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舊念
蘇晏無功而返,氣得七竅生煙——他拚死拚活地跑到襄州,剛和齊宣鬼鬼祟祟碰了個頭,轉臉就接到戰報說突厥大軍壓境逼近雁門關,好在雁南度已經折返,他連忙從襄州北上直接去了雁門。
結果剛打了兩天,突厥又吃錯了藥似的撤軍,洛陽反而出了岔子:一群江湖人不知是怎麼著吃錯了藥,在洛陽城郊鬥毆,差點惹了大亂子。蕭演意思是這事不好處理,便讓雁南度去瞧瞧,蘇晏現在對這個話題敏感得很,若非軍令如山,他恨不能插翅飛到洛陽去。
雁南度走得痛快,他卻得要交接許多事務才好去找齊宣。來來回回耽擱幾趟,洛陽的事擺平是擺平,蘇錦卻跟條滑不留手的魚一樣,又不知所蹤了。
蘇晏幾天加起來只睡過十個時辰,眼底青黑,萎靡不振,雁南度強行把他架回了廣武城,免得此人當場發作要拆房子。這事太過荒唐——預料中的兄弟重逢變成蘇晏疲於奔命、蘇錦一無所知,他都差點要說有緣無分了。
雁南度歎了口氣,覺得他家小侯爺簡直命苦:夫人早逝,爹娘不疼就算了,好容易來個親生弟弟,對與他相認的事也一點都不上心。
命苦的蘇晏一臉苦大仇深地拆了金陵來的信封,對著裡面的白紙黑字看了半晌,隨手扔到一邊。他安靜地坐了會兒,覺得不解氣,又把那詔令直接撕了。
雁南度在旁邊目睹這一切,出言道:「小侯爺,裡面寫了什麼?氣成這樣。」
「例行詢問。」蘇晏不以為意地扔到一邊,「陛下最近病了,罷朝,令趙王監國。你之前抄了鳴泉山莊,那些金銀珠玉、奇珍異寶清單不是送到台城了麼?現在趙王殿下懷疑咱們私吞,要我給個說法。」
雁南度聽不懂:「怎麼個意思?我拿那些錢作甚?」
蘇晏道:「他才不管你作甚,我們沒孝敬他,這人仗著如今陛下信任,朝臣紛紛阿諛奉承,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登基了,放言削減軍餉——反正最近沒打仗。」
雁南度立刻憤憤不平:「突厥都快把大營扎到城門口了!」
蘇晏:「沒有死傷,在那些大人們看來火藥味再重也算不得打仗。」
雁南度在崑崙山長大,又算是江湖平民出身,不懂官場險惡,聞言不禁慼慼然道:「小侯爺,你懂得挺多啊?」
「都是六殿下『耳提面命』,」蘇晏提起他時情不自禁沾了點笑意,連帶心情都輕鬆不少,「他覺得我傻得很,又常年不和朝臣打交道,別人說什麼我就信,故而我回金陵這半年,他時常在我耳邊嘮叨這些——潛移默化吧。」
雁南度摸著自己的愛刀,隨口道:「對你可真上心……我聽人說陛下繼承人未定,這位六殿下,你以為如何?」
放在平時,這類大事在軍帳中議論總顯得不太正經,這天蘇晏難得心情好些,於是順著雁南度的話,說道:「他會是好皇帝,但沒有機會的話,就只能抱憾終身。」
雁南度:「怎麼說?」
蘇晏托腮靠在案頭,想了良久,道:「阿琛心性堅韌,非常能忍,懂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但他不太會為自己爭取,陛下的目光未必落得到他身上。何況他是庶出,母妃娘家沒權也沒錢,放在平常的富貴人家他都算最不起眼的那種。」
雁南度「哦」了一聲,顯然對皇帝的繼承人沒有太大興趣。
這番話卻讓蘇晏陷入思考,他反覆地記起蕭啟琛的模樣,小時候跳脫嬌氣,少年時陰鬱沉默,後來與他相逢,好似遇到了一點光,驕傲與執著隨之飛速氾濫。
直到他長成現在的樣子:心機重,臉上卻一派無辜,八面玲瓏地跟在蕭啟豫旁邊,全不會考慮自己的事一般,但又莫名其妙地籠絡了好多人心。他知道自己的優劣,並不吝嗇利用它,甚至……
「感情對我而言也一樣。」蕭啟琛說道,表情十分無所謂,「我不識愛恨,不懂為什麼一個人會願意為了另個人去死,但可以利用它。」
這是蘇晏每每思及便無比痛心的話,他得承認蕭啟琛說話做事都有道理,可他不敢苟同。
說到底,倘若蕭啟琛只是他的至交好友,和謝暉一樣,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蘇晏為何要在乎?要往心裡去?要給他打個對與錯的烙印?
撐在桌案邊緣的胳膊肘突然不明原因地往後一撤,緊接著陷入須臾失衡,蘇晏整個人都嚇出了身冷汗。
中軍帳就地搭建,地面不平是常有的事。此間桌案安放在一個將就平坦的地方,但左手邊總是翹起來一點,桌面傾斜。蘇晏這一動作,整個桌案驀然隨著他那滑下去的手肘,傾斜角度更大,幾乎要翻。
放在手邊的硯台不合時宜地「卡嗒」一聲,愉快地凌空躍起,弄了蘇晏一身的墨汁。
雁南度擦拭愛刀的動作停下,望向他這邊:「怎麼了?」
手忙腳亂地收拾亂成一團的桌案,蘇晏忙著搶救那幾封機要文書,搖了搖頭沒理他的問話。雁南度雖覺得好笑,沒敢表現出來,放了刀去和蘇晏一起整理。
好容易折騰完畢,雁南度又問:「剛才想到了什麼?」
他年紀比蘇晏大好幾歲,在軍中算是除了沈成君以外的著名知心大哥,熱愛操心一切家長裡短。沈成君對外多少還有些生人勿近,雁南度全然是包容溫暖的姿態,巴不得全軍將士有了煩惱都來找他聊天。
蘇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操心。」
話都這麼說了,雁南度只得一癟嘴,把他寸步不離的刀拿起來,扛在肩上出去了。他邊走邊道:「心情不好就找我打幾場活動一下,哎,你是沒見過蘇錦……」
「他怎麼了?」蘇晏問道,「你們交過手嗎?」
雁南度誇張道:「臨安城外,驚天動地。」
蘇晏一瞇眼,旋即客客氣氣地笑:「肯定是阿錦贏了,否則你憋不住炫耀。」
雁南度嗤之以鼻,立刻轉身,給自己挽回面子:「我沒贏,也沒輸——不過阿錦身手真是好,一把劍而已,在他手裡就跟活了一樣。」
言下之意很明顯,「怎麼有你這麼個廢物兄弟。」
蘇晏不和他計較,拾起地上一根禿了的毛筆朝雁南度扔過去。對方哈哈大笑著跑了,留蘇晏自己在中軍帳內,反覆咀嚼他提供的關於蘇錦的隻言片語。
他實在不瞭解蘇錦,所有的事都要靠聽說。
蘇晏依著自己的習慣重新把那些筆墨紙硯收好,軍帳中間的沙盤有日子沒動過,還停在此前他和雁南度、靳逸幾個玩鬧著的排兵佈陣。再靠內一點的地方,屏風擋住了視線,後頭就是他的床,又硬又窄,刻著他幾百個夜晚的夢。
他坐在床邊,抓起水壺喝了口,再次回到了方才擾亂自己思緒的問題上——蕭啟琛。
蕭啟琛真是猜不透,蘇晏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他的靴子很舊了,衣服卻嶄新。他還在長個子,自從十五歲開始每年都會長一點,慢慢地就比父親要高出了一個頭。長此以往,只有在比劃前一年的衣裳又短了的時候,蘇晏才會久違地覺得:「原來我還年輕。」
戰場能讓人迅速成長,也能讓人迅速老去。
蘇晏覺得他有點未老先衰了,渴望安穩,又追求刺激,年輕的意氣風發與莫名的貪生怕死一直膠著。
他摸到那個荷包,攤在掌心——這是他身上除了靴子以外,另一件舊物。
裡頭裝的安神香早用完了,如今這陣仗每天疲憊得很,根本不用藥物助眠。蘇晏拉開磨損過度的荷包口,從裡頭倒出了兩顆小石子。
他看著看著,忽然就笑了,心底被奇妙的甜味充盈,連舌尖都蘸著蜜糖一樣。
一黑一白,那麼相配。
好像是第一次,他在千里之外的黃沙中思念起了那個錦繡叢中的金陵城。他的思緒順著每一條記憶裡的街道蔓延,最終越過承嵐殿的琉璃瓦,裹住其中的主人。
於是他的想法又不可避免地拉扯。
為什麼他那麼在意蕭啟琛的想法,當他與自己意見不合就會非常生氣?換做旁人他還會這樣麼?比如謝暉,他們倆爭執不下的時候多了去了,但也從未有過因此互相甩臉色,遑論互不搭理好幾天還煩惱如何修補。
而他因為對方的忐忑坐立不安,又因為他的一個笑而滿懷歡喜,雖然蘇晏一直沒有發覺,他的確十分在意蕭啟琛的心情——臉色差,是沒休息好還是受了欺負;這麼高興,遇到了有趣的事嗎;冷著一張臉又是怎麼了,不要生氣……
他再沒像這樣關心過第二個人了。他沒喜歡李絨,但哪怕是父母,蘇晏也從不會為別人的情緒動搖自己分毫。
有答案在他心底呼之欲出,蘇晏伸手把水壺放在桌案上,忽地就難以啟齒。
他才剛剛送走了李絨,怎麼能這麼快地察覺到……心動?
這兩個字甫一冒頭,便如同開天闢地的巨斧一般撕裂了罩在蘇晏頭頂的混沌。他覺得世界猛地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三月關外,滿城花開。
蕭啟琛說過:「那是你從未遇到喜歡的人,你知道那種滋味嗎?那人就是……真像古詩裡說的,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怕自己高攀,又怕他走遠了,關切每一絲一毫的情緒,一遇到他看自己一眼,簡直能興奮一整天!」
他都快忘記自己身在何方了,心裡擠進來一個張牙舞爪的蕭啟琛,笑嘻嘻地塞過來一顆糖一幅畫,就此在他近十年的歲月裡一刻不停地喧囂。
唇角的笑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蘇晏又收斂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突然低落地想:「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他好像明白得太晚了,蕭啟琛心有所屬。
蘇晏霎時又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聲歎息後,他倒在床上翻了個身,想讓自己睡一覺。情緒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十分影響他的判斷。
而這個盹打到一半,傳令兵颳風似的衝了進來,急急如律令道:「大帥!斥候來報!突厥預備攻城,領軍的是阿史那!」
蘇晏立刻訓練有素地穿甲,出軍帳翻身上馬,有人遞來他常用的長弓。他抓起來,反手背好後朝身邊一瞥。
他第一次這麼心不在焉地上戰場,愧疚和歡快的矛盾,齊齊地開始煎熬他。
清明未到,北境依舊嚴寒。這天剛下過雪,領軍抵達雁門關下時,天空開始放晴。
他登上城關,遠處隱約可見大軍壓境。蘇晏皺眉,問斥候道:「對方多少人,是佯攻嗎?是否有埋伏?」
那斥候低頭道:「是!稟大帥,大約八千人,阿史那領軍,都是騎兵,似乎並未有攻城雲梯與投石車隨行。敵軍情況不明,為何突然來此,目的也尚未查明。」
蘇晏壓著一團火:「八千人?是要來給我軍表演雜耍嗎?」
四下低低地開始哄笑,蘇晏轉頭呵斥道:「別笑!敵軍意圖不明,我軍更當嚴正以待。靳叔,煩請您另一隊人在青塚之後待命,隨時見機突襲。方知,你在城門後領軍,倘若開關應敵,你做先鋒策應我。雁南,守城。」
他的安排合理,如今沈成君還自己守著雲門關遲遲未歸,好在方知歸隊,多了個經驗豐富身手幹練的參將,也算如虎添翼。
三人領了命,靳逸與方知前去調兵。蘇晏望著遠處緩慢向前行軍的突厥人,突然「嘶」了一聲,像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雁南度問道:「怎麼?」
「雁南你看,」蘇晏指著那堆陣型不齊整的軍隊,「阿史那我們以前也不是沒打過交道,他善用兩翼向前的陣型,這……歪瓜裂棗的是什麼玩意兒?」
仔細端詳後,雁南度道:「總不會是來不及整軍被趕出來了,我去瞧瞧。」
他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要獨身前往隆山之外,但雁南度輕功極好,時常把自己當半個偵查使。蘇晏領教過一次,就默許了他這種明顯違反軍紀的行為,聞言頷首道:「你一個人千萬小心。」
「比他們回來得快。」雁南度笑了笑,手一撐城牆,及其輕巧地翻了出去。
這手功夫他炫耀過多次,熟悉的守軍將士們見慣不驚,依舊站得筆直。蘇晏沒有方纔那麼惱火,剛要提醒眾人保持清醒,突然耳力極好地聽見身側一聲低低的「咦」。
他扭頭盯住那斥候,沒有任何預兆地發難:「你是斥候哪位校尉麾下?」
斥候小兵手足無措地僵在了原地,蘇晏這聲不高不低,最多引起離他最近一位守軍的注意。他直直地凝視斥候,又重複了一遍:「哪位校尉?」
不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可那斥候喉嚨裡發出古怪的笑聲。蘇晏腦中一蒙,手指剛剛握住劍柄,忽然斥候仰起臉,相貌陌生,有點高鼻深目的味道。
「危險!」蘇晏只來得及這麼想。
他和那斥候裡得極近,對方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對準他的心口捅了過來。
劍身格擋開匕首,但蘇晏緊接著還是聽見鋒利刀刃劃破衣衫的聲音。它輕巧地割開了兩片甲冑中間的縫隙,直直地插進蘇晏肋下。
一陣劇痛,他強行忍住,不顧刀還未曾拔出,抬手強行讓長劍出鞘。
「斥候」用突厥語說了兩句什麼,沒等發現異常圍上來的梁軍將士將他制住,生生地拔出了插在蘇晏血肉中的匕首,乾淨利落地刺向自己的喉嚨!
屍順著雁門關城牆翻滾摔下,遠處的雁南度一回頭,提著一口氣迅速回撤。
鮮血滴落黃土,蘇晏感覺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聽見了細微的流水聲,痛楚從腹部一陣一陣地抽動,將他的思緒在清醒邊緣來回拉扯。
他被一雙手扶住,隨後聽見雁南度的聲音:「怎麼回事?!」
「還好。」蘇晏想,視野完全黑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雁南:怎麼肥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