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擊鼓
蕭啟豫從未想過他會有這麼冒進的時刻。
他沒有受過訓,對戰爭的印象還停留在旁觀者的角度,覺得敵陣中大殺四方好像不是什麼難事。他也領會不到蘇晏那個眼神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輕蔑他。
直到他被包圍,坐騎被亂箭射死,才如夢初醒地想:「難不成我真的要折在這裡?」
「躲不過了。」蕭啟豫死到臨頭,猛然靈光乍現,越發覺得自己迷了心竅,「蕭啟琛……蕭啟琛一開始不會就是在算計我?!」
一個突厥精兵殺到,獰笑著朝他舉起了刀。眼看著那些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好似即將隨著那砍下來的大刀消失,蕭啟豫顧不得狼狽,就地滾開,腦中一片空白,險些要記不住最後看見的景色——
「彭——!」
他緊閉著眼,接踵而至的卻不是被一刀結果的痛楚,而是倒在身側的一聲悶響。蕭啟豫連忙爬出幾步,回頭一看,追著他砍的突厥已經倒下,而背後插著一支羽箭,穿心而過,把他釘死在了黃沙中。
蕭啟豫掙扎著吐出一口血,仰起頭,卻見逆光奔來的黑色駿馬。他喉頭微動,一絲生機重又襲來,蕭啟豫竟半坐起身,眼看就要爬起來。
蘇晏打馬而過,彎下腰朝蕭啟豫伸出手。他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差點把自己都掀下了馬背,卻仍舊堅持著將蕭啟豫拉起來,讓他整個人趴在自己身後,狠狠地在驚帆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快,快走!」
他略一回頭,正要看看蕭啟豫是否安全,這下卻徹底地愣住了:「王爺……你的腿怎麼……?」
蕭啟豫氣猶不定,他的左腿自膝蓋以下皮開肉綻,血腥得叫人不敢直視——亂軍中不知被誰一刀斷掉了,正汩汩流血。
而蘇晏顧不上什麼天道有常善惡輪迴的陰陽怪氣,他滿心只想著救人救到底。蘇晏解下一條護腕上的皮筋,塞到蕭啟豫手裡,認真地叮囑道:「趕緊綁住斷腿的地方止血,否則撐不到回營。」
蕭啟豫突然一掌拍掉了他的手:「你!還有蕭啟琛!不就是想我死嗎?!」
正在這時,背後忽地人聲鼎沸馬蹄噠噠,羽箭伴著風聲朝他們而來。蘇晏翻了個白眼,實在有點煩這人,但又不能把他扔下去,只得丟了一句「你請便」,拉過韁繩,幾乎在驚帆身上抽出了血印子,疾馳而去。
回過神來的突厥軍想要絕地反擊已不可能,方知領著南梁最後的主力,一同殺過黃河。
浮橋已經拆除,他們若不想死只有奮力一戰。所謂破釜沉舟,這都是蘇晏的安排,這群老弱病殘唯有此種方式才能被激起鬥志。
殘陽如血的四月,黃河水幾乎都被染紅了。
三日後,涿郡大捷。
一片焦土上,蘇晏踏過突厥人身首異處的屍體,捏著鼻子鑽進一處營帳。
沈成君正咬著筆桿寫戰報,他們這一仗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但要如何措辭仍舊得好好考慮。他們這次明擺著抗旨而行,但卻是個和帝王談判的籌碼,要回軍權或是趁勝追擊,一切都要讓蕭演來定奪。
就為這個,沈成君覺得自己都快愁得一夜白髮了,抬頭見蘇晏沒心沒肺地啃著半個硬如鐵的燒餅站在面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我還餓著呢!」他奮力抗爭,控訴主帥的不公正待遇。
蘇晏「哦」了聲,從懷裡又摸出個餅,逕直扔了過去。沈成君沒接住,那燒餅便「光當」一聲砸在了桌案上,他看了兩眼,突然一點食慾也沒了。
沈成君正人君子似的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問道:「你要不要看看這捷報怎麼改?」
蘇晏也不客氣,接過來找到關於蕭啟豫的那節,猶豫了片刻,面露難色道:「……『趙王誤入重圍,驍勇奮戰後慷慨殉國』?這麼寫不太好吧,他不是還在喘氣麼?」
沈成君從善如流:「那你說怎麼寫,我改。」
堂堂趙王蕭啟豫,因為太過急於立戰功而冒冒失失地闖入了突厥精銳們的包圍圈,親兵為了護他死了個精光,自己也因為躲閃不及斷了左腿。若非蘇晏趕到及時,蕭啟豫定要當場見閻王去,但救回來之後,他至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醒了會怎麼辦。
倘若寫清楚蕭啟豫並未身亡,後續的許多爛攤子怎麼收拾,蕭演萬一龍顏大怒,要發落蘇晏護衛不力,屆時必定又一場腥風血雨。
蕭啟琛會怎麼想他?
蘇晏幾乎是順理成章地記起蕭啟琛當年逼迫秋夕去告發蕭啟豫的表情了,那時他眼裡的冷血與對權力的渴望足夠明顯。
如今他離那時的目標如此之近,蘇晏當真要橫插一腳?
蕭啟琛會不會因此記恨他?
何況他冒著生命危險把此人拎出來,對方卻毫不領情。看現在的情況,蕭啟豫的腿無論如何沒得救了,這一殘疾,對於金陵朝堂那些大人們可就不一樣了。
南梁祖制,身體殘疾者不得為儲君,更不得即皇帝位。蕭啟平不就因為蕭啟豫當年一株滴水觀音害得眼盲,而後被廢了太子嗎?……如此一說,現在蕭啟豫活著還是戰死,好似結局都差不了多少似的?
蘇晏思來想去,只覺得怎麼說都頭疼,還不如當時不去冒險救他。於是他自暴自棄道:「這麼著吧,你就……就說,趙王奮勇殺敵數人後,心餘力絀……」
後面自行小聲,他嗯嗯啊啊半晌也說不出來。
戰場上蘇晏自是殺伐果斷,但遇到這些朝堂之事就有點不知所謂。說得好聽點叫術業有專攻,其實就是他不太懂人情世故,若非旁邊有沈成君、張理這幾個常年幫他執筆,蘇晏親自寫的戰報措辭直來直往得能把蕭演氣死。
這些年沈成君與他並肩作戰何止幾次,已經化為了蘇晏肚子裡一條蛔蟲,立刻心有靈犀道:「——身受重傷,未等到回營便殉國了,臣沒能救回王爺,罪該萬死。」
蘇晏:「嗯,就這麼寫。」
沈成君皮笑肉不笑:「你這可是欺君罔上,回頭陛下真追究了,我就說是你逼我的。」
蘇晏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半晌後才道:「天大的事我來擔。」
他說完,把被沈成君無視在桌案上的燒餅撿起來,頗為可惜地拍掉了上面一點灰塵,重又揣回自己懷裡,變臉如翻書地抹掉了那點愧疚:「我去瞧瞧雁南——你什麼毛病,知道軍中糧食多金貴嗎?給你吃還不要,待會兒餓了別找我!」
沈成君深呼吸好幾次,攥緊了手指,幾乎把那只禿毛筆折了,好不容易才安撫下自己的情緒,沒做出拿硯台砸主將後腦勺這等以下犯上的事。
他默默地在心裡把蘇晏上刀山下油鍋好幾次,這才克制地攤開一張紙,重新寫捷報。
燈油燒到了三更,沈成君放下筆,只覺得手腕都發麻了。他心頭後知後覺地湧上一絲恐懼,驍騎衛中經年陽奉陰違,可任誰都沒有蘇晏膽子這麼大。
蘇晏說得雲淡風輕,言語間賭上的又何止身家性命。
四月初的金陵下了第一場暴雨,分明未曾入夏,卻已然有了幾分燥熱。這場雨澆滅了台城上空浮動的不和諧音,朝會再次不歡而散,自正月突厥入侵以來,這幾乎已經成了常態,蕭演脾氣越發暴躁,無人能知道他到底在乎什麼。
年近六旬的君王,哪怕再經歷過文治武功的輝煌,也總無法免俗地落入窠臼。
蕭啟琛告別了謝暉,獨自撐著一把傘走過濕漉漉的宮巷。他聽著連綿不絕的雨聲,天灰濛濛的,積雨雲厚重得彷彿終年不散。
「六殿下。」右側一個很突兀的聲音。
蕭啟琛卻半點不奇怪似的,他停下腳步,微微側身看向來人,蓑衣不太體面,顯得與台城的肅穆格外不協調。他上下打量來人一番,輕聲道:「柳大人親自前來,所為何事?」
柳文鳶與他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說話幾乎要被雨水的聲音淹沒:「北方有信,還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蕭啟琛眉頭一皺,他迅速同柳文鳶交換了個晦澀的眼神,扭頭就走。積水沾濕了鞋面,直到行至承嵐殿,蕭啟琛閃身入門,才鬆了口氣。而柳文鳶已提前一步,和天祐站在廊下等他了,彷彿方才宮巷中兩句意味不明的對話是一場幻覺。
「說吧。」蕭啟琛除下外衫,綠衣立刻上前替他擦乾頸間雨水,「是前線出事了麼?」
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天祐的臉色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前線大捷的戰報明日便能傳到金鑾殿上,這是蘇晏私下寫給您的,殿下……先看看吧。」
蕭啟琛屏退下人,一邊嘟囔「既是捷報有何好說」一邊把信紙拿出。那信紙也浸潤了江南的雨,拿在手中有些軟了,字跡也暈開,一筆一劃卻讓蕭啟琛十分眼熟。
他把信讀完,起先困惑的表情變為了驚愕,難以置信地將這短短的幾句話翻來覆去地看,重又抬起頭,將信紙遞給柳文鳶時,手都在抖。
「……蕭啟豫未死,戰報中是另一番說辭,並非有意攪亂政局,只是事發突然,他身受重傷,失去左腿,結果與陣亡殊途同歸。不必擔心,我自會處理好一切。」
柳文鳶喃喃念出了聲,隨後緊蹙眉頭,望向蕭啟琛:「臣該祝賀您一朝夙願得償?」
「為時尚早。」蕭啟琛奪回那張信紙後,深思熟慮,曉得這東西定然只有燒燬的下場,眷戀地望了幾眼,往旁側燭台伸去。
蘇晏親筆寫就的密信被火舌一舔,不出須臾便化為了灰燼。
他煩躁地揉了揉額角,在榻上坐了,對柳文鳶道:「他為什麼要欺君?」
柳文鳶眼角一彎,竟是個頗為溫和的笑:「若是陛下看了那戰報說趙王殿下以身殉國,怕是會徹底地受到打擊。而大軍凱旋還早,當中的空閒,縱不說偷天換日,也足夠殿下來翻雲覆雨了。大將軍應當是為你考慮。」
蕭啟琛難得沒接話,心浮氣躁都寫在了臉上,甚至還有一絲迷茫的神情。他的心思很久不曾外露,讓柳文鳶暗暗感歎果真關係不一般。
這窺探旁人隱私的念頭只浮現了瞬間,便被柳文鳶自行壓下。他站直了,對蕭啟琛道:「殿下,你現在打算如何呢?」
蕭啟琛愣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好似從來他與蘇晏之間就不太對等,他掏出了一顆滾燙的真心,予取予求,不在乎蘇晏能為自己做到什麼地步,反倒甘願放下皇族貴胄的面子,彷彿能守在蘇晏身邊,和他以心換心,就足夠支撐這份不倫之情。
豈料蘇晏一聲不吭地當了這麼久的沒嘴葫蘆,結果給他憋了個大招!
違抗聖名執意開戰,是為抗旨;隱瞞趙王傷情謊稱亡故,是為欺君。哪一條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蘇晏他怎麼敢……
「是為了……我麼?」
他心如亂麻,反覆地揪著自己的衣袖。一邊是為這份沉悶的執著而心旌搖曳,一邊又驚恐無比地擔憂,半晌蕭啟琛都說不出話,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洩露了全部的思緒。
最終他掐著手心強迫自己冷靜,再看向柳文鳶時,被窗縫間漏下的天光晃了眼。
再次遇到蘇晏那年,蕭啟琛不到十五,正是敏感的年紀。他在深宮中受盡委屈,無處鳴不平,皇帝的目光從未落到他身上過。他以為蘇晏和從前一樣也不過是個不愛說話卻很踏實、總溫溫柔柔地笑的人。
可蘇晏分明在那時就敢將野心掛在嘴邊了,為什麼自己會一直覺得他是個穩妥人呢?蕭啟琛扣著桌案,一下一下,突然啞然失笑。
「柳大人你說,」蕭啟琛輕聲道,「這份情意,我該用什麼去還?」
翌日,從前線發回的戰報震驚朝野。
先是涿郡大捷讓滿朝文武都喜氣洋洋了片刻,接著傳令兵頭埋低了些,凝重念道:「趙王殿下奮勇殺敵,誤入埋伏,在殲滅敵軍十數人後,身負重傷,為大將軍救出……而……」
霎時間,上到蕭演下至門邊的五品言官,笑容皆凝固在了嘴角。太極殿內外一片寂靜,那傳令兵嚥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地把後面念完:「……而後未及回營,便殉國了……未能護殿下周全,臣萬死不足辭其咎。罪臣蘇晏叩首。」
四周俱是抽氣聲,在沉寂中,施羽第一個出列跪拜,再三叩首後顫抖道:「陛下節哀。」
站在角落的蕭啟琛也上前,緊隨施羽跪在他身側,額頭都快貼在了地上,聲音雖小,卻足夠周圍一圈重臣聽見:「趙王兄為國殉難,換來涿郡大捷,突厥退出五百里,功在千秋。請父皇節哀。」
他說到最後,聲音竟帶著哭腔,好似強撐不讓自己倒下。
立時,那些被這噩耗震驚了的文臣們也紛紛緩過神來,「陛下節哀」接連響起,一唱三歎地迴盪在空曠的太極殿。
諸臣跪了一地,但是誰也不曾抬頭直視龍顏。
蕭啟琛覺得這一刻極長,長得彷彿經過了日月變遷四季輪迴,可又極短,短到他還來不及認清自己方纔那一瞬間的難過是因為什麼,便聽見宦官徐正德的哭喊:「陛下——!」
便是剎那,蕭演似是無法接受傳令兵口中所言,突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接著還不等他走出幾步,忽地眼前一黑,帝王就無比狼狽地倒在了地上。
竟是被這消息激得急火攻心,當場昏厥!
四下頓時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了「保重龍體」,這群平日裡吵嘴能吵上九重霄的能臣們如今跟啞了火一般,只會尷尬地重複這些廢話。蕭啟琛收斂了心緒,迅速地站起,以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
「徐公公,速遣人請御醫,扶父皇回到西殿暖閣——今日朝會先散了吧,諸位大人們若無其他要事稟奏,便各回各府中,有奏疏未上的,暫且送去西殿,稍後父皇醒轉,柳文鳶大人會替各位傳達……事發突然,啟琛僭越了,見諒。」
他的冷靜在一片混亂中安撫了急躁的群臣,他們好似突然找到了主心骨,連忙七嘴八舌地散開,有幾個人隨著徐正德身邊的小內宦前去御醫院,另有啟奏的,便將寫好的折子交給徐正德——亂成一鍋粥的太極殿就此井然有序了起來,沒人覺得蕭啟琛此刻站出來說話哪裡不對,明顯將他的話奉為金科玉律了。
蕭啟琛走過去微微拉起衣擺,俯身扶起了蕭演。他探了探脈搏,將蕭演交給了柳文鳶,同他交換一個眼神後。
柳文鳶略一點頭,把帝王攙上步輦,一閃身便從連接太極殿的迴廊離開。
朝臣於是也各自告退,蕭啟琛轉向階下正要走的一個人:「陳相,可否請您留步一敘?」
他自是正氣凜然的模樣,還隱約透著點委屈和無措,像個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旁人的孩子。可陳有攸卻因為這話,突然渾身一顫,他望向蕭啟琛,半晌說不出話,瞳仁充血,好似他看向的不是當今的六皇子,而是地府修羅,讓他發自內心地害怕。
四下已無旁人,熙熙攘攘的聲音從殿外傳來,蕭啟琛隨意地坐在了龍椅上,姿態十分自然,哪裡還有半分剛才扶起蕭演的擔憂。
他把玩著一支筆,細心捋掉了橫生而出的一根筆毛:「怎麼,怕我?」
「六殿下,」陳有攸開口都在顫抖,咬牙切齒道,「你交代的我都照做,並未再與突厥人有更多的聯繫……事已至此,你還想如何?」
蕭啟琛面無表情,冷淡道:「瞧不出來?我想坐在這兒,名正言順。」
陳有攸吸了一口氣,猛地提高聲音:「你謀害趙王?!」
蕭啟琛突然笑起,那雙微圓的眼便彎成了月牙,看上去像覺得陳有攸這句話很有趣似的:「陳相,你是迫不及待想反咬我一口,也不用腦子思考,涿郡遠在千里之外,我如何能做到太歲頭上動土——你有把柄在我手裡,之後乖乖聽話,我留你全家的命,不好嗎?非要鬧得這麼難看。」
提到家人時,陳有攸的肩膀瑟縮一下,他氣猶不定,整個人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兀自平靜半晌,陳有攸才道:「……你還想如何?」
蕭啟琛單手撐在御案上托腮,眼梢微微挑起:「父皇醒了之後,勞煩你帶頭寫一封奏折,就叫父皇『安心養病』,監國之事另請他人吧。」
「你——」
「反正只有這條路了。」蕭啟琛迅速地截斷他的話頭,甚至很開心地朝他揚眉,「起先你不是想知道我做事的風格麼?就是這樣了,既然從來都不是什麼第一選擇,那便只能掃清全部障礙,把自己變成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