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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38章
第38章 轉折

  雲門關大捷,突厥被迫求和。

  雖是短暫的安穩契約,蘇晏在第二年夏天之前卻是不必再去北境了。他無意在金陵待得太久,畢竟都城的閒言碎語比鐵馬冰河還要叫人難以忍受,他那樁失敗的婚事儼然成了許多官宦人家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

  蘇晏不是蕭啟琛,沒人敢在背後議論皇子,可他只是個將軍,管天管地也管不著其他人的嘴,只得裝作聽不見。

  時間久了,蘇晏還沒表達不滿,蕭啟琛比他發作得還要快。

  整個冬天他光聽蕭啟琛嘀咕,從「他們怎麼能這麼說你」到「若我是父皇定要下令議論你的統統流放去幽州修城牆」,一見面就提,安慰效果非常不盡如人意。但蘇晏聽得久了,竟然也不覺得這事有多令人難堪。

  平遠侯自打被一紙詔令軟禁在金陵,幾乎就沒什麼消息了,他本身在戰場上受了太多傷,正好藉機調理。曹夫人主持大部分家事,自覺蘇家在婚事上做得不厚道,不好再和御史一家如同往日親熱。

  還不知道父母是個什麼的蘇珩滿了週歲,正是牙牙學語的時候。他整天張著嘴發出些模糊音節,很有表演的興致,曹夫人便專心在府中教蘇珩說話,其餘的事不再過問——左右蘇晏該是學著處理軍務之外的事了。

  蘇晏沒有上朝,他除卻領賞加封那日去過太極殿,其餘時候不是有病就是有事。蕭演對此難得寬容,他最近盤算削弱軍權,蘇晏的表現正中他下懷,頓時更覺得蘇晏比他爹識時務得多,因而愈發欣賞他。

  平遠侯的爵位傳到如今,愣是從沒出過功高蓋主的岔子。蘇致那事成了蕭演一塊不大不小的心病,更想牢牢地把軍權收回自己手裡。

  蘇晏年輕,服從,還有些恰到好處的言辭沉悶,做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打仗時沉得住氣,是個顯而易見的帥才。可蕭演總覺得拴不住他。

  難得清閒之日,蕭啟琛邀約蘇晏到棲霞山下喝酒時,不免談到了這事。

  「昨天下朝後父皇突然問我,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蕭啟琛說道,驚悚無比的表情,「這可真是……我怎麼會知道!」

  此時正值年節的尾巴,春天連個影子都找不著,折柳亭外芳草萋萋的美景還未浮現,只有一片荒涼。北風呼嘯著穿堂而過,其餘人都恨不能躲在溫暖的室內烤火溫酒,唯有他們二人坐在天地之間。

  蘇晏被這話嚇得打了個寒噤,半晌才道:「陛下這是何意?」

  蕭啟琛摳著手指上起了皮的地方,心不在焉道:「怕你年紀輕輕地就做一輩子鰥夫吧?不過皇姐們都出嫁了……我看他的意思,好似打算把惠陽嫁給你。」

  皇帝最小的女兒,差著蘇晏六歲,性情像男孩子一樣的大大咧咧,被寵著長大的,卻半點不驕縱。

  蕭啟琛在他的愕然裡補充道:「他說惠陽喜歡騎馬射箭,你們也許會有共同話題,處得來——惠陽是挺崇拜你的。」

  蘇晏一口茶徑直噴了出來,他擦著嘴咳嗽,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我不要。」

  蕭啟琛樂不可支地調戲他:「哇,你出息了,公主都不要?」

  蘇晏道:「陛下有空說媒拉縴不如先替你操心,過完年你都要及冠了,連個王爺都沒封,更別談成親之事——趙王殿下那年兒子都有了。」

  旁人拿此事調侃也好,取笑也罷,蕭啟琛統統一笑置之,惟獨蘇晏不能說。

  他的臉色立時冷了,漠然道:「我不想娶親,不想成家,不想平白無故地就和沒見過面的女子半夜睡在一張床上。」

  這番言論倒是先進得過了頭,也不知蕭啟琛從哪裡學來的,他就著蘇晏吃驚的表情,振振有詞道:「我聽天慧說,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婚娶尚且要情投意合,女子早就不是前朝那般稀里糊塗地就上花轎了。反倒是金陵,皇城腳下,把那套舊風俗貫徹得無比認真,有什麼意思?」

  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在無理取鬧。

  蘇晏憋住評論,道:「你繼續說。」

  「嫁娶對誰而言皆是終身大事,像平哥哥與王嫂那般婚後琴瑟和鳴、真心以待的太少了,大部分是就這麼湊合著過了一輩子。許多男子成家之後還出入煙花之地,這對得起家中的妻子麼?所謂忠貞不二,須得是雙方的,只讓女子守貞成何體統?」蕭啟琛話鋒一轉,戳了戳蘇晏的肩窩,「比如你。」

  蘇晏莫名其妙:「我怎麼了?」

  蕭啟琛:「夫人喪期未過,就有人巴巴地求你續絃。換做是你戰死沙場了呢?他們恐怕要絨娘守一輩子寡吧?連平等對待都談不上,還求別的?」

  蘇晏讀的書沒他多,見過的世面看似很廣,實則是困在了很狹窄的區域裡,於是蕭啟琛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呆呆地點頭:「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蕭啟琛立刻來勁了:「對吧?我若要成親,勢必得找個兩情相悅之人,日後不再納妾不再去青樓喝花酒,才算盡到了丈夫的義務。自己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要求別人來做——所以,我就不成親了。」

  話題甩得太快,蘇晏被他的邏輯晃了個七葷八素,愣了許久才輾轉明白了蕭啟琛這一大段話的最終目的:「……你不就是不願成親,說這麼多作甚?」

  蕭啟琛竟開始笑,眼角斜飛,瞳仁映出一點天光,正色道:「大將軍,我若想娶,世間願嫁女子何止成千上萬,可我終究不願無辜之人白白在皇城宮牆內耗盡青春,哪怕自己過完一輩子,也不會因一己之私耽誤別家好女兒。」

  蘇晏越聽越不對勁,果然,下一刻蕭啟琛端正了眉眼,認真地望向他。

  「我心有所屬了。」

  那天他們回到金陵之後,蘇晏染了點風寒。他喝了藥沉沉睡過一宿,翌日生龍活虎。

  他覺得自己這場病來得蹊蹺。照理說,在北境待了那麼久早就皮糙肉厚不畏嚴寒,怎麼吹了點小風就頭昏腦漲。他把喝茶那日的前前後後梳理一通,最後斷定是蕭啟琛那無端的幾句話害他生了病。

  「心有所屬」。

  蘇晏本可以輕鬆接過話題,趁機問他:「屬意何人,難道求而不得?」但他問不出口,他對著墨梅圖看過半晌,隱約覺得蕭啟琛既然這麼說了,定是希望他問,而他只是笑,無怪蕭啟琛最後翻了個白眼,借口太冷要回城。

  這件事從那天以後便沒有人再提,左右蘇晏想,蕭啟琛願意說就自然會說。

  他過著滋潤日子,蕭啟琛隔三差五地請他喝茶吃飯,又時常到侯府打秋風——蕭演徹底管不著他了,蕭啟豫近來被倚重,一時也忘了和蕭啟琛的約定。

  正當蘇晏以為自己好不容易能歇口氣,侯府來了個不速之客。

  開春氣溫變化無常,王伯是府中老人了,折騰幾日累得倒下,侯府其他傭人不多,蘇晏聽見門響時,便自己去開了門。

  客人器宇軒昂,相貌雖然平凡,體魄卻是標準的武將樣子,甚至比尋常軍中將領們還要更加強大。他見了蘇晏,非常客氣地一笑,表情霎時柔和了:「請問,大將軍在嗎?」

  自從蘇晏接過了輔國大將軍的官職,他自己沒當回事,金陵城中卻已經叫開了,聞言他點了點頭:「我就是。」

  那客人露出一點疑惑,思慮片刻後道:「在下的意思是……令尊。」

  蘇晏「哦」了聲,問道:「爹在休息,你是何人?」

  客人站直的時候並未給人很強的壓迫感,他仍舊禮貌道:「煩請轉告大將軍,就說方知回來了,希望見他一面。」

  蘇晏點頭,留下句「稍等」後掩上門。他往外走了兩步,忽然想起這名字之所以耳熟,是雁南度說過——這人是蘇致的舊部,已經十年沒有音訊了。

  這名字被蘇晏轉達到父親耳中時,那幾乎快要心灰意冷、整天無所事事的人突然站起,然後就往門外跑。蘇晏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面,直到蘇致將自稱「方知」的人請進了府中會客廳,蘇晏才看清了他爹的表情。

  真心實意地開心,為舊友重逢。

  他皺著眉,覺得自己好似從不曾這樣,與蕭啟琛重逢時他們從不勾肩搭背,反倒是長久地凝視彼此,直到忍不住發笑。

  寒暄了幾句後,方知忽地話題一轉,看向了蘇晏:「小侯爺,恕我冒昧,當年你兄弟的確是在金陵城中走失的麼?」

  蘇晏皺眉,心中有些不滿,但仍客氣地簡單提了蘇錦彼時是如何偷跑出家門,混在清明看燈的人群中,再後來便找不到了的事。隨著他的話,方知的眼神卻閃爍片刻,待到他說完,方知手指交疊,是個很忐忑的姿勢。

  蘇晏跟著他緊張了,問道:「怎麼了?」

  「我的意思是……」方知眼神閃爍,支吾道,「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活著?」

  彷彿一塊懸在半空的石頭猛然落地,它吊著太久了,地面上滄海桑田,它卻只吹著風淋著雨,不知所謂地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不上不下地掛在那兒。終於有一天,它想起來緣由,正巧一陣勁風襲來,繃直的繩索驀然斷裂,石頭立刻在地上砸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坑。

  蘇晏被這塊石頭砸得內裡四分五裂,勉強維持著表面的鎮定。

  他伸手扶了下桌子,不著痕跡地穩住平衡,和蘇致露出了如出一轍的愕然表情。他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吞吞吐吐道:「興許……我們找過一年多,後來也在到處打聽……他們都說這種情況,應當不會……」

  方知打斷他的話,把一個令人欣喜的事實送到了蘇晏懷裡:

  「去年……啊,就是小侯爺幽州大捷左右,我追著一個江湖俠士去了益州成都府,非常巧地見了一個人。後來始終覺得此人面熟,竟和大帥年輕時有點相似。」

  他們兄弟二人倒是確實長相像父親,蘇晏瞥了蘇致一眼,他握住茶杯的手骨節突出,坐直了的背好似一根繃緊的弦。

  方知繼續道:「不過當時沒有問過,也不敢確定。後來……就在半個月前的臨安,雁將軍平叛歸來受降,我們又見到那人,他與雁將軍交了手。雁將軍與小侯爺更加熟悉些,我們一拍即合,覺得這人和小侯爺實在是太像了,五官幾乎一樣。其餘有些事很複雜,於是我趁著大軍北上,來找侯爺。」

  蘇晏嚥了口唾液,聲音都在發抖:「……有名字嗎?」

  方知道:「他說他叫蘇錦。」

  一陣天旋地轉,蘇晏這次連表面的平和也維持不住,突然站不穩似的,險些跌倒。他耳鳴不斷,心潮澎湃,千回百轉後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去找他。」

  他離開金陵是秘密行動,害怕旁人多想,故而留了個信給蕭啟琛,其餘誰也沒告訴。

  收到這消息的蕭啟琛心情不錯。朝會上他提了句南詔的進貢,得到蕭演的誇讚,鍾彌不失時機地「提醒」蕭演六殿下快要二十了,蕭演這才恍然大悟。

  大司空鍾彌是除了過世的謝軻外,朝中最舉足輕重的權臣。王狄此人早就表明態度要和趙王共進退,不過他自身沒有才能,仰仗王家的實力才到如今地步,不足為患。其餘幾位重臣態度曖昧,太傅倒是向著蕭啟琛,無奈他沒有實權。

  思緒轉過幾趟,蕭啟琛嘴角的笑又冷了下去。

  蕭演自打去年入冬後患了病,咳嗽就一直沒好過,御醫戰戰兢兢地開藥、針灸,都是好一陣壞一陣的。換句話說,如今東宮未定,按禮制自是傳嫡不傳長,不過蕭啟明一團孩氣,倘若蕭演突然病倒……

  恐怕朝中擁戴趙王的才是大多數。

  「看來不能讓他繼續囂張下去。」蕭啟琛想著,加快了腳步。

  他沒回宮,而是拐了幾條街,去到司空府上。蕭啟琛從角門進的,鍾彌正在家中休息,聽說他來訪,外衫剛穿好就出來了。

  鍾彌對蕭啟琛很是看好,他覺得比起剛愎自用的蕭啟豫和優柔寡斷的蕭啟平,蕭啟琛這般喜怒不形於色,看問題又過分犀利的皇子更像先帝,是明君的胚子。原本此前鍾彌和所有人一樣,覺得他是攤扶不上牆的爛泥,但東華堰一事令他豁然改觀。

  尤其在察覺蕭啟琛並非甘於做個賢王之後,鍾彌難得地湧上一絲熱血沸騰的感覺。他是老臣,可也有血性,當年是他和謝軻商議,在先帝英年早逝後力排眾議,擁立了在封地的越王,事實證明他們沒看錯人。

  有生之年,上天好似又送了他另一個擁立明主的機會。蕭啟琛也許不信任他,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此事如同博弈,從來都是各取所需。

  鍾彌親自給蕭啟琛倒水,又讓旁人退下,這才道:「殿下怎麼有空過來?」

  蕭啟琛喝了口司空府上的茶,認真道:「路過。」

  鍾彌笑了:「殿下怎麼會刻意路過?怕是有事找老臣吧?」

  「鍾大人今日是替父皇擔心忘記了封王之事麼……」蕭啟琛整理自己的衣袖,輕描淡寫道,「其實大可不必,我不在乎這些。」

  鍾彌不知看出他的心思沒有,配合道:「但殿下怎麼會善罷甘休呢?」

  蕭啟琛一雙眼無辜又純良,望向他時全然與吐出的冰冷話語大相逕庭:「我想要的不是個什麼王爵封地,也不是東宮之位……反正如果蕭啟豫死了,父皇也不在了,到時候誰做天下之主,群臣那邊不也沒得選了嗎?」

  鍾彌正要順著說幾句,突然驚訝道:「趙王?殿下……你……」

  蕭啟琛喝了口茶,只是深沉地朝他笑:「我不會做傻事,靜觀其變吧,等個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婦女之友六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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