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兵者
「古人云,止戈為武。武者,內止懦,外止暴,知恥近乎勇。無論武學修為如何,德行始終為武者所看重的品質。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以蠻力欺人,否則和暴徒又有何區別呢?阿晏,你以為如何?」
冉秋慢悠悠地說完這番話,看向院中正反手撐地練下腰的少年,又補充了一句:「小腿不要彎啊,年紀輕輕的,柔韌性怎的這麼差?」
蘇晏感覺額上滲出汗珠,腰也極為酸麻,腿更是快沒有知覺了,咬牙切齒道:「冉大人,我以為你此言差矣。方纔還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轉眼便為難我了。」
冉秋將茶盞放在一旁,事不關己道:「這是基本功,哪裡勉強你了?」他又仔細端詳蘇晏一番,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膀往下沉,免得此人偷懶,斬釘截鐵道:「再多半炷香。」
末了,他無視蘇晏的仇恨目光,逕直轉身走了。
雙手撐得發麻,為了使多出來的時間不難熬,蘇晏只得開始放空思緒。他起先嗅到一點花香,又思及清明已過,風裡都有了濕潤的氣息,偶爾傳來兩三聲鳥鳴,蘇晏調整了呼吸頻率,竟也從這苦練中摸索到了一絲耐心。
待到廊下桌案的香燃盡,冉秋循跡而來時,蘇晏還維持著原來的動作。冉秋將他扶起,又替他拉伸筋骨,問道:「可還好?」
「後來便沒那麼難捱了。」蘇晏誠實道,又問冉秋,「我似乎於此道上並不精通,只能說天賦平平。父親雖行軍打仗,當年與大內暗衛過招也絲毫不落下風……有道是虎父無犬子,為何我一點也不像他?」
冉秋端了杯茶給蘇晏,退開端詳他片刻後,道:「我與你相處這些時日,也並未覺得你骨骼不適合練武啊,莫非是協調不好?」
蘇晏眼神微妙,欲言又止。他安穩地坐在廊下喝茶,目光停留在那株杏樹上,已經過了花期,於是短暫的繁榮在一場雨後紛紛凋零,被茂密的綠葉取代。
「我聽令尊說,你與你兄弟原本是一母雙生?」冉秋忽然問道,見蘇晏點頭,又自顧自道,「曾經看過一本閒書,上頭寫原本母親十月懷胎罕有雙生子,許是本就同屬一人。既如此,便是將一人的天賦與才能分給了兩人,故而各有缺失十分正常——你於此道不甚精通,那便罷了,興許你兄弟更加適合習武也說不准呢。」
蘇晏伸手撓了撓眼皮上突然發癢的地方,盡量讓語氣平靜:「可他已經不在了。」
冉秋奇道:「哦?」
蘇晏道:「冉大人既然出身大內,應該聽過我兄弟當年走失之事吧?如今已經過去四年,大家不敢說,我娘不願信,但其實我心知肚明,這麼久都找不到,八成永遠也回不來了。」
他說著說著,眼底竟流露出真切的哀傷來。蘇晏還不懂如何控制情緒,兄弟過早地離開對他而言是個塵封了的打擊,一朝被親口說出,便如同決了堤,這麼久以來的「不去問不去想」以麻痺自己頓時失效。
冉秋訥於言辭,抿了抿唇,最終選擇了緘默。
蘇晏低著頭坐了很久,茶沒有再喝一口。從冉秋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當蘇晏放下茶杯重又站到院中時,明顯眼睛有點紅。
他穩穩地紮了個馬步,自顧自道:「一炷香,我知道。」
冉秋道:「你若實在沒有天分,我去與令尊商量便是,往後練點基礎的就行,其餘的時間不如拿去讀書……何必勉強?」
蘇晏直視他道:「不,若是當真如你所說,我這份是被阿錦拿走了,他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很有可能再沒有機會接觸,我更該好好努力才是。冉大人,我一點也不勉強,你莫要心軟,按原定計劃來。」
「阿錦?」冉秋一皺眉,道,「你兄弟……難不成叫作蘇錦?」
蘇晏點點頭,他原本渾不在意,抬眼瞥見冉秋表情有異,疑惑道:「怎麼了嗎?」
冉秋擺手道:「沒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位故人的事。小少爺,你若信得過,待我回到長安之後,想辦法再替你打聽他,如何?」
聽了這話,蘇晏卻並沒有冉秋意料中的驚喜或者感恩戴德。他神色如常,極輕地笑了笑,道:「那便麻煩大人了,靜候佳音。」
冉秋知他只當自己是隨口一提,並未多言,拍了拍蘇晏的肩膀。
春花開盡,春風十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候,冉秋卻覺得眼前這少年有些暮氣沉沉。
他的擔憂持續了幾日,隱晦地向蘇致提過一次後便不再說。冉秋教蘇晏可謂盡心盡力,但對方囿於自身,始終無法再上一層樓。
基本功還算紮實後,冉秋便要與他過招,理由是戰場上雖為將帥都免不了近身搏鬥之時,何況普通士卒。而大內暗衛的身手何等敏捷,一開始他撂倒蘇晏時,對方壓根都看不清冉秋如何動作,就目瞪口呆地坐在了地上。他過於驚訝,甚至覺不出疼。
寒來暑往,待到蘇晏能在冉秋手下堅持到二十招,已是又一年的盛夏了。
平遠侯府花園中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只夠兩三條錦鯉在其中優哉游哉地游,因為地方太窄修不成涼亭,故而納涼的地方便在迴廊之下了。
放置一張方桌,兩三張凳子,也足以修身養性。
這日,冉秋與蘇晏坐在廊下飲茶。他望了一眼盯著院中杏樹發呆的蘇晏,道:「小公子,如今武學我已沒什麼可教給你的,日後你願如何?」
良久後,蘇晏才道:「你太看不起我了吧,這也叫『沒什麼可教』?」
冉秋笑道:「小公子一針見血,我自愧不如。我的功夫都是在一條一條的人命中攢的,再往上走,對你出手可就是殺招了——這並非我能控制,還請見諒。」
蘇晏嘴角略略下撇,道:「我願學行軍用兵之道,只可惜並沒有良師益友。」
聽他這麼說,冉秋撫掌大笑道:「此言差矣!要論行軍用兵之道,整個大梁沒有人比得過令尊,你不去向他請教,反而苦惱沒有良師?」
「……我倒是真沒聽說過許多他的事跡,這些年說是天下太平,他整天不是下棋便是遛鳥,哪裡還有你們口中大將軍的樣子。」
冉秋道:「平遠侯當年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初次隨軍出征,是在幽州。那會兒的突厥可謂人強馬壯,他們的可汗又臥薪嘗膽多年,好不容易打進了城池,我軍愣是奪不回來了。你父親甫一抵達前線,便私自率領一支三百人的輕騎奇襲突厥輜重,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後來他又在山谷中放了把火,燒斷突厥糧草供給之路,雖因此被責罰,可那一仗打了半年多,大梁才因為這事順順當當地收復了幽州城。」
蘇晏不語,眼神中卻透出了嚮往的神色。他全然不知原來而今終日閒賦在家的父親當年也有如此意氣風發、膽大妄為的時候。
冉秋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著飲茶,道:「縱觀我大梁開國至今,唯有這『平遠』一個侯爵之位是靠世代征伐、為國開疆拓土而來。自太宗皇帝以來,歷代平遠侯無不是年少從軍,浴血拚殺半生……現在是你父親,往後,便要靠你啦。」
言畢,冉秋看向蘇晏,只見他緊鎖眉頭,一副好似現在已有江山壓在自己肩上的模樣,不由覺得他可愛,順手在蘇晏腦門兒上一彈。
「等你開始參軍,恐怕他們便要叫你小侯爺了。」
蘇晏皺眉道:「我擔不起。」
他只說了簡單的四個字,冉秋卻越發肯定這孩子心思深沉,當年那種剛見他時的壓迫感復又襲來。這感覺很是莫名,不像威嚴又不像邪氣,可總歸教人不舒服,冉秋到後來才想明白,那是蘇晏身上不符合他年紀的穩重,因為過了頭,看上去總有些高深莫測。
人總是本能地懼怕看不透的東西,無論是人還是物。
那天之後,蘇晏彷彿終於想通了自己的歸宿,或者說接受了事實。他用了一年零三個月總算承認自己不擅長習武,和蘇致長談了許久,出來時對著等在廊下的冉秋,第一次笑得挺開心。
蘇晏長得好,說話雖然輕言慢語,只是平時不苟言笑,故而看上去始終嚴肅,過於成熟。待到他難得地露出點少年氣,那眉如春山眼含秋水的模樣便出來了,薄唇輕揚,全是溫柔,還未完全長開,已經依稀可見日後美男子的雛形。
他輕快地掩上書房的門,朝冉秋晃了晃手中的一卷書。
那書恐怕頗有年份,紙頁已經泛黃,被翻閱多次,有的邊緣甚至有些殘破,但從蘇晏的表情看來,卻將此視若珍寶。他仔細去看,卻是一本古樸的兵書——《六韜》。
冉秋寬慰道:「小公子得償所願,日後定能大有作為。」
蘇晏從他話中聽出不妥,疑惑道:「大人是要離開了嗎?」
冉秋道:「本是秘密回京述職,而今已經逗留太久,我該去長安了。以後不能整日看著你,還真有些徒弟出師的感覺。」
蘇晏雀躍的心情驀然低落,道:「那多久回來一次?」
「三年。」冉秋道,輕撫蘇晏頭頂,「我本是廟堂之外的人了,與你等權貴不宜過多牽扯,以免耽誤本職。待到三年以後我回來,再來找你,屆時你可得有些本事給我看!」
許是希望落空太多次,蘇晏已經習慣這樣的離別,他鄭重地望向冉秋,起誓一般端正了眉眼,道:「待到你三年後歸來,我們再過招。」
他以為這便是又一次分開,於是不說「後會有期」之類的廢話。冉秋口中所謂的正事,蘇晏從父親那兒七零八碎地聽了一些,曉得他是把腦袋拴在褲腰上生活,因此約定之事,對兩人來說,興許只是隨口一提,卻也比沒有要好。
冉秋見蘇晏頗為難受,不由得輕聲道:「來,還有件禮物送給你。」
他將蘇晏帶到自己暫居的客房外,從門後拿出一個長盒子。冉秋示意蘇晏打開,對方滿臉不解,卻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
頃刻間,一道白光閃過,蘇晏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他發出一聲驚歎:「這是……劍?」
那長盒之中靜靜躺著的卻是一把無鞘的劍,看似樸實無華,穩重端莊,卻隱約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氣。蘇晏將它拿起,沉重的劍身讓他須用雙手才能持穩。
光芒萬丈,銳利無匹。
劍身隱約有水波紋,蘇晏仔細端詳,只見劍銘為篆刻的二字:「碧海。」
冉秋解釋道:「當年我剛落腳長安,曾鑄劍兩把——平生除卻殺人,鑄劍算是我的拿手好戲了。其中一把『凌霄』已經送給故人,另一把保留至今。我見了你,覺得你與它十分相配。寶劍贈英雄,從此它是你的了。」
「碧海……」蘇晏喃喃自語,又翻來覆去地仔細看,良久後才回神一般,對冉秋道,「我不是英雄,但很喜歡它。往後上戰場,必定時刻帶在身邊。」
他還想再說什麼,可那種無力感捲土重來,蘇晏想了良久,只抬頭對冉秋道:「大人為國為民,做的雖是不為人知的事,我卻能明白其中艱苦。此去經年,千萬保重。」
冉秋用一種無奈的目光望著他,始終不能傳達自己的擔憂。
他最終拍了拍蘇晏的頭,道:「小孩子得有小孩子的樣,你……抓緊這幾年,好生玩兒,免得日後被俗事拖垮了,都沒有休息的時候。」
既然還是少年,便不必端著成熟穩重的樣子,就算家中發生過變故,經歷過種種身不由己,可出生在這樣的家中,又在這年紀,整日想的怎麼能是埋頭苦讀兵書,或是要趕緊成才呢?就算這是喜聞樂見的勤勉,但它成為了蘇晏真正想做的事,不免讓人心寒。
大好時光,不趕緊揮霍青春,以後可是會追悔莫及啊。
這些道理即便他說了,蘇晏也不會明白。冉秋選擇點到為止,不再贅言。
他在一個夏日的黃昏離去,蘇晏送他到金陵城外,直到他一騎絕塵而去,連地平線上都看不見影子了,蘇晏才往回走。
蘇晏還記著與冉秋的三年之約,一邊盤算如何才能進步神速好讓他大開眼界,一邊又惶恐父親給的《六韜》無法迅速領會。他擔心著許久不去國子監,韓廣會不會擔憂,還想起深宮中的蕭啟琛,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走路時,蘇晏腰間繫著的荷包裡頭的兩粒小石子偶爾碰撞,會發出輕微的響聲。這響聲時刻提醒他,還有個人牽掛著自己。
他走過四平八穩的街道,重新看向台城的方向,仍是肅穆威嚴。
蘇晏還不知道這是他與冉秋的最後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凌霄劍: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