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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11章
第11章 霞山

  「所以陛下覺得既然你能口出狂言,不如看看是否真有這本事?」聽了蕭啟琛愁眉苦臉地說了一堆,蘇晏總結道。

  繼續愁苦地剝瓜子,蕭啟琛點點頭:「早知道我就不那麼多話了。」

  蘇晏滿臉疑惑地瞥了蕭啟琛一眼,好似十分詫異這人為何今天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知道這會兒只能順毛捋,於是轉移話題道:「你喊我來這兒幹嗎?」

  正值午時,金陵城內人聲鼎沸。而蕭啟琛堂堂皇子就這麼大搖大擺地穿過幾條主街道,連個隨從都不帶,蘇晏問他為何,他反問道:「你不是武將嗎?」——顯然過分相信了蘇晏的身手。

  城南魚龍混雜,白天開著酒館、小吃攤,四處都是討生活的百姓,熙熙攘攘,倒也不失人間煙火味。可到了夜裡,掛紅燈籠的青樓妓館做了最底層人的生意,盜賊匪徒不時出沒,故而大人教育孩子,都是說「別往那處去」。

  蕭啟琛就帶著蘇晏拐到此地,從錯綜複雜的街巷中找到了一所書院。

  這塊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儼然成了金陵城一塊難以啟齒的狗皮膏藥,而青瓦白牆的小書院彷彿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矜持地在狗皮膏藥上站穩了腳跟。

  牆內傳來陣陣讀書聲,念得抑揚頓挫。側耳聽了半晌,蕭啟琛才開口:「聽說這兒的先生有點意思,想找他聊聊天。」

  蘇晏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哦」了一聲,接過蕭啟琛剝下的瓜子殼,隨手放入一個小袋中。他陪著蕭啟琛又待了會兒,聽到裡頭的讀書聲停下,又靜默了會兒,旋即孩童下學時的嘈雜由遠及近,書院大門轟然打開——

  及腰高的小崽子們魚貫而出,相互打鬧著跑遠,在巷口如同大河分流,躲進了一條一條狹窄的巷子,轉眼間就跑乾淨了。

  街道兩旁其他人見慣不驚,而安安靜靜在門外待了許久的蕭啟琛這才站直,把手頭沒吃完的瓜子往懷裡一揣:「走,我們去見見這位先生。」

  進門時,蘇晏偶一抬頭,才發現此間竟然還有名字。大門頂上一塊樸素的匾額,字跡還是新的,卻已有了風雨飄搖的意味,上書四字:霞山書院。

  霞山書院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院子裡栽了梅花,在深秋落盡葉子,只餘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顫抖。正對面應當是課室,自然比不上國子監的進學氛圍,裡頭案幾坐墊亂七八糟,門前坐著個青年,正歪在那兒看書。

  蘇晏餘光一瞥,見他看的既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反倒赫然是一本道家經典。這人真古怪,蘇晏想。

  「敢問是霞山先生嗎?」蕭啟琛客氣地行了個禮。

  那青年看著不過二十來歲,比之蕭啟平稍長,可也斷然沒到要被稱呼為「先生」的年紀。他卻大方地受了蕭啟琛這一拜,坐正了身子,道:「貴客?」

  蕭啟琛道:「不敢,慕名而來,懇請先生解惑。」

  霞山先生懶洋洋地起身,打量蕭啟琛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那日在棲霞山上與我們一同作詩的年輕人,那天跑得倒是快,還沒來得及請教尊姓大名?」

  蕭啟琛矜持道:「在下姓蕭,便是……台城裡那位的,蕭。小時候曾與先生有一面之緣,你告訴我哥哥,他若為君,你必位極人臣。」

  聽了這句的蘇晏一愣,不容他說話,那霞山先生便往後退了步,方纔的從容驀然消失,驚訝道:「六殿下!?」

  蕭啟琛一笑,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朝氣來:「謝公子,別來無恙?」

  幾番你來我往的試探後,原來都是熟人。蘇晏坐在茶室中,聽蕭啟琛熱情洋溢地介紹道:「阿晏,這是謝相的孫兒,單名暉,字仲光,為著退隱江湖,連別號都想好了。他的英勇事跡,想必你也聽過吧?」

  蘇晏試探道:「……年少以詩才聞名,後來放著陛下御賜的少府一職不要,離家出走的那位,謝公子?」

  謝公子乾咳一聲,展開把山水畫扇,不顧天冷,裝模作樣地扇了幾下,擋住自己的臉,羞得無地自容。

  偏偏蕭啟琛還補了一刀,無辜道:「聽說是遊歷天下去了,結果路上盤纏花光,只得打道回府,又不可能讓謝相看笑話,躲到城南開了間書院——我說謝暉,你這書院自打第一天開學,就被謝相知道了,否則你以為那些小孩兒都是哪來的?那是謝相為了不讓你太挫敗,以至懷疑人生,托人雇的。」

  他說得大有「天下皆知,就你被蒙在鼓裡」的意思,一句話一把刀子,捅得這位自詡瞞天過海的貴公子遍體鱗傷,幾乎要無力支撐,連忙狼狽地喝了口茶:「殿下,做人還須留一面,咱們多日不見,你就說這些,合適嗎?」

  蕭啟琛道:「我覺得挺合適的,否則你以為我找你拉家常?」

  謝暉掩面道:「可不敢和你拉家常,殿下,整個金陵誰人不知你是陛下如今的掌上明珠,、當年太子殿下的受寵程度不遑多讓。」

  雖然他沒說錯,但「掌上明珠」這四個字聽著還是怪怪的。蕭啟琛笑了,道:「高處不勝寒,可既然到了這位置,已經騎虎難下,請霞山先生助我。」

  「別……」謝暉道,「我發過誓,是不會摻和朝政的。」

  蕭啟琛道:「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謝暉立刻彈開數尺遠,警惕道:「殿下難道還要逼良為娼麼!」

  聽到這兒,蘇晏可算明白了,謝公子出了名的文采斐然,這話說得卻活像書沒讀好,否則就是他有意要貽笑大方。他當即乾咳兩聲,對蕭啟琛暗示不太適應。

  蕭啟琛也懶得跟這人虛與委蛇,逕直道:「謝暉,我知道當日你父母的冤案是謝公大義滅親,也知道那件事之後你與他再無多的話說。但他仍是你祖父,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現在謝家式微,他門生雖多,加在一起也不如你讓他安心。」

  謝暉怒極反笑,道:「殿下今日是來當丞相的說客嗎?若是如此,不必多言了,不送。」

  蕭啟琛也不廢話,站起身,將茶杯放了回去:「你父母是自盡,並非官兵虐待。丞相大人這些日子一直在重新查案,還他們的清白的詔書過幾日便公佈了,最近兩天朝堂上都在說這事……你,再多想想吧。」

  他一拉蘇晏的手,自然無比地將人拖了出去。

  等到走出霞山書院,蘇晏才問:「是之前謝大人的冤案麼?」

  就在不久前轟動整個金陵的大案子,左相謝軻之子謝維綺赴宴回家途中,與人起了口角。兩邊都不好惹,幾番說不到一起竟然動起了手,混亂中另一方有個人被推了把,腦袋磕在牆角的一塊石頭上,當即就嚥了氣。

  按南梁的律法,私鬥致人死亡雖然不光彩,但畢竟罪不至死。這事就蹊蹺在死者居然是吳王殿下的至交好友。

  吳王殿下乃當今的皇弟,情同手足,去自己皇兄那兒又哭又嚎,非要給謝維綺定罪。案子從金陵府衙轉到廷尉,最後是蕭演親自審的。謝相最終是妥協了,爭取免了償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兒子兒媳被判流放臨海。

  兒子兒媳走了,孫兒也對謝相充滿仇恨,不多時就也離家出走。可憐謝軻三朝元老,輔佐幾任帝王都沒見愁苦,經過這事,本就花白的頭髮全白了。

  本以為案子告一段落,但流放途中還沒走到臨海,謝維綺突然離奇地死了,夫人也隨夫自盡,臨終前手中攥著謝維綺血書,上頭寫的全是冤情。

  此事一鬧大,皇家臉面都被丟盡了。御史借此機會提出重審這個案子,又找來那日兩邊的人證,廢寢忘食地審了好幾日,終是查明,謝維綺在此事中壓根就不是主使,甚至還是個勸架的,簡直六月飛雪。

  蕭啟琛點點頭:「換做是我,也會生氣這麼久的。哎……就知道他不會同意,我這會兒一個門客沒有,上朝也說不上話,拿什麼跟豫哥哥比?我看父皇還是想等我的笑話,於他而言,這就是一場鬧劇。」

  蘇晏:「那可未必。」

  他指指身後,蕭啟琛疑惑地扭頭去看,卻見謝暉站在書院門口,盯著他倆,皺眉不語。他扭捏半晌,道:「……真要替我父母昭雪?」

  金陵,煙雨樓。

  那日兩人在此地密謀,年輕的野心露出一個苗頭後又迅速地被按了回去。這會兒席間多出第三人,還是幾碟小菜,茶水卻換成了一壺新豐酒。

  謝暉挑剔地拿著筷子把碗碟一一點過,嫌棄道:「好歹是個皇子,請人吃飯就這手筆?四十年的女兒紅有沒有?寒酸得要命,還想收買我,殿下,你想得太美了吧?」

  蕭啟琛加了塊蝦仁給蘇晏,頭也不抬道:「愛吃不吃,我就這麼點錢。承嵐殿上下十幾張嘴等著吃飯,朝服、常服、日常開支都是錢,好不容易存了點兒,全用來孝敬太傅和討好父皇了。你想吃香喝辣啊?還不趕緊替我謀劃。」

  謝暉癟了癟嘴,和蘇晏碰了下杯,對他道:「殿下對你也這麼摳門嗎?」

  蘇晏笑道:「我不用他『打點』,謝大人,日後有你相助,阿琛吃得好些了,自然有閒錢和你去吃喝嫖賭。」

  「我和祖父,其實也並非不共戴天,只是現在巴巴地回去裝沒事人似的當我的大少爺,良心不安,也對不起父母。」謝暉沉吟片刻,道,「殿下找到我,應當是已有了自己的圖謀,不肯置身於虎狼之中,對嗎?」

  蕭啟琛坦然道:「與虎狼為伍,自是要比他們更狠。」

  謝暉看他的目光立時便複雜了起來。蕭啟琛才多大年紀,到底是天家的孩子,生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蕭啟琛見他目光有異,坦然道:「朝堂就是如此,就算你什麼也不做,也總會有一天擋了別人的道。若要明哲保身,必要時一定得先下手為強。我就算不願與人爭,但也不想死,或者落得個……終身殘疾。」

  他話裡有話,蘇晏眉頭一皺,出口卻道:「陛下對你真要如此殘忍嗎?」

  蕭啟琛聞言一笑,又給蘇晏倒了杯酒:「他要真時時刻刻對我護著寵著,我才該擔心口蜜腹劍。他明明知道儲君之位對趙王是一塊經年累月的心病,仍舊把我扔了出去,恐怕……不是想成就趙王,就是想……給我一個機會。」

  要麼趙王迅速地解決了蕭啟琛,踏著骨肉的血走到最巔峰,一步一步成長為帝王需要的樣子;要麼蕭啟琛才是更被看好的那個,不逼一把,怎能讓他顯出本性?

  蕭演在賭,賭這兩個兒子,誰才應當在他百年之後坐上龍椅。

  手足相殘雖然無情,卻在歷朝歷代刻意或委婉的鬥爭中說明這才是長遠之兆。哪個強者不是踩著旁人的屍骨上位?一將功成尚有萬骨枯,何況是帝王?

  見蘇晏若有所思,蕭啟琛把他的杯子往他手裡一塞,道:「父皇不准我飲酒,你們兩個喝吧,我看著。」

  故弄玄虛地相識,劍拔弩張地對峙過一場,再放下心結後,蘇晏與謝暉彼此都放鬆不少。真要細細聊起天,他們兩個竟還有不少說的。

  酒過三巡,蘇晏很快地微醺了。他酒量自忖還行,但沒怎麼認真喝過,再加上謝暉混跡下層多時,都快修煉成精,很快,蘇晏就兩頰紅紅,眼神迷離起來。他盯著蕭啟琛,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憋了半晌,道:「……我有點頭暈。」

  蕭啟琛笑道:「那你就不要逞強——」

  話音未落,包廂門突然從外面打開。三人俱是一愣,蘇晏的酒醒了大半,看向來人,卻是個認識的,他疑惑地皺眉:「韓廣大哥?」

  韓廣掃過這一桌酒菜狼藉,似乎很不滿他們在此「醉生夢死」,走過去狠狠地揉了蘇晏腦袋一把,不等他發作,轉頭對蕭啟琛道:「查出來了。」

  綿綿溫柔鄉的氣氛頓時冷凝,蕭啟琛驀地坐直了,嚴肅道:「是誰?」

  韓廣:「……趙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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