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醫院永遠都是最人聲鼎沸的社區建築,排了老長的隊伍,他甚至還不要臉地插了那些臉上只剩下悲痛的人們的隊,才掛好號。
診室門口也同樣,等待著焦急的人群。似乎那小小的診室就是個沸熱的鍋爐,所有人都排著隊等著下鍋,煮熟,撈起來。
“你別慌啊,我、我不疼的。”反倒是崔星燦來叫他不慌了。
崔夢忱對他橫眉豎目:“我都是為了誰啊!”
兩個人抓緊對方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
等了很久,崔夢忱沒看時間,但知道肯定很長了,才輪到他們。
“打架弄的?”醫生皺著眉頭查看著崔星燦的傷口,“才多大啊這麼沒分寸?”
崔星燦沒說話,其實他心裡可得意了,別人做不到對上十個人還只受了這麼點小傷吧?可他要真這麼表現出來了,估計弟弟能對著他的腦袋再錘一頓的。
他們去了簾子後面,小護士替他包扎的,只有包扎的那兩分鍾,那年紀不大的小護士眼神才是沒落在崔夢忱臉上的。
崔星燦差點兒就沒忍住砸了托盤,“你看什麼看,家裡沒弟弟嗎?!”
有,只是沒這麼好看的。
小護士包扎的時候也是沒忍住,多使了三分勁道。
“好了。”她收起剪刀和繃帶,“一個星期來換兩次……不,三次也行,唔……”她眼神又看了看崔夢忱,“不過四次最好……我姓吳,下次直接來找我換藥,不收錢。”小護士屈服於美色,也干出了濫用職權的事來。
崔夢忱趕緊拉著暴怒中的小結巴離開,別待會兒會被當成醫鬧給抓起來了!
在醫院包扎了以後便打車回家,崔夢忱幾乎是盯梢般盯著他這一路的,生怕他動作一大,傷口便裂開了。他最終也沒問小結巴到底做了什麼,怎麼得罪了人薛璜,但原因肯定是和自己有關的。他肯定不會為了這種事去責怪小結巴的,在兩個人的刻意逃避下,這件事的起因仿佛就此揭過。
崔星燦臉上的傷口遮都沒法遮,韓老師把他臭罵了一頓。他也只是低著頭沒反駁。崔星燦很想摔了筷子問:“你們真的有愛過我嗎?”
崔教授一見桌上氣氛沒對,出來打圓場:“我年輕時候也為了你媽打過架,男孩子嘛,傷口是勳章。”
韓老師只是冷哼,似乎這老夫老妻間,也出了什麼岔子。
崔星燦默不作聲地扒拉著飯,將飯粒掃得一干二淨,就進了房間。
“明天你別去學校了,我給你請假。”他蹬掉拖鞋,盤腿坐在床上。
“怎麼不去,”他倒是倔強,“我、我得載你啊!”
“載什麼載,”崔夢忱黑著臉,“當醫生的話是耳旁風啊。”
但崔星燦是真沒聽到醫生說了什麼。
“那、那、那你也別去了……”他出了個不靠譜的主意。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在家要做什麼。
“我得去啊,”崔夢忱托著腮說,“我又沒受傷。”他還得去收拾薛璜呢!
崔星燦卻是一臉不願意。
崔夢忱忍不住笑笑,“就一天你都離不得啊?”
“一分鍾都不、不行!”崔星燦特認真地說。
兩個人並著坐,這時候崔教授推門而入。
“說吧,為什麼受傷的?”
“因……”崔星燦剛想說是自己惹事,就被弟弟打斷了,“因為我!”他臉上微微帶著羞愧,“有人想教訓我,哥哥就……”
崔星燦臉上帶著愕然,“不……”
“你別幫我說話了,這事兒是我的錯,你不該受我連累的。”崔夢忱再次打斷他。
崔教授一時間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了。因為表面看來,還有通常情況下,都是崔星燦在幫這個弟弟隱瞞實情,無論是踢球砸了玻璃,還是騎車撞了人,崔星燦都是一律自己承擔。無論那話聽起來是否可信,他都會首先承擔。
睡覺的時候,崔夢忱死活不願意挨著小結巴睡了,“我睡姿你不是不知道,踹你傷口了怎麼辦?”
“那就踹吧,那我也、也要抱。”他很無賴。
“你是21世紀的人了,”他一臉正色,“你還長了一米八的大個兒,你都要17了,別這麼像小孩子成不?”他有時候是搞不清楚,他們倆誰是哥哥誰是弟弟,雖然自己的年紀的確是水分十足,可小結巴,完全就是沒長大啊!
崔星燦用行動說話,他一把將人抱住,夾住弟弟的雙腿,“這樣你、你就不會亂、亂動了吧?”
崔夢忱沉默了兩秒,別開頭,“隨便你好了。”
崔星燦只是笑。
“老崔,你給我說清楚,這短信是怎麼回事?”韓老師盡量平靜著語氣,她手裡抓著崔教授的老年機,指著他。
“你就當發錯了吧。”崔教授的解釋也是干巴巴。
“什麼叫我當?”韓老師冷笑,她提高了音量:“你不給我說清楚今天我們都別睡了!”
“更年期還是疑心病?”崔教授和她槓上了,字字句句都是在激怒他的妻子,“我不想跟你吵,孩子也睡了,待會兒別還把鄰居吵醒了!”
韓老師抬著下巴,不願示弱,“這短信是誰發的?女學生吧?”她按開手機打開證據,“需要我給你念念麼?”
崔教授擰著眉毛,聲音又低又怒:“我不也沒回麼!”
“這麼多年了,你行啊,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韓老師上下掃著崔教授的肚子,嗤笑,“也沒想到,現在的女學生,這麼饑不擇食了。”
崔教授躺在床上同光腳站在地上的韓老師對峙。
她還理智尚存,否則現在已經摔了酒瓶指著丈夫了。
崔教授雖然已經四十好幾了,肚子大的宛如懷胎三月,頭發也半禿不禿,只有可憐的幾根毛發碩果僅存。韓老師每天四處打聽著生發偏方,就是為了救他那頭一眼望去什麼都沒有了的腦袋。
雖然這樣,可架不住崔教授授課時候迷人,說話風趣,寫的一手好字,頻頻在文學雜志上看到刊登著他的文章。這樣的一位教授,有女學生喜歡,也不值得稀奇。
可韓老師就是要把他往死裡貶低,似乎不這樣,就沒法平息她的怒氣。
“真的,我跟那學生什麼都沒有,早把她拉黑了,沒想到現在還換了電話號。”崔教授的解釋無法讓她滿意,韓老師甚至覺得,這很難成立。
房間裡那沒什麼亮度的燈泡,衡量著兩人最後的尺度。
崔夢忱還是被吵醒了,他睡眠淺,何況崔星燦不知道做了什麼夢,渾身火熱不說,老二還直戳戳地挺著。
這房子隔音差,他聽得清晰。原來不是錯覺,韓老師和崔教授,是真的出岔子了。
看來明天這樓裡的教職工團體就會傳出緋聞來了——關於崔教授和某個暗戀他的女學生,估計能讓樓上何教授當做談資笑一年的。
崔星燦睡得很香,崔夢忱更不願動了,他閉著眼睛,手從小結巴胳膊下抽出來,捂著他的耳朵。
要是崔星燦聽到了這些,才是更大的噩耗吧?
布魯斯屏蔽了那些吵鬧的噪音,崔夢忱重新睡著。
第二天一早,崔夢忱看見的就是韓老師紅腫的眼圈,崔教授疲憊的神情。
連韓老師這麼堅強的人都哭了,看來這事兒挺嚴重。他偷偷看了崔星燦一眼,希望他別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勁。
崔教授什麼都沒吃便走了,韓老師把碗筷收拾了,“快去上學吧。”她平靜地說。
崔星燦跟著他下樓,心說:夢忱好像忘了他昨天說讓我今天別去的事兒了,真好,不用一個人在家了。
他們走到A大的門口,崔夢忱拉了拉書包帶子,“你……”他想說等一會兒你就自己回去吧,但看著崔星燦那一無所知的臉便頓住了,他換了句,“算了,我也不去學校了。”
看來收拾薛璜的事兒得延後了。
他幾乎能想象要是這件事沒有平靜地安定下來,崔星燦會受多大的傷。
盡管這對父母一點兒也不稱職,可對於崔星燦,他們就是天。天都塌了,那還剩什麼?
“那、那我、我們干啥去?”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開心的表情,無憂無慮地讓崔夢忱心又是狠狠一刺。
“游樂園去,我想坐過山車。”他說。
這個五月的星期五,天空中罩著幾片烏雲,仿佛在預兆著崔家人即將到來的不幸,搖搖欲墜的暴風雨,讓人恍如踮著腳尖站在二十米高的水泥森林。
沒過多久,崔教授和韓老師果然宣布離婚了。
他們坐在餐桌的兩頭,態度儼然相同,只當對方是陌生人好了。
崔星燦沒哭也沒叫,可任誰都看得出他心底的悲傷。
韓老師搬到了中學提供的的職工寓所。
有時候她白天下樓去上班,會看到滿地的煙頭,那是老崔喜歡抽的軟雲。她很想哭,卻提不去再多余的感情來了。
韓老師住的地方很小,他們去的時候差點覺得這屋子再多站一個人就得崩塌了,三個人蹲在沙發前的小茶幾吃了晚飯,沉默的一頓飯,連電視伴奏都沒有。韓老師也不再說今天學校裡又發生了什麼,哪個家長又怎麼怎麼了。
送兩個孩子下了樓,她重新回到那間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水龍頭冒出一小汩水,便停了。韓老師滿手的洗潔精泡泡擱在盤子上,她抓著水池的邊緣,對著那狹小的窗口,視線所及處的紅旗桿,無聲地哭了起來。
直到放了暑假,崔夢忱才想起來,這麼多事一齊發生,他居然忘記找薛璜麻煩了!
可到了後來,薛璜半個多月沒來上課,他想找麻煩也捉不到人。
他忙著安慰小結巴,想讓他走出傷痛,不厭其煩地為他抹淚水,抱著他的頭一直說,“還有我呢。”
這多少能起一些作用。
這兩個月間發生的事情比崔星燦渡過的那十幾年人生還要多。
他過了第一次沒有父母買來蛋糕為他吹蠟燭的生日。
很不好熬的那段時間,睡覺時他抱住夢忱哭,記得韋恩說的,最多幾年,連這個人也要離開他,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只希望那一天永遠都別來。
窗戶的柵欄被吹得咯吱咯吱像,如同頭上那頂一直在吃灰的吊扇,崔星燦望著窗外,望著雨水。那是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