,仍舊是噤若寒蟬的樣子。
蕭演再沒和他說多的,好似這些心事已經窮盡了他作為帝王的尊嚴。只簡單叮囑蕭啟琛幾句注意身體,蕭演便起駕回西殿歇息了。太極殿上再無旁人,蕭啟琛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所在的位置極高,能俯視朝臣。
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地毯一直鋪到殿外。漢白玉的台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放眼望去雖只有一方宮闈,但依稀能瞥見三千里山河的一角。
然後蕭啟琛小心翼翼地坐在龍椅邊緣,心跳不明原因地加快,手指觸到的地方好似鑽入了一股涼氣。他只坐了一下,便迅速地站起來,這種感覺讓他又害怕又嚮往——
萬里江山,孤家寡人。
三天後,夜幕低垂,蕭啟琛傳話給蘇晏,叫他入宮。蘇晏是外臣,沒有詔命無法進入台城,但蕭啟琛想了個辦法,親自找到那日遇刺時帶人支援的周弘溥。
他與蘇晏相識,十分樂意開這個後門,著實是個愣頭青。蘇晏換了身布衣,就這麼被放了進去,然後綠衣一路引著,避開守夜禁軍,混進了承嵐殿。
蘇晏的滿腹疑問剛一踏入蕭啟琛的寢殿便迎刃而解,他見殿中站著一個人,夜行衣還沒脫去,旁邊則坐著個女子,滿臉淚痕。即便蘇晏不曾知道趙王的小妾姓甚名誰什麼模樣,當下也立刻明白過來。
蕭啟琛給那女子倒了杯茶,和藹道:「論輩分,我是要叫你一聲嫂子的,但皇兄不曾明媒正娶,我也省了這禮數。姑娘怎麼稱呼?」
那女子被他說得不僅沒止住戰慄,反而抖得更加厲害,聲音發顫道:「奴……叫秋夕。」
「秋姑娘。」蕭啟琛和藹可親地重複,然後點點頭,好像只是在跟自己確認,才道,「在這兒不用怕,我只問你幾件事,完了你要走便走。」
蘇晏在旁邊自己坐了,不知道蕭啟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平遠侯教子無方,他自小沒被教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會兒直勾勾地望著秋夕,直把人盯得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好似此間不是裝潢精緻的承嵐殿,而是天牢。
一邊是春風和煦,一邊是冬日寒冰,秋夕只覺得時間過得十分難捱。
待到她戰戰兢兢地答完了蕭啟琛的幾個問題,蘇晏突然開口:「我從剛才就覺得了,這位秋夕姑娘和殿下身邊的晚晴長得真是像。」
蕭啟琛嘴角掛著的笑在聽到這話後漸漸消弭,他認真的表情反而讓人害怕,分明還是個少年。他仔細地打量眼前的女子,不苟言笑地用目光逡巡她的眉眼,挑剔又嚴肅,最後稍稍退開些,頷首道:「是很像,姑娘,你有妹子嗎?」
秋夕膝蓋都軟了,若不是坐在凳上此時能跪下:「……有,有一個妹子。」
蕭啟琛登時犀利地戳穿她方纔那一堆「感情不和、趙王動手打人」的謊話:「所以你根本就沒有被皇兄打,這個妹子是在服侍太子……楚王?」
秋夕猛地跪在地上,朝蕭啟琛砰砰磕頭:「殿下!殿下,奴知錯了,不該瞞著您!」
蕭啟琛和蘇晏對視一眼,蘇晏自覺地接口:「那你說說吧,那日從酒館被抓走到底是怎麼回事?趙王殿下到底有什麼事被你知道了?抓住這個機會,你說出來,或許從此就能去隨便哪個鄉下過隱姓埋名的普通日子,否則被送回趙王府,那真是死路一條了——我猜趙王應該不留廢人。」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刻意拖長了點聲音,聽起來簡直如同刀子一般,句句都紮在心頭最脆弱的地方。蘇晏每說一句話,秋夕的頭埋得更低,等蘇晏慢條斯理地說完開始喝茶,對方發出低低的啜泣,總算如實招來。
待到她說完,週遭陷入沉寂,連置身事外的天慧都震驚了。
秋夕是她的本名,她還有個胞妹叫作秋晴,二人自小失去雙親,孤苦伶仃地在貧民巷中長大,不得不拋頭露面,在外開了個小茶攤。兩姐妹眉目算得上清秀,地痞流氓時不時騷擾茶攤,還對她們動手動腳。
豆蔻年華,自然受不得這般屈辱,秋夕有天見自己妹子被糾纏,忍不住剛要衝上去,卻見對街過來一個富家子弟,輕而易舉地打發掉了那些地痞。
那少爺模樣的人朝她們笑笑,道:「今後去我府中,給你姐妹二人找份活幹,免得平白無故地被那些敗類折辱。」
後來她們到了地方,才曉得那人是當今的皇長子蕭啟豫。彼時蕭啟豫還沒有封王,年紀尚輕,卻已經時常在金陵城內遊蕩。他相貌肖似李貴妃,又像蕭演,是萬里挑一的周正,自有一番氣度。
蕭啟豫待人有禮,全不油嘴滑舌,言辭間不將她們看作下人,反倒處處照顧。日子久了,秋夕視他為恩公,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依舊暗生情愫。
蕭啟豫在宮外有一處別院,供他平時秘密見朝臣之用,秋夕秋晴兩姐妹便在此處做事。她們待了不久,蕭啟豫說宮裡在選丫頭,秋晴面容姣好卻不惹眼,又機靈,於是蕭啟豫做主將秋晴改了個名叫晚晴,送入宮裡謀個差事。
直到許久之後,秋夕才得到消息,晚晴竟是被安插進了東宮,服侍剛冊封為儲君的皇太子蕭啟平。她不知蕭啟豫私下聽了什麼計策,又是如何跟晚晴商量,只日復一日做著自己的事,並不期待哪天能飛上枝頭。
蕭啟豫封王前一夜來到別院,先是喝酒,而後毫無預兆地臨幸了秋夕。之後他離開,留秋夕自己在房內,等了幾天等來對方大婚的消息。
趙王府建成後,秋夕便被一頂小轎抬進了後院,成了蕭啟豫的妾。
她終於有機會見了晚晴一面,卻從對方口中聽來令人震驚的消息,知道自己不過是蕭啟豫牽制晚晴的工具,何曾有半分真心?
「……王爺他,他得了那木觀音,告訴過貴妃娘娘之後,叫貴妃娘娘故意送給了殷夫人……那會兒太子殿下十五歲生辰快到了,王爺說,殷夫人得了這寶貝,定是會趕緊獻給殿下的。然後瑞麒……瑞麒也是他們的人,他是一早就被計劃好了去頂罪的,殿下喜歡他信任他,此後若是得知他背叛,更是會徹底崩潰……晚晴、晚晴她每逢夜裡殿下睡了,便悄悄點燃紫檀香,待到殿下醒來,說是助眠之用,殿下不會怪罪……」
蕭啟琛把手中茶盞放在桌案上,發出清脆之聲,止住了秋夕的啜泣。
他冷漠道:「瑞麒只是出了事好滅口的,晚晴才是那個動手的人。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起先平哥哥還能看見個影子,到後來才完全失明?那之後晚晴故意在平哥哥飯食中放了混淆視聽的毒物,就是讓所有人都以為平哥哥的致盲源頭是從口入的,這樣御醫根本不會去查那木觀音!」
秋夕不語,只低垂著頭一直哭。
蘇晏膽戰心驚地想:「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計劃……興許最開始蕭啟豫沒有想過,只是晚晴實在被信任,他便鋌而走險……」
他左思右想,秋夕卻斷續道:「奴的妹妹和奴不一樣,她……她是身不由己,她對奴說由不得自己不做,不然王爺會……讓她這輩子也見不到奴了……」
蕭啟琛問道:「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你可知一旦這份證詞被放到父皇眼前,你的妹妹就是毒害儲君,罪不可恕?」
秋夕拚命搖頭道:「她一定是被脅迫的!……她時常說太子殿下是個好主子,我真的不知道……她怕被王爺滅口!」
蘇晏道:「這樣一來不是也把你拉入危險之中了麼?我看她是知道你愛慕趙王殿下,料定了你不會背叛她,才放心地讓你一起分擔她的罪孽。哪知你曉得真相後居然想跑——說起來,阿琛,你遇刺那天,莫不是行蹤被晚晴知道了?」
蕭啟琛立刻問道:「趙王可有私養刺客?」
這次回答的卻是天慧:「殿下,趙王府中居住有不少江湖人,那日追殺您的應當是兩個不足為道的小門派之人,天祐已經日夜跟著,只待您一聲令下緝拿歸案。」
「不好,時機未到。」蕭啟琛想了想,問天慧道,「剛才她說的你都記下來了?」
「卑職都記下來了。」
蕭啟琛想了想,嘴角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煩請秋姑娘帶著這份口供去廷尉一趟?天慧陪著你,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那一截算是北風裡的伏筆,都姓謝那就是一家人了(捂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