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前路
黃昏時分,夕陽無限好。
上林苑的跑馬場邊立了箭靶,蘇晏拉開長弓,引得腹部傷處陣痛,他強行將囊中剩餘羽箭射完,成績慘不忍睹。
蘇晏皺著眉,解開護腰後又渾不在意地拉開外衫。傷處的疤還有縫合的痕跡,內裡看不見,想必還是沒痊癒的。什麼「快好了」只是說來安慰蕭啟琛,這傷換做旁人免不了要休息一年半載,饒是蘇晏年輕力壯,也無法在半年內好全。
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氣,有些煩躁地想:「這樣下去會不會積成舊傷?」
在前線呆了兩年,蘇晏落下一身的傷,若要這樣戎馬生涯繼續下去,可能會跟蘇致一樣未老先衰——等過了四十,那些陳年舊傷便開始變本加厲地發作,陰雨天自不在話下,平日勞累過度,也會覺得乏力。
輔國大將軍的頭銜聽上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也要付出代價。
蘇晏把弓箭收了,緩步往回走。他一路盯著自己的腳尖,走到麓雲館附近時忽然聽見人聲,蘇晏暗想莫非蕭啟琛回來了,臉上不自禁地露出點笑。
但他走過去後看見蕭啟琛,對方壓根沒注意到自己,面上陰雲密佈,眉間緊鎖,而與他談話、此時正背對蘇晏的人一身黑袍,看身形十分陌生。蘇晏眉梢一挑,不著痕跡地過去,安靜地躲在旁側屏息,竟做起了聽牆角的事。
那人言語中帶笑意,很是放鬆道:「……這些話句句屬實,殿下,良禽擇木而棲,還望殿下莫要因司空之事對我有太大成見。」
蕭啟琛冷道:「照你的說法,父皇已經看出司空的意圖,他不久後就會告老還鄉。而依照如今朝中情勢,屆時接手之人必然是趙王的黨羽。待到他網羅了整個太極殿,還會有我的容身之處?」
那人道:「趙王的黨羽會被陛下一一剪掉,殿下若要栽培自己的勢力,不失為一個良機,還望殿下不要放過。」
蕭啟琛客氣地笑了笑:「瞧您這話說的,也太不把我皇兄當回事了。我在朝中著實沒您想的那麼神通廣大,處處仰人鼻息,如果要合作,柳大人找錯人了。」
柳?蘇晏蹙眉,飛速地把自己知道的朝臣們篩選一通,最終從記憶深處撈出一個名字,他不可思議地想:「……柳文鳶?!」
下一刻,便聽到柳文鳶道:「我喜歡挑戰不可能的事。」
蕭啟琛的尾音忽地上揚:「柳大人怕是另有隱情不好與我言明吧?哪有人放著安穩不要,就喜歡劍走偏鋒,每次都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
柳文鳶也不矯揉做作,立刻道:「既是隱情,殿下就不要再問了。」
「也是。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想問個問題。」蕭啟琛得了柳文鳶的默許,單手托腮,全然是個傾身向他的姿勢,「父皇這些年對你愛護信任有加,連一些機要文書都不會避著你……柳大人,慈烏反哺,啣環結草,畜牲尚且知恩圖報,你卻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針對我父皇……除非有利可圖,我實在想不通還能為何。」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不遠處偷聽的蘇晏心裡越發疑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覺得這個咄咄逼人的蕭啟琛,和前一夜在他旁邊撒嬌的蕭啟琛,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柳文鳶的沉默延續了很長時間,他道:
「我向來為陛下做事,此次去對大司空說的那些話亦是陛下授意。若真的為名為利,安分守己才是最佳選擇。殿下,你我之間若要合作,還是給彼此留點餘地——關於大將軍屢次留宿上林苑,我不也沒問殿下麼?」
蘇晏腦中霎時空白,旋即五光十色地炸開了。
難不成柳文鳶當真神通廣大,他會把這件事告訴皇帝嗎?那到時候,蕭啟琛……
他尚在混亂,突然聽見蕭啟琛不假思索道:「同阿晏的事沒什麼好瞞的,我不會否認,更不會撒謊。柳大人還是請回吧。」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柳文鳶似是點了點頭,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不多時,柳文鳶起身告辭,蘇晏發現他似乎朝自己這邊意味深長地投來一瞥。
柳文鳶的身形很快消失了,蘇晏從藏身之處轉出來,單手拎著長弓走到蕭啟琛面前。他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告訴蕭啟琛自己都看見,對方搶先道:「方纔是柳文鳶,他想與我合作,但我不願意……他說話藏一半,實在討厭。」
蘇晏就坡下驢:「我過來的時候聽到了一些。」
「司空大人恐怕要被我牽連。」蕭啟琛漠然道,「父皇不知何時看出我對那個位置頗有野心。柳文鳶對我道,今日司空被父皇召去問了不少關於我的事,而他處處偏袒,父皇終是懷疑他,想逼司空告老離開金陵。」
蘇晏:「就因為鍾彌看好你?」
蕭啟琛攤手道:「我不知父皇為何一夜之間開始針對我……早些年,不說母妃在時他還算寵我,起先我被皇后虐待,他亦是分外心疼,准我回了承嵐殿,時常問起近況……我好不容易才讓鍾彌站在了這邊,竟這麼快就被他看出來。」
蕭演對蕭啟琛的態度一向變化多端,而蕭啟琛自詡藏得很好,居然逃不出自家父皇的雙眼,不惜折了自己的心腹重臣也要讓蕭啟琛私心麼?
蕭啟琛見蘇晏若有所思,補充道:「現在我才勉強摸到了頭緒,柳文鳶說是因為我現在讓他害怕。具體緣故尚不明白……他怕我,你不覺得很好笑麼?」
世上哪有父親怕兒子的道理?
而蘇晏自己雖然是個怕兒子的主,他對蘇珩的恐懼歸根結底來自對方一見自己就哭,吵得頭疼,若要讓他不疼蘇珩卻也不可能。他思來想去,最後道:「難道是容華娘娘的關係麼?陛下對她向來很有感情……」
蕭啟琛搖搖頭:「他現在的態度……有點像……突然發現我非他親生?」
這想法一經說出口,蘇晏還在震驚,旁邊聽了整盤對話的天慧搶白道:「殿下,您多慮了,這不可能的。」
蕭啟琛勉強地笑了笑:「倒真希望是我多慮。如果我並非他的骨肉,那父皇態度前後的轉變,對平哥哥說出『無論如何皇位不會交給啟琛』的話,就都可以解釋了。」
似是順理成章,沒有什麼錯誤,蘇晏卻覺得這猜測太不靠譜。
周容華當年是皇后宮中的宮婢,出身平民,通寧二年時作為皇后的陪嫁丫頭進宮的。蕭啟琛出生在通寧十五年,這懷疑實在站不住腳。
況且周容華一介宮婢,珠胎暗結已算作大罪,難不成還敢明目張膽地謊稱是龍種?
蘇晏把自己的憂慮說出,蕭啟琛重重地歎了口氣:「他要是真懷疑我,可以找出無數個理由。我只是覺得這太奇怪了。」
「順其自然吧。」蘇晏道。
此事困擾了蕭啟琛好一陣子,而在五天後的大朝會,大司空鍾彌赫然請求告老還鄉。
他走得悄無聲息,餘下一封奏折呈到了太極殿上。蕭演對此毫不意外似的,淡淡地准了,又隨口賜了好些東西,似是平靜地幫鍾彌安度晚年。
陛下方才繼位時的三位重臣,一轉眼只剩了最不成器的王狄。
蕭啟豫喜形於色,卻也聰明地沒有往劍尖上撞,不曾先提接替司空一職的人選。茲事體大,並非一兩個人能做決定。因為柳文鳶那一出,蕭啟琛沒來由地對蕭演產生了遲到的膈應情緒,一句話也沒聒噪,把自己站成了個精緻的擺件。
大司空的位置空懸,朝臣一時半會兒討論不出結果,最後由王狄戰戰兢兢地建議先暫且由光祿大夫代理,待到人選定了再交接職務。
好似只能如此了,蕭演長歎,突然點了另個人的名:「蘇晏。」
埋在武將堆裡的蘇晏聞言不卑不亢地出列,示意洗耳恭聽。
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例行問話,但蘇晏康復後沒上幾天朝,對北境戰況還不如兵部的人瞭解,驀然提問興許壓根答不上來。蕭啟琛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越發覺得父皇近年來脾氣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豈料蕭演一開口,竟是比例行問話更令人震驚的決議。
他要收回輔國大將軍手上的虎符,理由為既已是戰後的和平,調兵暫且不必頻繁,有事再回奏便是,不如先歸還虎符。
自文皇帝伊始,調兵虎符向來一分為二,皇帝手頭一半,另一半為輔國大將軍持有,除了高宗削權的那些年,從未有過例外。哪怕是和平年代,大將軍持有的虎符只做調兵防衛之用,只是唯有兩個半塊虎符合二為一時,才能調動全境兵力。
蕭演一開口,便是要蘇晏交回剩下半塊虎符,變相地奪了他的權。倘若蘇晏依言交上了,他此後能調動的不過三千驍騎衛。
「奇怪,」蕭啟琛腦中一片空白地想,「為何來得這麼快!」
群臣的目光也跟著複雜起來,唯有站在當中的蘇晏面色如常。他只猶豫了須臾,似是在消化這話的深意,隨後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物事,單膝跪地舉過頭頂。
宦官徐正德取了虎符呈上去,蕭演握在手中看了半晌,道:「你不問朕原因?」
「臣有不情之請。」蘇晏道,「邊關尚未平定,臣身為輔國將軍卻擅離職守太久。此前養傷時承蒙陛下關愛,如今臣自以為傷勢痊癒,望陛下恩准臣回到雁門關,為國戍衛邊防。」
蕭啟琛猛地抬起頭,顧不上旁人是否察覺,望向蘇晏的方向。
他跪在殿中,後背筆直,絲毫沒有為人臣子的卑微,雖未穿甲,整個人依舊是如同繃緊的弓弦一般,長衫廣袖的朝服也藏不住銳氣。
蕭演預料到了蘇晏會這麼說一般,沉吟道:「既是職責以內,何來不情之請一說?傷好了隨時可以啟程——蘇晏,你父親若有你一半的體諒人……」
他止步於此,不再多言。
朝臣們這才回過神似的,陳有攸道:「陛下三思,收回兵權亦是大事,如今北境未平,倘若突發意外……」
而他們七嘴八舌了許久,仍抵不過一句「朕意已決」。
蕭啟琛幅度極輕微地搖了搖頭,他抬首對上蕭啟豫晦澀的目光,心下一震,想要說些什麼,最終被自己都嚥了下去。
不可能是蕭啟豫搗的鬼,他還要仰仗驍騎衛。此時蘇晏軍權被收回,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因而定是蕭演自己的決定,聯想到那天柳文鳶所言……
蕭啟琛電光石火間想:「看來繼承人已定,父皇的確在給蕭啟明鋪路,這只是第一步,他不讓我和蕭啟豫接近軍權。」
此後,他或許會逐漸地削弱趙王黨的勢力,打壓蕭啟豫,然後用盡餘生全部的精力為幼子開闢出一片乾乾淨淨的山河。他果真偏執,為了一個蕭啟明,甚至不惜寒了朝臣們和千萬戰士的心。
朝堂上諸位欲言又止,誰都不敢多說半個字。
那個話都說不清的小孩子,仗著出身好,立刻輕而易舉地把他和蕭啟豫甩在了身後。他憑什麼?蕭啟琛的手在寬大袍袖裡握緊,連自己都覺不出痛。
朝臣散時,蘇晏走在最後,他不知磨蹭些什麼。人前蕭啟琛不便多與他說話,只得保持在他身側一丈開外的地方,關係顯得疏離而客氣。
蘇晏朝他側過頭,蕭啟琛餘光瞥見,以為他要跟自己說話,他正準備朝那邊挪幾步,忽地聽蘇晏道:「柳大人在那兒有一會兒了。」
蕭啟琛順著他意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廣場西側的一座橋邊,柳文鳶正站在那兒。他和柳文鳶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處,隨後柳文鳶幅度極小地朝另個位置抬了抬下巴。蕭啟琛蹙眉,領悟到他或許是想和自己說什麼,隱晦地朝蘇晏打了個手勢。
蘇晏朝他彎了彎唇角,自顧自地加快了腳步往東華門而去。四下再無其他耳目,蕭啟琛環顧一圈,繞了個遠路,終於在台城西南的一個角落找到了柳文鳶。
沒人知道他們那天談了什麼,蕭啟琛不出一刻鐘便離開了台城,好似只是偶然遇見,隨口寒暄。他在東華門外遇到蘇晏,對柳文鳶絕口不提。
「你什麼時候走?」蕭啟琛在馬車上問蘇晏。
對方百年一遇地顯出幾分脆弱,頭一偏靠在了蕭啟琛肩上,似是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壓力。他還是太年輕了,不過二十出頭,猛然遭遇這種變故,在太極殿時強裝鎮定,但當其餘的人都離開,方寸之地只餘下他和蕭啟琛時,蘇晏的崩潰立時表現出來。
蘇晏道:「其實我想不通為什麼,我家先祖……為這江山拋頭顱灑熱血,現在還未曾真的天下太平,便要飛鳥盡良弓藏了?」
蕭啟琛揉著他的耳垂,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他自己也還在難過,只得與蘇晏安靜地靠在一起。呼吸緩緩地交疊,蕭啟琛埋頭親了親蘇晏的鼻尖。
車內安靜得只剩兩個人輕微的喘息,蕭啟琛沉默著,牽住蘇晏的手,仔仔細細地按過他每一個指節,力度不大,好似這麼做了對方的壓力他也能承擔一半。
他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他們十五歲時重逢,但那時蘇晏意氣風發,紅衣軟甲,牽著一匹黑馬迎面而來。
蕭啟琛想他是感同身受,但形容不出。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相依為命。
通寧三十四年初冬,蘇晏離開金陵。
那天飄了第一場雪,蕭啟琛送他到了勞勞亭。他曾經開玩笑說這亭子的名字不吉利,東飛伯勞西飛燕的,卻不想那時一語成讖——
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與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