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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友》第45章
第45章 聖意

  太極西殿為南梁歷代帝王起居之所,偶爾重臣議事也是在西殿旁的暖閣。鍾彌並非第一次造訪,卻在進入暖閣後發現除他之外僅有柳文鳶一人而暗中驚訝。

  柳文鳶其人,是前任暗衛統領親自選的接班人,無父無母,也非貴族出身,背景堪稱一張白紙,於是格外被器重。前任統領離開皇城後,他便順理成章地接手暗衛,成了蕭演身後一道陰魂不散的影子。

  而只有被蕭演極為重視的朝臣——譬如鍾彌、謝軻與王狄——才知道柳文鳶絕不只是個暗衛,他已經在蕭演的授意下時常參與朝政。如今蕭演五十又七,很多事力不從心,東宮未定,許多雜務其實是柳文鳶代為執行。

  見鍾彌前來,柳文鳶微微一笑:「見過司空大人。」

  他過於深不可測,鍾彌鮮少與他交流,只得頷首回話道:「柳大人也在。」

  通常鍾彌來到暖閣必有其他重臣,今日卻只有他自己,若非是他在不自知的時候觸了蕭演的逆鱗,那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與他私下商議。

  鍾彌年紀大了心思卻還活絡,膽子也不小,聽蕭演道:「愛卿,今日請你前來,是朕突然想到一件事,須得有個人商量——謝老走後,這朝中大事朕只好找你定奪了。」

  鍾彌忙道:「臣不敢,陛下這是……所為何事啊?」

  待到蕭演面色如常、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意思表明,鍾彌心下一沉,有那麼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最恰當。這人精不聲不響地聽完,早已暗中被滔天巨浪淹沒。

  蕭演覺得自己老了,是時候考慮繼承人。朝中重臣裡,謝軻已經不在,新上任的丞相陳有攸不得蕭演信任,又是蕭啟豫舉薦的人,並不能算心腹。而王狄兩年來與蕭啟豫走得太近,立場十分明確,自然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唯有鍾彌,能力與才華是有的,更重要的是,當年鍾彌領頭擁戴蕭演繼位,此後幾十年如一日,不曾逾越過,將自己的位置定得很精準,不問一句多餘的話。在蕭演心中,這樣的人才是良臣,才是心腹。

  鍾彌聽完,小心翼翼問道:「承蒙陛下抬愛,臣有一言……陛下這般謹慎,莫非心裡並不是偏愛趙王殿下麼?」

  蕭演不答反問道:「依卿之見,朕最偏愛的是哪一個呢?」

  鍾彌思來想去,仔細答道:「臣以為幾位殿下各有千秋,趙王殿下近幾年熟悉政務,又頗有開疆拓土的野心,很像陛下當年,六殿下沉默務實關注民生,縱然不能成就霸業,也不失為明智之君。可若要在幾位殿下當中選一位帝王之才,楚王殿下依舊是上上之選。」

  聽了他這八面玲瓏的回答,蕭演忍不住笑出聲:「你個老狐狸!啟平要是耳聰目明,哪還輪得到你在這兒瞎操心!」

  他笑完,面上浮現出一絲悲哀,又搖搖頭:「天意弄人……我的平兒實在可惜!」

  鍾彌待他自行緩解片刻,才道:「東宮之事,既是國事亦是陛下的家事,您倒不如去問問楚王殿下?或許他有別的見解呢?」

  「前日啟平回宮,朕見了他一面。」蕭演擺擺手,「他已完全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何況他如今好不容易從傷病裡平復,朕怎麼捨得戳他傷疤。」

  鍾彌猶豫道:「那,趙王殿下……」

  「啟豫?朕並非不看好他,而是他太急躁,太浮於表面,這麼些年一點長進也沒有,成天想著打打殺殺,朕百年以後江山落到他手裡,難免一陣生靈塗炭,屆時九泉之下,朕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蕭演說完,咳嗽幾聲,旁邊柳文鳶不動聲色地倒好了一杯茶,聞言送到蕭演手中。

  鍾彌提醒了一句「保重龍體」,腦中飛快地轉起來。

  聽蕭演的意思,他必是要在蕭啟豫和蕭啟琛這兩人當中選,言語間又處處透著對蕭啟豫的不滿,難不成今日召見自己,是為了蕭啟琛麼?

  想起自己起先和蕭啟琛那些私下談話,鍾彌抑制不住地有些興奮。

  果然下一刻,蕭演問他道:「從前尚不覺得兒女繞膝有什麼好,如今才發覺,朕的確逃不出子嗣單薄的怪圈——愛卿,你覺得啟琛如何?」

  鍾彌聽見腦中一聲「喀拉」,狀似某根弦繃斷了。

  但他不敢輕舉妄動,只捻了把鬍子,慢條斯理道:「六殿下?早些年的確很有建樹,看得出有些抱負,只是他過於沉默,最近又愛附和趙王殿下……六殿下自身的問題更嚴重,陛下,臣是這麼想的。」

  「愛卿所想又何嘗不是朕所想。」蕭演歎息道,「你們大概會疑惑為何朕遲遲不給啟琛封王?啟琛太像皇兄了,朕是怕他……」

  暖閣內只有三人,蕭演的聲音愈來愈低,而鍾彌聽來卻宛如耳畔一聲驚雷。

  他所言的兄長當然是指早夭的先帝蕭澤,從前的太子,極聰慧的人,雖是嫡出但並非長子,頭上有個嫡長子的哥哥壓著,韜光養晦數年,跟在嫡長子身後毫不起眼,後來卻不知怎麼的說服皇帝將他立為太子,在皇帝駕崩後順利繼位。

  而蕭澤登基後彷彿變了個人,居於東宮時的溫和與懦弱一掃而空,逐漸變得鐵血無情。他先不由分說地鎮壓了自己親大哥的叛亂,生擒其人後關在台城北面一處冰冷宮室裡活活把人餓死了。其後在位三年,蕭澤出人意料地重新扶植驍騎衛,然後擬下十年內南梁將如何開疆拓土的計劃。

  可惜先帝嘔心瀝血得太過,年紀輕輕便駕崩了,從害病到駕崩只間隔了短短三個月,別說子嗣了,連個后妃都沒留下。

  彼時眾說紛紜,對他的一生猜測無數,毀譽參半。

  蕭演突然將蕭啟琛同蕭澤相提並論,饒是鍾彌,也禁不住愣了,脫口而出:「陛下說六殿下像先帝嗎?」

  蕭演不答,意味深長地看向他。

  不說時他尚不覺得,蕭演一提起,鍾彌也無可抑制地將二人比較一番。

  除卻蕭啟琛出身比蕭澤差得多了,其餘地方倒真是十分相似——尤其他接觸過私下裡的蕭啟琛,聽過他說「蕭啟豫死了,群臣也沒得選」這樣的話,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此人心裡對蕭啟豫是存有殺念的!

  做皇子時克己復禮,挑不出大毛病,可也不出眾。繼位麼?不是不可以,但誰能保證蕭啟琛不會也因壓抑得太過,適得其反呢?

  鍾彌暗自思考自己的位置,他已無退路,只好賭一把。

  「其實……」鍾彌眉頭緊鎖,忐忑道,「陛下此言的確頗為嚴重,但六殿下與先帝在臣看來,並沒有太大的可比性。」

  蕭演饒有興味地反問道:「愛卿怎麼看?」

  鍾彌道:「六殿下年少喪母,國子監三天兩頭地不去,陛下不也為此頭疼了很久?可見殿下如今過於靦腆的性格與年幼時的遭遇有關係。但在其他事上,殿下還是十分孝順的……和先帝比,陛下是不是多慮了呢?」

  他的話雖然沒有明面上向著蕭啟琛,卻字裡行間都在替他說情,蕭演不知透過這幾句話想了些什麼,歎氣道:「朕就是覺得啟琛太孝順了,從不讓朕操心。」

  鍾彌笑道:「這不是很好?六殿下日後做個賢王輔佐君主綽綽有餘。」

  蕭演不正面回答他,轉而向柳文鳶道:「文鳶覺得呢?」

  柳文鳶從未光明正大地在太極殿上朝,鍾彌難得聽他議論政事,聞言立刻豎起耳朵認真聽。站在旁邊的柳文鳶道:「鍾大人的觀點中肯,臣也認為六殿下雖個性不大開朗,但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不過東宮之主需慎重考慮,陛下聽臣和鍾大人的意見,其實也不必太往心裡去。您有了中意的皇子,盡心栽培便是。」

  鍾彌深以為然:「陛下,六殿下和七殿下都還小,可徐徐圖之,不必著急。」

  哪知蕭演只笑著搖搖頭:「時不我待。」

  言語中透出一絲不祥,鍾彌不敢深想,忙說了些保重身體的場面話。蕭演不需他安慰,揮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聊了些其他政務,放走了鍾彌。

  他走出太極西殿,鬆了口氣,又擦了擦額角的汗,正當想溜之大吉時,身後突兀地響起一個平靜到有些毛骨悚然的聲音:

  「鍾大人,方便借一步說話麼?」

  鍾彌目瞪口呆地回頭,斜倚在漢白玉石階邊的竟是一身玄色衣袍的柳文鳶。

  「下午我得去一趟趙王府,蕭啟豫找我好多次了,總不能一直說有病。」蕭啟琛繫著腰帶,弄了半天沒弄好,拎著外袍站到蘇晏面前,任由他幫自己整理。

  蘇晏幫他繫好帶子,在後腰上拍了一把:「去吧,我回家跟爹娘吃頓晚飯。」

  蕭啟琛含糊地說了一句話,蘇晏皺著眉問他:「嘀咕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雁門?」蕭啟琛道,又慌忙補充,「我不是要趕你走,只是問一下,免得日子過久了你突然離開,我又不高興。」

  蘇晏起身,把薄薄的被褥撐開,平常道:「說不準,大約年前吧,我總要回去的,雁南三天一封加急信,問我傷勢可有好轉,只要能騎馬能拉弓,應該就是好了。你不是親手摸過?傷疤也快痊癒了。」

  蕭啟琛推了他一掌:「誰問你這個!我還是那句話,等御醫瞧過說可以才算好,在這之前你就算回去雁門,也不能輕舉妄動!」

  蘇晏答應得好好的,此人看似沒脾氣,卻經常陽奉陰違,很不把其他人的建議當回事。蕭啟琛哼了一聲,眼看和蕭啟豫約的時間快到,只得先走為上。

  趙王府又在金陵城內,蕭啟琛帶著一個天祐——天慧回宮述職了——火急火燎地往那兒趕。抵達時他兀自放鬆,可見到蕭啟豫時,蕭啟琛分明感覺這人今天的狀態不太對,他平時雖也是一副高傲樣子,現在卻尤其煩躁。

  蕭啟琛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被蕭啟豫按住肩膀質問:「現在怎麼辦!父皇找蕭啟平入宮了,你說他是不是要罔顧祖法,還想著蕭啟平?!」

  被他晃得一陣頭暈目眩,蕭啟琛花了好大力氣才掙開蕭啟豫,心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不知道我昨日在平哥哥那兒喝酒。」

  「慌什麼?」蕭啟琛好整以暇地捋平了方才被他揉皺的衣裳,「就算父皇想立,我朝有先例麼?哪怕是前朝也沒有,左右替你說話的人多,我寧願相信父皇想立蕭啟明。」

  蕭啟豫心如死灰道:「可蕭啟平和蕭啟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父皇如果想讓他監國呢?攝政王?待到蕭啟明年滿二十便可親政,蕭啟平恨我入骨……」

  蕭啟琛暗道你還真有自知之明,面上卻依舊平和:「那又怎樣?」

  語無倫次的人猛然停下,蕭啟豫奇異地望向蕭啟琛,聽他淡然說道:「父皇都不追究的事,此時沒有人證沒有物證,難道他還要強加給你嗎?」

  他滿臉的無所謂似是安慰了蕭啟豫,對方隨之冷靜下來,皺著眉道:「不是你的事,你當然沒關係……」

  蕭啟琛大度地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畢竟難得見識到蕭啟豫上躥下跳的一面,他看了半天的熱鬧,總要繼續攪渾水:「皇兄,我聽朝臣說,父皇近日在思考東宮了。」

  蕭啟豫渾身一震,「東宮」二字是他最不可觸碰的死穴。

  自記事以來,蕭啟豫便覺得自己宛如天之驕子,後來有了蕭啟平,兩個人明面上不曾對立,暗地裡他卻給對方使了不少絆子,甚至於在母妃的慫恿下對蕭啟平使出了陰毒手段。然而就算如此,他在後來的十幾年中也從未接近過儲君這個位置。

  蕭演太過於在乎嫡出,讓蕭啟豫一次又一次地煩躁。

  他若不是長子,早就死了心,但命運就是這麼喜歡作弄人,給了八分的期待,又死死地掐著餘下兩分,吊著蕭啟豫一口氣,讓他十年如一日地不得安生。

  蕭啟琛象徵性地勸了他幾句,好多次險些憋不住笑。離開趙王府時,蕭啟豫陰惻惻對他道:「依你之見,我還要等多久?」

  蕭啟琛無辜地眨了眨眼:「不要讓父皇留下遺詔,皇位自然是你的。」

  彼時陽光傾灑,西斜的金烏將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橘樹的葉子還是綠色,而梧桐已經轉向金黃,風一吹便蔌蔌地飄落。

  蕭啟琛沒坐車,自行往城外的方向走。

  天祐挨在他旁邊牽著馬車,忍不住問道:「殿下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

  「說給我自己聽。」蕭啟琛不以為意道,「蕭啟豫那麼笨,聽不出的。對了,天慧不是說述職的時候很短要跟我們在朱雀大道會合麼,他人呢?」

  天祐茫然地搖了搖頭,他能主動跟蕭啟琛說一句話已是難得。蕭啟琛無可奈何道:「你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悶了,我又不吃人。」

  天祐聞言,笑得眼睛彎起,像兩條細長的月牙,但仍然沉默著。

  他們一路無言地往城外走,忽地起了風,蕭啟琛「嗯」了聲,轉過頭,一句「這什麼歪風」還未出口,卻見天慧和另一個人站在不遠處。

  傍晚人來人往的主街道彷彿轉瞬間被清空了似的,蕭啟琛光是這樣與那個人對視,便感覺到了他身上的威壓——這種威壓源於他自己的傲氣,更帶著殺意凜然,叫人一看就汗毛倒豎,本能地想要後退。

  但蕭啟琛到底沒退,他轉向天慧,強行鎮定道:「天慧,這是哪位大人,不介紹麼?」

  那人放鬆地將手掌從腰間兩把短劍上移開,行了個禮:「暗衛柳文鳶,六殿下那次只是在窗外偷聽過,恐怕還沒見過我,幸會。」

  「哦?柳大人?」蕭啟琛回以一個客氣的皮笑肉不笑,「久仰大名了。」

  柳文鳶生得眉清目秀,微笑像是長在臉上了一般,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十分年輕。但蕭啟琛曾推算過,此人應當已過三十了。他第一次直面柳文鳶這位傳說中的「影子」,情不自禁地仍舊有點緊張。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此處?天慧回宮遇到的嗎?難道他知道了我的什麼事?

  不可能,前幾次分明沒有異狀。

  他兀自思考,柳文鳶卻開口道:「殿下方便的話,我們不如去上林苑坐坐?在下有些私人問題,想要請教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老皇帝還沒那麼快便當,他還要搞事情(並不簡單.jpg

  蘇家兄弟共同技能:給媳婦兒整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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