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端倪
通寧二十六年正月,年節尚未過完,台城內卻氣氛凝重,毫無節日的紅火。
當今陛下的嫡長子、儲君蕭啟平自小進退有度,勤勉謙和,有帝王風範,本是被寄予厚望。眼看年過十六,便能上朝聽政,從此以儲君身份參與一國政務,不得不說一切都在往皇帝期待的方向發展。
正在這當口兒,正月十三,一切本看不出異常。
這日蕭啟平起了床,卻忽然碰翻了侍女端來的茶水,抓著貼身婢女的手,問道:「可是天還未大亮?孤覺得眼前灰暗一片,屋裡物件都只剩個影子,看不真切。」
婢女當即亂了陣腳,好在有個年長姑姑穩住局勢,先差人上奏皇后,又請了御醫。待到皇后駕臨東宮之時,御醫跪了一地,誰也不敢先開口。
最終有個老御醫顫抖著說了許多,大意是太子眼目有疾,許是中了毒,如今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便是國手也無力回天。
儲君竟然眼盲了,皇后震驚之下當場昏厥過去。這事瞞不住皇帝,蕭演風風火火地趕來,再三確認蕭啟平確是眼疾,龍顏大怒。
這事亂七八糟地查了月餘,太子身邊每個人都沒放過,終是真相大白。
那日為蘇晏指路的小宦官越牆逃走,被禁軍當場拿下,扭送至東宮。這節骨眼上,逃跑實在太過蹊蹺,大理寺不敢怠慢,審了許久,加之威逼利誘,嚴刑拷打,那小宦官對毒害太子之事供認不諱。
他並未招供是誰指使,便服毒自盡,死無對證了。
皇后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可這事再查下去,也沒法了。那小宦官身世孤苦,父母雙亡後被叔父賣入宮中,一開始便在東宮了。他長得清秀,聲音又聽著舒服,蕭啟平便格外地寵著,放任他讀書認字,偶爾還聽他為自己念文章。
恐怕連蕭啟平自己也想不到,便是這個終日待在身側的小宦官,會在他飲食中慢慢下毒,最終害他盲了雙目,徹底看不見了。
其中究竟為何,他想破了頭,也不知自己哪裡虧待了他。
自來身有殘疾者不得即皇帝位,就算皇帝理清來龍去脈後沒有言及廢太子、另立儲君之事,仍舊讓蕭啟平居於東宮,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這太子之位已然形同虛設了。
谷雨剛過,皇帝祭天禱告一年風調雨順,回宮後突然下旨,將所有在東宮為太子伴讀的世家子弟送回原來家中,但可繼續在國子監聽學。這一道詔令如同晴天霹靂,徹底地熄滅了皇后的最後一點念想。
當朝士族勢力頑固,等級森嚴。朝中五品以上大員無不是世家門閥出身,寒門士子若想做官發跡,比登天還難。
讓世家子弟為太子伴讀,表面上是排解東宮寂寞,實則是皇帝為了太子培養黨羽下的一步好棋。倘若自年少起便是玩伴與同窗,日後輔佐太子,也必當盡心盡力。而這些世家子弟待到太子一朝登基,為人臣子,也算是知根知底。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皇長子門客如雲,與其要等蕭啟平羽翼豐滿後再培養心腹,不如先下手為強,替他掃清障礙。
但人算不如天算,蕭演再是遠見卓識,也沒料到他精心栽培的太子,竟然夭折在一個小宦官手上。
「你何時回府?」蕭啟琛坐在圓鼓凳上,見蘇晏整理著行裝不答,又問道,「怎麼也不來個下人替你做這些事?」
折好最後一件衣裳,蘇晏道:「我不過一個臣子,不像殿下,事事都有人代勞。眼下東宮亂作一團,大家都恨不得在太子殿下那兒鞍前馬後,我們這些馬上就要走的人,怎麼還值得下人們操心呢?」
蕭啟琛想了想,平靜道:「你回府之後,還能入宮麼?」
蘇晏動作遲緩了,他盯著床褥上繡的一隻白鶴,心中驀然收縮了一下。以他當下的口才與知識儲備,說不出那股複雜的愁緒。
按照慣例,皇子在封王前都居於內宮,與母妃同住。十八封王,弱冠之年由陛下親賜王號與封地,可封地四散在千里江山,又有郡守太守治理。若非犯了大錯被皇帝打發到封地,皇子成年後仍舊會住在金陵城內。
而國子監雖也坐落台城,卻並不在深宮,在此聽學的除了皇子,還有世家子弟。這些世家子弟若非伴讀,平時自然不能入宮,也不得與皇子一處聽學。
但他們甫一關係融洽,習慣了朝夕相處便要分開。之後蘇晏不得入宮,蕭啟琛也出不去,一道宮牆相隔十年,再遇到時誰知道又會是怎樣?
思及這層,蘇晏不由得一陣傷感。只是他到底年幼,對於離別最深的痛苦不過是每夜睡在一起的兄弟突然不見,現在但凡想起,後知後覺地難過。可蕭啟琛……他仍舊是一個大活人,蘇晏不在後,他活得不會不好。
這些愁緒好似只有蘇晏會在意,他望過去,蕭啟琛仍然坐在凳上,滿臉懵懂,對這些壓根兒不上心一般,輕鬆得讓蘇晏都錯覺自己只是回家住一宿,明天依舊會來承嵐殿,再跟他一道餵魚喂鳥,在花園裡讀書。
過往的兩年中,他們時常一同去其餘宮室周圍散步。蕭啟琛自小便熱愛在其中探險,領著蘇晏走過漫長的、灰濛濛的甬道,指著各處飛簷亭角,告訴他這裡是何處、那裡又叫做什麼名字。這些琳琅的名詞在蘇晏的腦海中逐漸搭建起了一個皇城,天圓地方,高樓幢幢,他眼中還有個少年,不至於讓自己被這沉重壓得喘不過氣。
春季散學後在御花園放紙鳶,紙鳶纏在柳樹上,最終是蘇晏爬上樹拿下來的;
荷塘花開正盛時,蕭啟琛從太子那兒要來一艘小畫舫,戲稱此處御湖可當三里秦淮;
待到秋風乍起,各地的貢品絡繹不絕湧入台城,皇帝又賜給各宮室時,蘇晏必會每天被拽去承嵐殿。他記得蕭啟琛喜歡淮南的橘子,而自己便盡職盡責替他剝。
一樁樁、一幕幕,又如何能在須臾間就拋之腦後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雖年歲尚小,也知道別離難過。
……蕭啟琛在別的事上那麼聰明,為何現在反而波瀾不驚呢?
他深吸一口氣,道:「六殿下,你我到底君臣有別。殿下把臣當做了一個玩伴,是臣的榮幸。以後沒有臣在了,殿下也應當保重自己。」
蕭啟琛沒料到他會說這樣冷淡客套的話,一時竟很不能習慣:「阿晏,我不是把你當做玩伴,你……」
他想不到合適的措辭,這句直抒胸臆的剖白就這麼尷尬地斷在了半截。蕭啟琛緊抿著唇不再言語,蘇晏立在原地,誰也未曾退讓,可又讓那句話卡在兩人中間。
最終門外立著的婢女綠衣輕聲道:「殿下,今日去探望太子殿下嗎?」
蘇晏努力擠出一個笑:「那臣就先走了,往後殿下自己多保重。」
「保重」二字代替了「再見」,蘇晏目送蕭啟琛懵懵懂懂地跟著綠衣離開,轉身拿起了行囊。
房內只剩他自己,而原本整潔又充滿生活氣息的床榻變得空蕩蕩的。蘇晏彼時尚是無知,不知心頭的空缺又是為了什麼。
蘇晏走出東宮時,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第一次來的時候。
那會兒秋色正濃,他穿過花園的小徑,就不小心撿到了被揍得狼狽不堪的蕭啟琛。
蘇致遣了府上一位老管家來接,他在東華門等蘇晏。一個人背著行囊,穿過空曠宮道,蘇晏還在糾結自己的難過到底因為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蘇晏扭過頭,竟然是綠衣。她一路小跑追上來,見了蘇晏,先請安,然後道:「公子也走得太快了,殿下去太子殿下那兒轉了一趟,回來便不見你,擔心得不行。可容華娘娘喊他去,又分不開身,連忙讓婢子來看看您走遠了嗎。」
他心頭微微蕩起漣漪,嘴角輕輕翹起,卻說:「看我幹什麼?」
綠衣這才將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將一路攥著的物事遞給蘇晏:「殿下和公子這兩年多一向同吃同住,殿下雖然不說,卻是極為珍重公子的。如今一別,許是日後長大成人才能相見。殿下怕公子把他忘了,命婢子將這個拿給公子。」
手中被塞進了軟綿綿的一團,蘇晏垂眼看去,是個刺繡精緻的荷包。他不由得面上一熱,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綠衣掩口而笑:「公子莫要誤會了,殿下不會表達心意——這荷包是容華娘娘年輕時繡的呢,一共就兩個,一個給了陛下,另個就在殿下這兒。殿下覺得這是最寶貝的東西了,所以才……哦,殿下說的是,『拿給阿晏,免得以後我認不出他』,並非有旁的意思。」
她一通連珠炮似的傳話完畢,蘇晏臉上卻越發掛不住了。滿心歡喜以為這是蕭啟琛送給自己的,結果只是日後相認用。
……就不該對這人有什麼期待,哪有人幾年不見就認不出的?
蘇晏暗中翻了個白眼,卻也鄭重其事地收好:「多謝綠衣姐姐,也謝謝殿下記得我。」
綠衣見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蘇晏的頭,溫柔道:「殿下他,自小在深宮中長大,因為容華娘娘的關係,沒人管他,也沒人教他要如何長大。雖然平時淘氣還貪玩兒,但他是個好孩子,公子你也是。」
蘇晏點點頭,綠衣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公子,一路珍重。」
「姐姐也多加注意。」蘇晏道,目送綠衣拐過了宮門,這才繼續往前走。
他手頭的那個荷包是淺藍色,像倒映著晴空的湖水,正面針腳細密,繡了一朵蓮花。荷包很小,大約只裝得下幾枚銅錢。蘇晏捏了捏,發現裡面似乎有東西。
拆開荷包,蘇晏從裡面倒出了兩顆石頭,他看著看著,忽地啞然失笑。
這是此前他和蕭啟琛在國子監時,從花圃裡撿來的。兩顆石頭雖然質地普通,可一黑一白,俱是圓潤可愛,蕭啟琛秉持著他一貫愛好撿破爛的習慣,私自留了起來。
看來是真的把喜歡的東西都送給自己了,蘇晏想。揣好荷包,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宮門之外,雨灑輕黃柳條濕。
過往做伴讀的日子裡,蘇晏雖然時常回家,但待不了多久又離開,實在沒有和父母好好交流的機會。如今前腳抵達,立刻被父親叫到了書房。
蘇晏不明就裡,但他去到書房,卻發現裡頭不止蘇致一人。
窗下站著一大漢,大約四旬年紀,目測身長七尺,雖然並不魁梧,可氣勢逼人,望過來時目光炯炯,讓蘇晏情不自禁地瑟縮了片刻。他正想要往後退,父親的手掌卻按在自己肩頭:「我早說過,你歸家之時便開始習武。而習武須得好老師領入門,我雖不期待你能獨步武林或是旁的什麼,日後上戰場也不能一碰就倒。」
蘇晏抬眼望向他,道:「爹,這便是你所說的良師麼?」
那大漢聽了這頗為輕蔑的話,不怒反笑道:「小公子,在下乃皇城暗衛的前任副統領,與令尊曾是酒肉好友。本已定居長安,令尊多次勸說,暫且回來教你兩年——在下冉秋。」
蘇晏「嗯」了聲,先道:「那往後我豈不是要尊稱一句師父了?」
冉秋哈哈大笑:「不必,我只領你入門,況且行軍打仗,不需要什麼以一當十。令尊著實太過著急了。」
蘇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看向蘇致,對方給他一個寬容的眼神,說的話卻並不溫柔:「這兩年你不必再去國子監,我親自教你。等到十四五,便去軍中吧。」
方纔還躍躍欲試的一顆心突然涼了,蘇晏不可置信道:「爹,我一定要從軍嗎?」
蘇致道:「平遠侯府從一開始便是沙場上歷練出來的,與其他的門閥宗親不同,這點不必我多言。阿晏,爹知道你或許不願,但你生在這個家中,自小錦衣玉食,接觸的都是皇親國戚,必然要付出代價——沒有人能無憂無慮地活一輩子,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世間有萬般身不由己,你要習慣。」
這日,蘇晏如何走出書房,又如何回到自己住處發了一下午的呆,他都記不真切了。惟獨父親說的四個字,振聾發聵。
「身不由己」。
去東宮伴讀,剛開始對蕭啟琛賠笑臉,昏昏欲睡地去聽曾夫子講學,都是他不願的。後來要讓他離開,回家習武,再也不去國子監……
他依然不願,可他不能反抗。
蘇晏坐在榻邊,腦海中難以抑制地想起某個人。這人喜歡和他挨在一起,手中隨時抓著零食,什麼瓜子、花生、果脯和糖塊兒,總要吃點才舒服,有說不完的話,一會兒說東宮的婢女長得不美,一會兒又嫌棄承嵐殿太冷了。
大約被他吵的時間太久,一時半會兒竟覺得沒人在耳邊說話有點寂寞。
蘇晏望向了窗外,他出生那年,父親在院中栽了一株杏花,而今他從窗口剛好能看見一枝樹杈,綴滿了繁複的花朵,被壓得沉沉向下。
可惜如此美景只有他一人欣賞,而他很快也再沒有欣賞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