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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36章
第36章 允諾

  「她等了你這麼久,你有沒有心?!……為人夫的責任你盡到了嗎?連她離開的最後一面都不肯見——你怎麼不乾脆死在雁門關!?」

  李續的拳頭如驟雨一般落在蘇晏身上,混雜著他蠻不講理的咒罵。

  他分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推開李續,但蘇晏沒有躲,任由他拖著自己的衣領揪進院門,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通痛毆。

  小舅子到底是個成年男人,極度哀痛之下手上力氣不小,蘇晏被他揍得發出幾聲悶哼,被自己嚥了回去,繼續承受。直到李續一拳打在他腹部,反倒被蘇晏身上輕甲阻擋,他才停下瘋了一般的發洩。

  「你……你對不起她!我怎麼會看走了眼,讓她嫁給你!」李續紅著眼說道,他的手間發酸發痛,望向蘇晏的眼神幾乎想把眼前這人碎屍萬段。

  蘇晏冷靜地望向他,偏頭吐出一口血沫——他方才被李續揍了一拳在臉上,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完全不覺得疼似的說道:「夠了嗎?」

  李續語塞,旁邊勸架的人這才回過神,連忙拉開他們。

  蘇晏解下披風隨手扔給一個傭人,他眼底通紅,嘴唇乾燥得起了皮,都是好幾天沒休息的證明:「不夠就繼續。」

  李續:「……」

  蘇晏不以為意地用拇指擦掉唇邊血跡:「我從幽州一路不眠不休地趕回來,現在沒什麼力氣,心情也很不好。你是絨娘的兄長,若是還想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不和你計較,只是有些話——我死在雁門關了,絨娘就能回來麼?」

  他許久沒喝水,聲音無比沙啞。

  戰場上待了快兩年,和大老爺們兒糙漢子成天混在一起,蘇晏過得要多隨意有多隨意。如今生死、傷痛都是蘇晏的家常便飯,輕而易舉地磨滅了少年最後的意氣風發和被禮法捆束了十幾年的規矩,取而代之的是滿身戾氣。

  蘇晏說話時的威壓帶著幾絲血腥,讓人錯覺他下一刻就要拔劍。這從鬼門關外磨練出來的狠厲,金陵城中輕聲慢語的文人們無論如何比不上。

  難得蠻不講理的李續一時被他嚇住,蘇晏堪稱兇惡的一個眼神甩過來,他便知情知趣地閉了嘴。

  解決掉李續,蘇晏扭頭走向自己房間,身後李續還小聲嘟囔:「他什麼態度?!」

  外頭熙熙攘攘,他一頭栽倒在床上,嗅到被褥間因許久沒有打掃而特有的陌生味道。

  很突兀地,蘇晏被名為難受的情緒層層包裹。他終於回家了,不是凱旋也不是輪班休息,而是卡在這麼個令人傷心的時間點上。

  侯府門外掛著的白色燈籠,蘇晏上次看見它們掛在那兒時還是個孩子,身高比現在短一半,不明所以地聽曹夫人哭。直到一個月後,他才知道弟弟不會回來了。

  後來是冉秋,很突然地就聽到了他的死訊,連個心理準備也沒有,那年夕陽下疾馳而去的背影就成了永別。

  還有驍騎衛中那些朝夕相處的將士們,每逢十五月圓夜,大家坐在篝火旁懷念家中親人,又無比熱血地發誓會給突厥好顏色看。後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結束,他在雁山青塚的石碑上發現越來越多熟悉的名字。

  死別對他而言,早就已經不再難以面對。

  所以蘇晏接受得很快——從今以後李絨再也不會、也不可能問他吃不吃梅子了。

  蘇晏吸了吸鼻子,在複雜的心緒中感到了疲倦,眼皮沉沉地耷下來。

  他實在太累了,不僅是因為李絨走時沒有見到最後一面,還有數不勝數的壓力,那些無形中被蘇晏自己扛在肩上的責任,在雁門關的漫天風沙中快要把他壓垮了。李絨的離開是最後一根稻草,輕描淡寫地放上去,蘇晏立刻崩潰。

  混亂的夢輪番上陣,秦淮河上畫船聽雨眠,雁門關外歸雁入胡天,轉瞬即逝卻無憂無慮的年少,還有獨守孤城的無邊寂寞。

  棲霞山中流水潺潺,不知名野花開得漫山遍野,溪邊石上,有人拿著一片竹葉吹了曲五音不全的小調;塞外風光無限,遇見難得的落日,守城的將士興致頓起,荒腔走板的歌聲遙遠地傳到千里黃雲後面……

  家中的花都謝了,李絨……李絨拈著梅子吃,問他要不要吃點甜的。

  蘇晏低頭接過了那顆梅子,一抬頭時場景忽然變化,對面的人赫然成了蕭啟琛。他們背後懸掛著一幅畫,墨梅寫意得只餘下幾個黑點子。蘇晏完全沒有察覺到異常似的,把梅子塞進嘴裡,甜得發苦的味道。

  他們好似說到了什麼有趣的事,蘇晏微微地笑了,然後蕭啟琛靠過來,天生上挑的嘴角讓他看上去何時都無憂無慮。他的眼睛很亮,淚痣赤紅——

  然後軟軟地吻上了他的唇。

  闔眼時睫毛掃過蘇晏的眼瞼,一陣令人心旌蕩漾的酥癢。他正要本能地去摟住眼前的人,後心突然一痛,不知何時驀地置身沙場,一支羽箭穿心而出。

  蘇晏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夢太過詭異,蘇晏都不知該從何處開始膽戰心驚。

  他坐起身,頭腦發脹。他略微拉開衣領,因為出汗中衣黏在背後,輕甲把腰壓得酸痛,不當睡姿更是叫他整條右臂都麻了。

  坐在榻邊,天光還未亮,蘇晏走到窗邊吹風,已經八月,仍舊拂面不寒。

  他揉了揉太陽穴,沉靜地站在房內,默默脫下了那身拘束他整整三天的輕甲。蘇晏拉開櫃子,在所有的衣裳裡挑了件玄色單衣。

  院中四下安靜,所有的窗都黑洞洞的,沒有點燈也沒有人聲。街道上更夫悠長又縹緲的聲音傳來,竟然才五更天。

  蘇晏走到院中,他在那棵杏樹下站定,無聲地仰頭凝視一枝將落未落的黃葉,露水很快掛了滿身。突然頭痛欲裂,被庭院中李絨一手佈置的花花草草包圍,蘇晏耷著眼皮想:「我還能……還能怎麼辦呢?」

  他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來,待到天邊亮起了灰色的光,蘇晏直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後院走去。李絨的頭七未到,暫且沒有出殯,還能見她一眼。

  房內其餘物件都被清走了,微弱的燭光照出牌位的字,那口棺材放在正中。

  蘇晏走過去,撫過冰冷的棺木,嘴唇動了動,終是開口道:「……對不起。」

  他有很多話想說,譬如「是我的錯」,譬如「我配不上你」,但蘇晏的呼吸起起伏伏,再也沒有半個字從唇邊漏出。

  他聽見院落裡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其他人起身開始做自己的事,沒過多久他們就會有人來這兒。他想和李絨多說幾句話,但活著的時候就沒什麼好聊的,人不在了之後更加不懂還能提什麼才能讓沒走遠的李絨聽得開心些。

  蘇晏凝視那口棺槨許久,最終輕聲地給了李絨一個承諾。

  那柱香的煙直直地向上飄,好似是被魂靈聽見的回應,青煙在中途拐了個彎。

  等蘇晏從停棺的房間出來時,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垂著頭往佛堂走。

  「……阿晏?」

  這聲音傳來時恰如其分與夢中的稱呼重合,蘇晏不可思議地轉過身。

  蕭啟琛站在廊下,一聲素淨的白衣,顯然是來奔喪。看見他回頭時,蕭啟琛的眉間微微舒展開,旋即極輕極淡地朝他笑了笑,小心道:「你回來了?」

  他們真的太久沒有見面,久到蘇晏都記不清上一次和蕭啟琛這麼心平氣和地同處一個屋簷下是何年何月。蕭啟琛好似長了截個子,總顯得柔弱的身板也挺拔了不少,就這麼站在那裡的時候,竟不知何時擺脫了過去的青蔥,像個沉穩的大人了。

  那顆淚痣太過惹眼,蘇晏盯著它,見它越來越近,才一個激靈地回過神。

  而蕭啟琛已經站在他面前了,他眼底有濃重的悲傷,沒等蘇晏回應前一句又搶先說道:「絨娘她是……初四黎明走的,她跟我說不怪你,知道你的苦處。」

  他把李絨的話輕描淡寫地歪曲了一下,免得蘇晏聽不進去又胡思亂想。果然這招管用,蘇晏呆呆地點了下頭:「你……」

  「聽說你被秘書丞當著大家打了一頓?」蕭啟琛摸了摸鼻子,道,「這樣也好,起碼不用自責了。」

  蘇晏:「我……」

  蕭啟琛飛快地打斷他,彷彿等蘇晏一說話他就要無地自容似的:「人死如燈滅,此前有什麼恩怨也不必再帶到身後去。絨娘也是這個意思,你節哀。」

  眼看他還要絮叨個不停,蘇晏心口湧上一絲難以名狀的煩躁。他本來已經過了難受的坎兒,被蕭啟琛說得又湧上了悲哀——人性偶爾會很奇怪,自己明明邁過了的難關,所有人都來對他說「節哀」時,似乎比接受事實還要令人鼻酸眼熱。

  他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往前走了一步,連自己都不知道表情有多傷感。那邊的人說著說著停了一刻,一雙清澈的眼望向他:「……怎麼?」

  無限的愁緒與軟弱鋪天蓋地而來,蘇晏猛地抱住了蕭啟琛,埋在他肩膀上搖了搖頭:「不要問,讓我靠一下。」

  一直以來蘇晏似乎從沒倚靠過誰,更沒有這樣脆弱過。於是蕭啟琛就乖乖地閉上嘴,良久,他聽見蘇晏一聲沉重的吸氣,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輕聲道:「真沒事?」

  「嗯。」蘇晏甕聲甕氣的,鼻音很重,「心裡難過。」

  簷下掛著的銅鈴叮噹作響,蘇晏只抱了他一會兒便放開,若無其事地繼續找曹夫人。蕭啟琛袖子裡的手握緊,想要問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那幅畫是什麼?

  幾個簡單的字在他心裡徘徊好幾天,經久不去,但現在又不是時候。

  他偏過頭,看著肩頭一小片被水漬濡濕了的痕跡,又記起李絨臨終前的話,強迫自己的思緒不要飛得太遠,歎了口氣,也跟著蘇晏去了。

  蘇晏被曹夫人和他那岳母左右開弓地罵得狗血淋頭,卻沒人問他一句戍衛邊防是否受傷,好似這個兒子此刻變作出氣筒,李絨之所以病逝全是蘇晏的錯。蕭啟琛冷眼旁觀,實在有些不是滋味。

  蘇晏挨完她們的數落,又去找李家兩兄弟賠罪。

  李家大哥本就因妹子出嫁之事與父母爭執不下,此時見妹子落得這麼個結局,全部遷怒到了蘇晏一個人身上。他雖不曾動手,壓著火說出的話總不會太客氣。

  蕭啟琛這個局外人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幫忙,安撫曹夫人的情緒,暫時照顧年幼的蘇珩——奶娘傷心過度病下了。他聽著蘇晏那邊的動靜,生怕當慣了統帥的人受不得奚落突然暴起,對兩位娘家人動手。

  好在蘇晏識得分寸,冷嘲熱諷與出離憤怒的質問均被他無差別接收,幾句抱歉說到了口乾,對方依舊怒目而視。

  等他身側終於不再水洩不通,蕭啟琛抱著個咿咿呀呀的糰子,默不作聲地蹭了過去。

  「你兒子,還沒見過吧?」他把蘇珩往前一遞。

  果然,蘇晏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眼前的奶糰子身上。他有點想抱蘇珩,但生平沒和這麼小的孩子玩過,不懂如何抱,直愣愣地伸著兩條胳膊,剛摸到蘇珩的肉胳膊,只覺得入手柔軟,沒骨頭似的。

  於是他突然慫了:「你抱吧,我逗逗他得了。」

  蕭啟琛朝他旁側靠,好讓他看清蘇珩的樣子,念著曹夫人當日的話鸚鵡學舌:「他長得是不是像你小時候?奇怪,都說兒子像娘,我像母妃,平哥哥也像皇后娘娘,怎麼他就像你呢……」

  蘇晏自己看不出個所以然,皺著眉嫌棄道:「哪裡像我了?」

  「說不清,反正是挺像的。」蕭啟琛抿嘴一笑,對蘇晏道,「他特別乖,從來不在人前鬧,只有餓得不能忍了,或者尿褲子才哭。他最近在長牙,每天都要嘬著什麼才舒服,我都被他咬過好幾次,沾一手的口水……」

  話音未落,蘇晏的頭湊過來仔細地盯著小孩兒看,而方纔還乖乖啃手指的蘇珩甫一與他四目以對,毫無徵兆地嘴巴一癟,突然大哭出聲。

  蘇晏:「……」

  孩子的哭聲引起了方寸以外許多人的注意,蘇晏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不碰他吧顯得過於冷情,手指一碰上蘇珩的臉頰,對方哭得更大聲了,上氣不接下氣,傷心欲絕,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立時便有婢女小跑幾步上來,蕭啟琛順水推舟把蘇珩交給了她。

  蘇晏目送婢女遠去,落寞道:「他不喜歡我。」

  蕭啟琛:「不能吧?只是他從沒見過,你表情又那麼凝重,等日後好好相處便行了——如今北方停戰,你應該能在金陵待很長一段時間吧?」

  這些話蘇晏左耳進右耳出,無奈地搖搖頭:「他不會喜歡我的。」

  任誰此時聽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句氣話,蕭啟琛也沒往心裡去,很快同他岔開了話題。

  李絨的後事要辦,整個平遠侯府都忙得不可開交,沒人介意蕭啟琛為何會在此處,許是他真的和李絨關係足夠親近,又耐煩地控制在了不會令人遐想的範圍內。蘇晏被他拖著,彷彿蕭啟琛才是他的主心骨,幫他接過了好多責任。

  他感覺身上的擔子暫時輕了些,忙完再去看蘇珩時,對方仍是一見他就哭鬧不停。蕭啟琛說等他長大就行,蘇晏卻一直搖頭。

  「他不會喜歡我」一語成讖,哪怕後來蘇珩長大成人,養成了謙遜溫和的性子,見誰都一張笑臉,惟獨對蘇晏,他始終是敬重和畏懼居多。

  蘇晏沒忘記他在李絨靈前的承諾,他和李絨之間始於一場互相試探的宴席,而後按部就班地讓雙方父母都滿意地有了個後人,至於其他,都像是鏡花水月,存在於記憶中時怎麼看都美好,但不可觸碰。

  這些複雜的情緒陪伴他直到李絨出殯,他扶著李絨的棺木,送她去到金陵郊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長眠。

  「我教養蘇珩長大,不會強迫他任何,幫他擺脫士族公卿的枷鎖,可以一生遊樂於山水之間。所以……不欠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對阿晏來說,他為絨娘的離開傷心的原因,跟冉秋離開是一樣的,一直覺得在身邊的人突然沒了,肯定會悵然若失一陣子。他對死亡的接受度很高的,畢竟戰場上每天都有人死,所以也會走出來得很快,但這到底是不是冷血,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強求都跟我想的一樣吧^^

  開始認真地讓他倆扯皮-和好-談戀愛……(。

  以及阿晏這邊才20歲……阿錦這時候都出生入死好幾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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