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北風
「大帥,雲門關的戰報送來了。」
「嗯。」蘇晏喝了口已經沒滋味的茶提神,抬眼見那傳令兵沒走,疑惑道,「有事?」
傳令兵身量不足,看著還像個孩子——蘇晏認得他,年歲和自己一樣大,從并州外軍中提拔的,此人跑得飛快,又勇猛異常,故而雁南度破格提升了。
他扭捏了半晌,摸出另一個信封:「大帥,這個是從金陵來的,您說除了幽州和寧武的一概不收。這封好似是給您私人的信……」
蘇晏啞然失笑:「得了,放下吧,我待會兒看看。」
傳令兵「好」了一聲,將那封信放在案几上,然後轉身出了軍帳。
北境的寒冬難捱,蘇晏早就知道,卻是第一次親身體會。他在開春時來到雁門關,此後一年內從未離開過,八月過後大雪漫天,突厥攻勢逐漸慢下來。雁南度勸他要不回家看看,蘇晏一口回絕,他的確放心不下,但理由並不全是這個。
他即將為人父了,可誰也沒教過蘇晏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賬外又起了風,蘇晏搓了搓手,放到旁邊燃起的火盆上方吸取一點溫暖。炭快要燒盡,蘇晏打了個哈欠,縮著脖子想要不早點休息。
他的目光掃過剛送來的兩個信封上,蘇晏猶豫了須臾,終是先拿起了雲門關那一封。
沈成君的字跡映入眼簾,蘇晏一目十行地看完,好不容易在溫暖賬內放鬆了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如今格外喜歡皺眉,一道淺淺的溝壑讓他比去年看著戾氣更重。
呼延圖對雲門關久攻不下,直接派人在關外二百里處紮營,大有要扛著嚴寒在塞外過冬的意思。沈成君猜測,是因為他知道梁軍生活在長城以南,不習慣冬日作戰,比不上突厥人皮糙肉厚,這個冬天興許會很難熬。
眼下雁門關的守衛加上那些陸陸續續往回走的并州外軍也不過五千人,好在驍騎衛留了一半主力鎮守,虛張聲勢地成天唱空城計,竟也好不容易唬住了呼延圖。
蘇晏搖搖頭,不知道對方打的是什麼算盤,想著要不還是開口要兵算了。
他和蘇致不一樣,沒有缺什麼就找皇帝要的放肆。蘇晏是個聽話的新主帥,連寫例行奏折都要斟酌許久的用詞。但他在戰場上逞強又固執,任何時候都衝在最前頭。許是這股子熱血勁兒,驍騎衛中資歷老的參將校尉對他都佩服不已。
接管了虎符有些時日,軍中倒沒有任何不滿的聲音,只是蘇晏自己清楚,那些壓力如影隨形,讓他夜裡都不得安眠。
潦草地寫了幾句算作給沈成君戰報的回復,蘇晏想了想,還是拆開另一個信封。他沒有看落款,以為是朝廷裡寄來的,看了幾行才意識到——
這是封家書。
蘇晏讀信的時間比看戰報還要長,看得也細緻得多,他反反覆覆地把那又輕又薄的兩張紙上的黑字揉碎了嚼爛了,總算提取出了一個讓他心跳飛快的消息。
「絨娘和珩兒母子平安。」蘇晏想,唇角不自覺地向上翹,「我當爹了?」
雖說幾個月前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消息白紙黑字地遞到了他眼皮底下時,蘇晏仍舊頗為興奮。他又把那家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信是曹夫人寫的,小心翼翼地遣詞,最後委婉地在結尾處提:「過年若是不忙,就回家吃個飯?」
方纔的一點點興奮即刻被澆滅,蘇晏兩邊為難,最終決定暫時不回信了。
他想找個人分享,不顧外面漫天大雪,披了件外袍就衝了出去。
巡夜的士兵五人一組在各個軍帳中穿行,廣武城大營四處都是點點火光,雪花飄落在地上,轉瞬就黏成一片成了泥濘,遠處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雁南——!」蘇晏一把掀開雁南度的軍帳,剛要告訴他自己的喜事,在看見帳中多出來的人之後拐了個彎,聲音變調,「……這是誰?」
帳中燃著火盆,雁南度站在當中,旁邊卻坐了個一身白衣的男子,穿得活像是披麻戴孝,臉上也沒有半點表情,連火光的暖意都不能燒掉他冷冰冰的外殼一般。
雁南度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慌忙擋在了那年輕男子的前面:「小侯爺!」
蘇晏眉心那條溝壑驀地加深了些,他沉聲道:「軍中何時能隨意出入了,縱然是你的故交也要跟我先打聲招呼——讓開!」
雁南度讓也不是,不讓又不是,尷尬地把自己杵在原地,站成了根人形柱子。蘇晏與他對峙,面上是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而身後這人本是為自己來的,也得護著守著,以免發生讓大家都不愉快的事……
他尚在糾結如何是好,身後那白衣青年卻開了口:「雁掌門,不礙事,我又不是探子。」
「你是?」蘇晏接話道。
那白衣人動也不動,只抬頭望向蘇晏。他五官清秀堪比女子,但因為輪廓分明,氣質過分冷淡,讓人根本忽略了那對於男子而言過分昳麗的相貌。
「在下齊宣,滁州人士,貿然前來是受雁南的門人所托送一本刀譜。這位想必就是驍騎衛的主帥蘇晏了?江湖中事,小侯爺不必過於放在心上。」他說話的語調、速度都平淡得很,客氣而疏離。
蘇晏從這番話中沒聽出不妥,出鞘三寸的劍重新歸位,道:「既然都是誤會,雁南,你在慌什麼?」
「因為在下姓齊,雁掌門怕侯爺多問吧。」齊宣不緊不慢道。
沒頭沒腦的,蘇晏剛想問姓齊怎麼了,忽地記起了一個人——
他很小的時候,聽父親講南梁蕭氏如何起家,當中有兩個人十分關鍵。
一人叫徐天罡,他力排眾議一手創辦了暗衛,後來又蟄伏在江湖多年,替蕭永行明裡暗裡解決了無數威脅;另一人……運籌帷幄之中,靠一手如有神助的排兵佈陣,使蕭永行在諸侯割據中立於不敗之地,而後蕭永行稱帝,大家都以為這人會被他任為丞相,哪知他卻突然辭行,而後隱居在了豫章宣城。
驍騎衛後來的排兵之法不少都是從那人手中學來的,陰陽四合,五行八卦,被那人用到了登峰造極。此人名姓在多年的口口相傳中逐漸消磨了,惟獨驍騎衛中提起他,時常稱他是……齊軍師。
蘇晏想:「不會這麼巧吧?」
他面上精彩紛呈的神色被齊宣看了個徹底,齊宣站起,攏了攏衣袖:「祖上立過規矩,齊家人不許再與朝廷有染。本也不是為朝廷之事而來,東西已然送到,今日在下就先告辭了。不過在下見小侯爺似有心事鬱結,想必很是煩惱。以後得了空,可以來滁州坐坐,那裡山水秀美,包你一解千愁。」
齊宣說完,又向雁南度微微頷首示意,旋即走向賬外,拿起了靠在角落的一把傘。
軍帳一經掀開,風雪立刻飄了進來,蘇晏被那西北風吹得眼睛都睜不開,伸手擋了一下。而他放下手時,齊宣已經不在了。
蘇晏幾步跑上前,軍帳外只留下一行腳印,很快也被雪掩蓋。
他回首,見雁南度正不著痕跡地往床鋪蹭,冷聲道:「站住,解釋清楚。」
「解釋不清啊小侯爺……」雁南度喃喃道,他冥思苦想,妄圖從一團亂麻中捋出個線頭,放棄一般頹喪地繼續說道,「這本來就不是你們能管的事。我當初離開門派,是師父所說,大丈夫立於天地,國之將頹,無人能獨善其身。他要我下山,找一個人。我找了這麼久沒有音訊,師父仙逝,門中弟子送來了他的刀譜——你聽得明白嗎?」
這好似是另一個世界的言語,蘇晏似懂非懂地點頭:「大致知道了……這是你自己的私事,只是以後若是還有故友來軍中,至少打聲招呼。」
雁南度順著這句話想了些別的:「好似過些時日,的確還有個人要回來。」
「回來?」蘇晏疑惑道,「是我不認識的麼?」
雁南度道:「大帥並未告訴你嗎?他的副將,方知,前些年被遣到閔州駐守,後來被山匪頭子注意到,他順理成章把自己變成了土匪,打進了他們內部。算著這一年兩年的,那邊流竄的山匪也該被一網打盡,屆時他當然會回到軍中。」
來找雁南度的正事就在這一來一去中被他徹底忘了。蘇晏仔細一回憶,覺得好像確實有這麼個人,於是一點頭道:「那到時再說吧。」
他沒想到,這個「到時」一拖就是一整年。
雁門關的寒冬格外長,從九月一直要持續到第二年四月,即便不下雪的時候也冷得很。北境終年的黃雲和風沙最能消磨少年銳氣,雁南度見蘇晏越來越適應邊關的生活,終日重複著機械而規律的事。
城防、出巡、走訪百姓……看軍報分析時局到半夜才休息,翌日天光乍亮,他就又起身了。他彷彿是個不用吃飯不用休息的木人,並非每時每刻都精力充沛,卻永遠不會累。
那個年節,蘇晏沒有回家,他寫了封很長的家書,托信使捎回了金陵。雁南度不知他寫了什麼,只記得信送出去的那天,蘇晏在土牆上坐了整個黃昏。那天風挺大,他回到營地時,眼睛都被風吹得通紅。
冬去夏來,北方的春天短暫得叫人無法察覺。雪剛停了沒幾日,漫天黃沙捲過,忽然便開始迅速回溫,一翻黃歷,就已經到了六月。
午後炎熱,夜裡又冷,把一批剛招募的新兵折磨得不成人形。
奏疏在按時地送,來自金陵的軍餉卻遲遲未到。蘇晏寫折子催過幾次,朝廷回信說軍餉都送去了幽州,堵回了他所有的話。
雁門關守軍三千人,雲門關屯兵近萬,打了一個冬天的仗,損失慘重。臨近開春,突厥的攻勢卻突然停了,沈成君得了喘息的機會,忙不迭地寫信給蘇晏,匯報那邊的情況,然後叫他注意,突厥可能會調轉火力。
這一回沈成君預判錯了,兩座邊關都有重兵把守,突厥不敢小看蘇晏,更不敢視沈成君為無物,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願退讓。
「金陵應當是有了變數,要麼朝中出了大事要麼就是坐龍椅的要換人了。」蘇晏咬著筆桿,「否則情勢這麼嚴重,為何屢屢請求增兵未果?」
他到底比之前兩年成熟得多了。
及冠之年,蘇晏守著一座孤城,把那些家事都拋諸腦後。
而蘇晏的預想不錯,金陵城中確實有了變數。
江南盛夏風光正好,每每黃昏已至,秦淮河畔竹語蟲鳴,應和著次第燃起的紅燈籠,渲染出微妙的曖昧。
花解語中來了貴客,二樓雅間裡面坐了兩位公子,雖未有穿金戴玉,衣裳的材質卻是連尋常的富貴人家也穿不上,其中一人好整以暇地攬過一個姑娘,在她頸側輕輕地吻。唱曲兒的姑娘忐忑不安,嗓子跟被掐住了似的,全沒了往日的婉轉。
「六弟,有人間絕色在前還能坐懷不亂?」伸手接過懷中姑娘倒的酒,蕭啟豫似笑非笑地朝對面的人舉了舉杯。
蕭啟琛不為所動,面沉如水:「你知道我不好這個。」
蕭啟豫挑眉道:「但我也聽說花解語後院裡有不少水靈的小倌兒,你喜歡那個?」
看也不看他一眼,蕭啟琛兀自推開那壺花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茶與小小的白玉酒杯並不相配,蕭啟豫目睹蕭啟琛面不改色地將就酒杯喝了茶,道:「差點忘了,六弟喜歡得不到的東西,也喜歡……和世俗站在對立面。」
蕭啟琛乾脆道:「我懶得同你虛與委蛇。此前你要我寫的奏疏我都寫了,父皇也把你的人任命為外軍都督,你拉攏了王貞,還有什麼不夠嗎?」
蕭啟豫道:「我沒想到你這麼聽話。」
「有秘密在大哥手中,這不是你想要的嗎。」蕭啟琛朝他輕輕一笑,眼角彎起的弧度純良無害,「不過我和你的關係越密切,父皇懷疑得也會越多——大哥,不要玩火自焚。」
他的嚴厲語氣讓蕭啟豫懷中的女子忽然一抖,蕭啟豫順著她的脊背安撫,輕聲道:「別怕……啟琛,你嚇著人家了。」
蕭啟琛無奈地搖了搖頭,用說正事的語氣道:「蘇晏寫的折子扣在大司馬那兒已經有些日子了,他沒事不會親自寫,你就這麼卡著不讓父皇看見,不怕耽誤了軍情?」
蕭啟豫道:「他是要增兵。你忘了他爹是怎麼被軟禁的?父皇看了恐怕才會怒火中燒,我是為了他老人家的龍體好。開春之後父皇便一直咳嗽,你不覺得他有點老了麼?」
蕭啟琛警惕道:「你做了手腳?」
「我還沒有非要到這一步的時候,」蕭啟豫說到這時神色一冷,幾乎一字一頓道,「只想得到他的承認,我要他親口承認……我就是比蕭啟平適合,要他心甘情願把皇位給我。」
「哦。」蕭啟琛道,「那你多努力。」
他說完這些,目光在一屋子鶯鶯燕燕當中掃了圈,起身告辭。蕭啟豫的親信替他開了門,路過那個獨眼龍時,蕭啟琛狠狠地咬住舌尖,一股血腥。
他不願與這些人為伍,每次都用極端的方式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天慧在樓下等他,同行的天祐沒來過青樓,被幾個閒著沒事的小丫頭調戲得滿臉通紅,見蕭啟琛下來,幾乎盼到了救星:「殿下……」
「走吧。」蕭啟琛塞了兩塊碎銀給纏著天祐的姑娘。
走出花解語時天慧嘴角帶笑,湊過來低聲告訴他的事卻沒那麼輕鬆:「殿下,方才謝公子傳的信,謝相沒了。」
蕭啟琛的腳步一頓,他眨眨眼,鼻尖還余著方才雅間中的一縷熏香。那些腦海中反覆擔憂過的事成了真,他深吸一口氣,平常道:「知道了。」
「趙王殿下說了什麼?」天慧問。
「還是老一套,估計謝相沒了,他會建議尚書令接任相位,然後名正言順地廢了右相這個虛銜。我和尚書令關係好,他一定會讓我來上奏,父皇只會更覺得我……醉心權力。」蕭啟琛面上沒什麼表情,他掐住自己的手心,「我最恨被別人威脅。」
天慧皺眉:「殿下的意思是……?」
蕭啟琛輕聲道:「事到如今他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就別怪我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