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出
在麓雲館待著的時間飛逝,蕭啟琛嘗到一點甜頭,立時越發過分,撒嬌耍賴無所不用其極,就是不肯放蘇晏輕易回府——他仗著苦夏有恃無恐,哪怕蕭啟豫遣人來三番四次地請,蕭啟琛依舊那句:「身體不適。」
七月炎熱,蕭演自己都隔三差五地「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讓一群鞠躬盡瘁的國之棟樑們無言以對,只得紛紛私下感慨陛下這皇帝做了三十幾年,乏了也正常。
而蘇晏卻不肯浪費光陰,方知自送他回金陵後一直駐守在了徐州,三天兩頭把沈成君的戰報遞給蘇晏,有些事沈成君定奪不了,還需蘇晏拿主意。
他們默契地揭過了蘇致言辭不當冒犯蕭演的事,只當做驍騎衛的統帥輕描淡寫換了個人,其餘的軍務該如何還如何。蘇晏起先還拿給蘇致看幾眼,後來對方有意要他獨當一面,漸漸地蘇晏反而不去煩他了。
蘇珩還在學說話,見了蘇晏就哭。他每日都在侯府四處歪歪扭扭地學走路,為了不討嫌,蘇晏索性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搬去麓雲館。蕭啟琛樂見其成,兩人成天除了在上林苑轉轉,就是膩在房中。
一不小心就入了秋。
蕭啟琛趴在榻上,被他們糟蹋過無數次的毯子換成了薄被,他單手撐著下頜,無聊地把一本坊間話本翻來翻去:「阿晏,你中秋在家過麼?」
平遠侯征戰四方,時常年節時主人都不在府中,故而中秋幾乎成了每年唯一能夠團圓的時刻。這不成文的慣例堅持下來,再加上蘇晏生辰八月初九,亦是中秋前後,他這些年鮮少在家中,今年難得回來,於情於理好似都沒法離開。
蕭啟琛又不可能跟著他在侯府過中秋,再怎麼說他都是個外人。
蘇晏坐在桌邊看戰報,聽他這麼說了,稍作猜測就知道他話中深意,把那薄薄的一張紙折起來,道:「你若不想,我就不回去了,左右家宴上蘇珩看到我就哭。」
蕭啟琛癟嘴:「誰讓你老黑著臉。」
蘇晏冤得六月飛雪,叫苦不迭:「我沒有!謝暉算過,我和他是八字犯克!」
這話彷彿在說隨便一個人而非他的骨肉血親,蕭啟琛無所謂謝暉什麼時候學了算命,也不在乎他算得準不准。蘇晏看上去鬱悶至極,他便隨口道:「今年父皇龍體欠安,中秋大約會去皇后娘娘那邊,我沒爹疼沒娘愛的,平哥哥喊我去他府上……你要一起麼?」
他對蕭啟平和蘇晏私底下的那次交流一無所知,蘇晏自然不好主動提起,聞言思及蕭啟平那天說過的話,仍舊有必要再多跟他解釋一些。
何況那時他和蕭啟琛還在互相試探,而今關係雖不說實質性飛躍,總歸和從前不一樣了。
「可以。」蘇晏道,見蕭啟琛面露驚喜,又道,「我跟爹娘說一聲。」
他中秋不願在家過的事出人意料地沒有引起震動,許是他自小父母說什麼便是什麼,極少忤逆雙親的意思,這突然一次的不合作讓蘇致和曹夫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
蘇致最後說道:「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你愛去哪便去哪吧。」
中秋當天,蘇晏到底跟蕭啟琛一起帶了禮物去楚王府。同行的還有謝暉,他自祖父過世後彷彿一夜之間沉穩不少,再沒了過去吊兒郎當的懶散,將府邸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朝政中也屢次被蕭演賞識,堪稱官場得意。
蘇晏受傷後,謝暉曾探望過兩次,對他和蕭啟琛的事知道了個一清二楚,卻並未調侃他們二人。蕭啟琛看他自己孤家寡人可憐,中秋節氣,乾脆也將他叫來了。
博望苑還保留著蘇晏之前來的樣子。他沒來由地不安,想要去抓蕭啟琛的手又不敢,只好背著手端端正正地站好,活像一根人形立柱。
楚王不愛住王府,除卻冬日,都在博望苑消磨時光。
通寧三十二年的夏天蕭啟平得了第一個女兒蕭菀,滿了兩歲的小郡主天資聰穎,說話比同齡孩子要流暢些,腦子也活絡,若是皇孫,恐怕早早地就得了蕭演的青眼。
蕭啟琛一進門,小郡主便喊著「六叔」撲到他懷裡。蕭啟琛輕鬆地抱了起來,捏著蕭菀的鼻子:「我給你帶了禮物!」
她還不懂什麼叫「禮物」,卻因為蕭啟琛活潑的語氣笑得見牙不見眼。蕭菀乍一看像楚王妃賀子佩,細看卻又像極了少時的蕭啟平,蘇晏見她笑得開懷,把拎在手上的東西遞給她:「小郡主,給。」
蕭菀開開心心地接過了那個提線偶人,跳下了地,一路喊著「父王」去給蕭啟平炫耀了。謝暉在他們身後搖搖頭:「哄小孩子還是你們在行。」
蘇晏道:「我不行,冤家路窄。」
說話間廳內出來個人,竟是賀子佩,她斂衽行禮,目光落在謝暉身上後笑得開懷了些:「謝大人也來了,就說麼,大家一起多熱鬧,啟平在園子裡呢,隨我來。」
王妃說話客客氣氣的,並不顯得高傲或矜持,反倒頗為親切。她一路領著幾人往園林深處走,一面說道:「阿琛有日子沒來了,你兄長想你得很呢,那天你托人傳話說中秋在這兒過,他那叫一個開心……他雖不怎麼愛關心你,但到底是很在乎的……」
蕭啟琛不明所以,連聲稱是,旁邊的蘇晏卻隱約猜到了王妃話裡有話,徹底緘口。
博望苑的佈局與上林苑近似,俱是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情,但不同之處在於博望苑沒有跑馬場,中庭之後的寬敞空間是一片水域。皇家園林中引水而建的人工湖泊,東岸遍植荷花,被蕭啟琛戲稱為「小洞庭」。
設宴賞月的所在叫作流碧軒,是一座修建在水域中央的亭台,四面通風,在夜裡通透涼爽。此時黃昏將至,鳥散余花落,行道邊橙黃橘綠,有湖光水色的映襯,秋意越發濃郁。
而天邊尚未月出,流碧軒燈火通明,露天的檯子上蕭菀正和幾個僕從玩。
蕭啟平安然坐在簷下,他渾不在意自己眼盲一般,朝著蕭菀玩耍的方向凝神聽著,彷彿她的歡聲笑語就能治癒不能見她的煎熬一般。
聽見身後腳步聲,蕭啟平略微側了臉,修養良好,笑容溫柔:「是啟琛來了嗎?」
「還有阿晏和仲光兄。」蕭啟琛說著,繞到他身後,極為親暱地捏了捏蕭啟平的肩膀,寒暄道,「夏天的時候不是說肩頸不適,現在好些了嗎?」
「那會兒是陪菀兒玩的,成天低著頭,想不痛都難。」蕭啟平似是記起了好笑的事,忍俊不禁,「子佩也回來了?今日真熱鬧。」
蕭啟琛道:「讓我想到從前在東宮呢,韓大哥一會兒來嗎?」
他平常地提起那段日子,蕭啟平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滿,反倒點點頭:「我請他來喝杯酒,他說得先應付家中那幫親戚。近日許多人替他說親,他自顧不暇了。」
韓廣同蕭啟平的關係比其他人近一些,當年是君臣,現在亦是好友。他比蕭啟平稍微年長,竟也一直沒有成親。
蕭啟琛玩笑道:「看來這金陵城中幾家顯貴,倒不是只有仲光兄自己形單影隻。」
幾人笑開,謝暉被他打趣慣了,絲毫不惱,沒上沒下地拿手中折扇敲了把蕭啟琛:「殿下每年要拿這個取笑好幾次,看來在下得快些成家,免得壓力更大啊!」
蕭菀抱著蕭啟琛剛送的偶人站在一旁,大眼睛眨了眨,似是不懂他們在笑什麼。蕭啟平喊了聲她的名字,她便跑過去,在蕭啟平邊上坐下,手放進他的掌心。他們這般融洽的關係落在眼中,蕭啟琛情不自禁偏過頭,果真蘇晏臉上流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羨慕。
「他還是很在乎蘇珩的。」蕭啟琛暗想。
回燈開宴,酒過三巡月上中天,白日放晴,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好看。
蕭啟琛不著痕跡地往蘇晏那邊靠,低聲道:「塞外的……中秋也是這樣嗎?」他不太願意提起蘇晏去年的傷心事,李絨忌日也在八月。
「每個月的十五都這麼圓。」蘇晏笑道,「下次你挑個冬天來,星星更亮。現在雁門關外沒有地方威脅,若是冬天落了雪,放晴之後縱馬而去,只覺得天地蒼茫,俱是雪白一片,心都會不由自主地寧靜。」
「看不出來啊蘇晏,你還挺有風花雪月的潛質?」卻是聽到他們對話的謝暉插嘴道,「不過說來也怪,北境那邊近日人員變動,是陛下有什麼不放心麼?」
家宴本不好提國政,在座的各位都是天天在太極殿上聽四境變化的人,話題難免拐到這上頭。蕭啟琛從蕭啟豫那兒聽來了一點,卻不好多說,只能裝傻。
蕭啟平坐在主位,聽了謝暉這話,放下了筷子:「這個我倒是知道一點的。」
他看不見眾人殷切的目光,並非故意賣關子,在四面安靜了一會兒後,賀子佩忍無可忍,手在蕭啟平露出來的手腕上輕輕一拍:「那你說呀!」
「啊,我是聽父皇說的。」蕭啟平笑了笑,「昨日進宮向母后請安,正好遇見父皇也在明福宮,便寒暄了幾句。他突然問我對軍務如何看,你們也知道,我對這個向來一竅不通,又快三年沒有接觸國政,自是什麼也說不出的。」
蕭啟琛接話道:「父皇一直想削軍權,否則此次也不會對平遠侯這麼狠,直接軟禁在金陵不讓他上戰場,他有點怕功高蓋主。」
此言一出,幾人的目光默契地落在了蘇晏身上。
話已至此蕭演的想法不難猜測,蘇致領了二十餘年兵,在軍中威望很高。再加上他又是個動不動便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掛在嘴邊的人,只會更讓君主覺得難以掌控。蘇致被撤職並非那日蕭演果真一時氣惱,而是深思熟慮後藉機發作而已。
但如今驍騎衛難道真是只靠他一個人麼?
蘇晏道:「我爹他性格的確容易走極端,那天的事我聽說了,他是過於衝動,不過陛這麼做並非沒有道理——連普通百姓都覺得驍騎衛姓蘇,遑論他人?」
蕭啟平道:「故而父皇那日提起,我勸他再多想想,畢竟我朝以武立國,通寧年間北境戰事時多時少,現在呼延圖虎視眈眈,在這個節骨眼上動驍騎衛,著實不太好。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左不過我也盡自己所能。」
蘇晏垂下眼睫,輕聲道:「多謝殿下。」
削弱軍權,平遠侯府首當其衝,蘇晏知道他是為自己說話,本不必這樣來著。
眼看氣氛不對,謝暉轉臉逗起了蕭菀。他能說會道一把好手,哄小姑娘更是不在話下,幾句就將蕭菀逗笑了。但再多說了幾句,忽地又不對勁——
「父王!」蕭菀口齒伶俐,大眼睛明亮極了,指著謝暉對蕭啟平道,「我要嫁給他!」
哄堂大笑,謝暉不知所措地愣在原處。蘇晏一直繃著的神經總算完全放鬆下來,賀子佩和蕭啟琛笑作一團,連蕭啟平都因童言無忌彎了眼角。
謝暉無奈地想:「得了,捨命哄君子了。」
滿月清輝灑在了荷葉上,一點露水泛著銀光,荷花幽香隨風而逝。流碧軒中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間伴著歡顏笑語,碧海年年映照圓缺。
席間的酒是從楚王封地上貢的白雲邊,入口甘醇,回味卻格外濃烈。謝暉酒量向來不差,蘇晏在驍騎衛中鍛煉過,比從前也要好些。他們二人好酒,喝到一半,就遺忘了剩下的人,逐漸把話題扯到了大好河山的風光中。
蕭啟琛喝了酒又吹風,借口頭暈離席,走到流碧軒外的廊下休息。他腦子有點亂,又不由得記起蕭啟豫前幾日說有要事找他商議自己卻沒答應,此時才後悔。
身後腳步聲清晰,蕭啟琛轉過頭去看見來人,卻心下一驚:「平哥哥?」
「我有話對你說。」蕭啟平是自己扶著牆邊走過來的,他對博望苑地形熟悉才敢這麼做,換做別的地方卻是萬萬不能。
蕭啟琛連忙攙住他,兩人走到與流碧軒連接的一處涼亭坐下。蕭啟平面上薄紅,喝了酒的關係他看上去沒有那麼端正了,蕭啟琛問道:「什麼事?」
「昨日我進宮,本是為了請安,母后要我同蕭啟明多玩玩。」蕭啟平思維清晰,絲毫沒有被酒影響,「父皇與我說的,也並非只有軍權一事。」
蕭啟琛不著痕跡地在桌下掐住自己保持清醒:「和我有關?」
蕭啟平坦然道:「父皇的病從去年開始便時好時壞,他畢竟快要六十了……東宮之位空懸,他必須盡快地思考繼承人。」
而若要找一個最適合的傾訴對象,只能是蕭啟平,即便對他太過殘忍了。
「他只道我不問世事,卻未曾知曉我與你關係密切,歸根結底,是他對你太不上心。前些年你做過實事,但這一年來你做了太多實事,反倒不起眼了。」蕭啟平的言辭鮮少如此犀利,「啟琛,你到底在想什麼?」
蕭啟琛喉嚨乾澀,說不出話來。
蕭啟平繼續道:「我問父皇,是否心中已有中意之人。他回答道,『啟豫太過自負,啟明看不出天資如何,唯有啟琛,我實在放心不下,但真要到了彌留之際,南梁的天下絕不會交給啟琛,太危險了』。」
放心不下,便不好把江山交給他,猜不透他到底想怎樣,是最艱難最冒險的抉擇。
八月秋風掠過,蕭啟琛坐在流碧軒邊的小涼亭裡,手腳冰涼,心口卻緩慢地湧起了一絲暖意,在水聲潺潺中復甦。
他望向蕭啟平:「父皇擔心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蕭啟平最後歎息道:「帝王心思還是不要妄加揣測的好,免得像蕭啟豫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其實多少是能夠知道的,正因為蕭演猜不透看不穿他,本能地就覺得危險。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但陳年舊事誰又明白呢?
他這麼告訴蘇晏時,對方露出個瞭然的神情:「當年冉秋也是這麼說我的,他說我不像十五歲,正常人都無憂無慮地成天想的不是姑娘就是美酒,我卻一個勁地鑽牛角尖。」
蕭啟琛:「那後來呢?」
蘇晏沉吟片刻,道:「堅持自己總是沒錯的。陛下看不穿你,那就讓他看不穿吧,只要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中間的一切都能慢慢來。」
他想的和自己一樣,蕭啟琛點點頭,總算露出了自他和蕭啟平談話後第一個笑容:「我清楚,睡吧。」
於是蘇晏的手在被褥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拉到掌心。
喝過酒後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蕭啟琛還賴在被窩裡,自然不會知道不過一道城牆之隔的金陵城中,八月十六一大早,大司空鍾彌便被秘密地召進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