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思何處,離人空念無尺素
燈架上的燭火一跳一跳,夜已深了。沈執靠在床頭的身體慢慢癱軟下來,似乎被幾句玩笑話耗光了力氣,連眼皮也是勉強撐著。
沈思笨拙地將人扶起,撤去了墊在背後的軟枕:「三哥睡吧,我在這守著,有什麼話咱們明日早起再說。」
沈執依言躺好,卻又掀起被角拍了拍床板:「你也別傻站著了,地上寒涼,過來一道睡吧。」眼見沈思踟躕不已,他小聲揶揄道,「莫不是心中裝著旁人,便跟自家兄長不親近了?小五啊,你我可是一奶同胞……」
「三哥說哪裡話!」沈思委屈地辯解著,「我是怕自己睡著之後不老實,再踢到你可如何是好。」
見哥哥依舊提著被角在等他,沈思也不多想了,痛快地脫去外衫往床上一滾,泥鰍樣鑽進了被子。這一間是天字上房,床鋪寬大華麗,三哥獨自一人睡著空空蕩蕩,可添了個沈思上去就稍顯擁擠了些。沈思人高馬大手長腳長,為使三哥躺得舒服,他不得不刻意蜷曲腰身拱起脊背,扭來扭去調整著睡姿。
這情景不由勾起了沈執的兒時記憶:「小五,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放火燒了夫子家的雞窩,阿爹要罰我們在祠堂跪一整夜。晚上凍得受不住,我就帶著你鑽進供桌底下睡覺去了。想想那桌子只窄窄一條,可我們兩人竟也睡得安安穩穩,唉,這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長這麼大了,如今別說是供桌,就是這張大床只怕也不敢將腿伸直吧。」
「是啊,那晚確是睡得安穩,可第二天不是早早給阿爹發現了?還加罰了一天不許吃飯呢。」沈思想著想著,呵呵傻笑了起來,「當時我才四五歲,你也不過十來歲,身量能有多高?一張桌子富富有餘了。要知道那會兒我可不懂什麼宏圖大志,每天的頭等大事便是一日三餐,結果你還害我餓肚子,切……」
沈執彎起食指關節在弟弟額頭上輕輕敲了一記鑿栗:「沈小五你好沒良心,我難道沒有上樹掏鳥蛋燒給你吃?再說若非你睡覺太不老實,一腳踹翻了香爐,滾得滿身香灰,阿爹又哪裡能夠發現破綻。」
「攏共四顆鳥蛋,摔破了一顆,燒炸了一顆,剩下你我每人一顆,連塞牙縫都不夠……」沈思兩眼瞪著天花板,心緒彷彿飛回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也不知院門口的老榆樹還在不在,就是你們離開家那一年,樹上那窩喜鵲也跟著飛走了。都說畜生是有靈性的,想必它們早已預知了沈家一門的淒慘命運呢……」
沈執幽幽歎了口氣:「是啊,多少年了,遼海衛,開平衛,宜府衛……去年秋,今年秋,十五年間一轉頭,人生放下休……」他刻意偽裝成輕鬆的模樣,卻掩蓋不住語氣之中的悲涼,「小五啊,待我身故之後,你就叫人將我送回家鄉安葬吧。記得挑個向陽的山坡地,前頭開闊一些,你瞭解三哥的性子,我是最怕憋悶的。」
沈思胸口劇烈起伏,極力壓抑住內心的激盪,老半天才艱難吐出一個字:「好。」背向哥哥大力揉了揉眼窩,他又轉身抓起沈執的手,「將來我也和你埋在一起,陪你做個伴兒。」
沈執看著弟弟認真的表情,不禁笑出了聲:「你才多大啊,我可等不得嘍。三哥還希望你能長命百歲呢。阿爹和哥哥們是沒機會再享人間喜樂了,你就替我們全家人一併都享受了吧。隔個三年五載,你能來看看我,給我燒點香燭冥鏹,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別成日裡只記掛著那個『老斷袖』,把哥哥給忘了。」
沈思不悅地擰起眉毛:「怎麼會!」
沈執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怎麼不會?你如今不也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小斷袖』?」
被自己哥哥以「斷袖」二字取笑,沈思絲毫不覺難堪,反而甘之如飴。和那一刻驟然間的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相比,和那段日子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相比,能被哥哥揶揄取笑,哪怕是被訓斥,責罵,都已屬難得樂事。面對著失而復得的親人,他一時竟不敢入睡了,他怕明日早起睜開眼,發現這意外的團聚原只是大夢一場。
即使閉著眼睛,沈執也能清楚感覺到沈思身上的不安,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脾氣秉性再清楚不過,他心頭一陣酸楚:「小五,你與晉王的關係,是否真如傳言一般?」
沈思微微楞了一下,回答得模凌兩可:「就……差不多吧。」
沉默片刻,沈執喃喃低語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思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味兒來:「我這樣是不是很不孝?其實最初知道真相,我本打算一劍殺了他的,只是後來……總之我也說不清原因,就是殺不了他,不光殺不了,還忍不住偷偷惦記他。如果有別人要殺他,我想我會拼盡全力去保護他……」
「那若是我想殺他呢?」三哥問得心平氣和,卻惹了沈思一陣慌亂,嘴巴開開合合不知該說些什麼。
「算了,算了,我家小五再不是從前那個傻乎乎只知道習武打仗的蠢小子了。」沈執釋然一笑,「那天躺在腥臭撲鼻的屍堆裡,我發覺自己還沒死,腦子裡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報仇,要殺了狗皇帝,殺了顧明璋,還阿爹一個清白。等我長長一覺睡醒,你已經把顧明璋那奸人的腦袋給切下來了。因為擔心你的安危,我輾轉聯絡到了一位昔日好友,從他那裡打聽到許多機密消息。得知一直以來害阿爹被皇帝猜疑、被顧明璋忌憚的幕後黑手原是晉王,我恨不得立刻將其碎屍萬段,即便是斷了一條胳膊,即便是病得僅剩下一口氣,我也要替父兄幾人討回這個公道!」
沈思幾不可察地微微抖了一下:「三哥……」
沈執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可沒過多久,我又聽人傳說是晉王將你從天羅地網的京城給救了出來,那時我想,這消息若是真的,我便暫且饒晉王一條狗命,只給他點教訓算了。結果一路循著你們的蹤跡北上,行至半路,街頭巷尾皆在議論,說晉王殺掉欽差忤逆犯上,為了你沈公子竟自起兵造反了。我聽後震驚不已,如此一來,我恐怕也殺他不得了……小五啊,但凡我可苟活於世,一定將你從那老傢伙身邊帶走,你不肯我就打斷你的腿,拖著你走,扛著你走……可是三哥沒用,實在陪不了你幾日了。等我死後,總得要有個人疼你護你不是?所以就算我再恨晉王那傢伙,也不會殺他,更不會將你們分開……這世上總要有個人對我弟弟好,這樣我走得才安心……」
沈思心頭五味雜陳,如刀絞一般:「我知道我錯了,我這輩子注定罪犯滔天,對不起阿爹,對不起哥哥們,也對不起姐姐、姐夫,我只是不想連衛守之也辜負了。」
沈執將被子向上扯了扯,嚴嚴實實包裹住兄弟二人:「好了,小子,人活一世,哪有那麼多的是非對錯。你想怎樣便怎樣吧,從小到大都為所欲為慣了,難道這一次還要拘著你?阿爹在天之靈若是責怪,自有我和大哥、二哥替你擔著,要打要罰都隨他,左右是已死之人,難道還能再死一次不成……」
第二日晉王早早醒了,喚過侍從一問,沈家那兄弟倆竟起得更早。侍從還忍俊不禁地回話說,沈公子如小孩獻寶一般特命人回府取來了他養的小狐狸和詹士台送他的寶刀,此刻正在沈三公子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呢。
晉王不知沈家三哥的口味,只命人按照沈思的喜好準備了早餐,他們兄弟自小親厚,想來在吃穿住行的習慣上頭也是相差無幾的。
將自身打理得整齊清爽,晉王邁著方步踱向了沈執房間。推門進去一看,裡間好不熱鬧,沈家三哥半倚半靠的床頭,陳六道端坐在八仙桌前,牛黃抱著圓滾滾的肥狐狸站在牆邊,三人一獸齊齊望著屋子中央,沈思正在那興致勃勃演示著他的刀是如何削鐵如泥、吹毛立斷的。
別看沈思在戰場上面對著千軍萬馬一派沉穩老練,對付起緋紅那丫頭來也頭頭是道毫不手軟,可此刻站在自家兄長面前,卻好似返老還童變成了五歲小孩,猢猻秉性暴露了個十成十。
聽見門響,沈思轉回頭來草草招呼了一聲:「守之。」便又拎著刀比劃了起來。小狐狸也從牛黃懷裡竄到地上,晃晃蕩蕩挪到晉王腳邊嗅了嗅,又意興闌珊甩著滿身肥肉挪去了床腳。寵肖主人形,無論沈思還是小狐狸,那愛理不理的態度都教晉王十分吃味。他默默苦笑了一下,拎過外衫披在了口沫橫飛的沈思肩頭:「眼看入冬了,尤其一早一晚涼得緊,你呀,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如何照顧三公子呢。快收拾洗漱去吧,早膳已備好了。」
看著晉王這滿是寵溺的語氣,體貼入微的舉止,沈家三哥的眼神愈發複雜了幾分。
外頭腳步聲響,一名侍從端著洗臉水走到了門口,剛要屈膝見禮,便見晉王迎上前接過水盆親自放到了架子上。侍從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事,趕忙雙膝跪地埋著頭懦懦然不敢出聲。晉王見狀隨意擺了擺手:「下去吧,叫人把早膳送來。」
沈思呆呆看著晉王將布巾打濕,又親手遞給三哥,在一旁小聲嘟囔著:「守之,你不必如此。」
沈執也半真半假地推辭道:「王爺乃龍血鳳髓不貲之軀,沈執一介草民,萬不敢勞動王爺大駕。」
晉王掛起稀鬆平常的笑容:「權當是為了念卿吧,他太粗枝大葉了,哪裡會照顧人。」
三哥淨過手,在沈思的攙扶下起身坐定,似笑非笑瞄向晉王:「王爺大可放心,沈執是將死之身,可沒力氣在小五面前講您的壞話,不用大費周章地收買人心了。」
品鑒著沈執暗藏譏誚的幾句話,晉王自嘲地抿了抿嘴角:「三公子多心了,本王絕無此意。你既是念卿的哥哥,無論說什麼、做什麼自然都是為他著想。」說到此處晉王有意無意挑了挑眉梢,略微停頓片刻才又開口道,「三公子身體虛弱,久居客棧實有不便,我已命人在府中收拾好了一處清幽的館舍,稍後吃罷了飯就請移駕吧。一來飲食起居更為舒適些,二來也便於念卿照料。」
三哥笑著搖搖頭:「王爺的好意沈執心領了。從前之事不管你蓄意也好、無意也罷,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撐著一口氣趕來晉原是想再見上舍弟一面,並非貪圖你王府裡的錦衣玉食。既然時日無多,還請王爺准我留下這一點氣節吧。」
沈執語氣雖則輕鬆,話卻極重,聽得沈思左右為難:「哥,守之他……」
倒是晉王拍拍沈思手背截住了他的話:「確係本王考慮不周了,還請三公子勿怪。三公子能不計前嫌諒解我與念卿,衛律已是感激不盡。」
「哪裡話,還請王爺莫要見怪才是。」沈執爽朗笑道,「今後小五就交給王爺照顧了,我這個弟弟自小頑劣不堪野性難馴,若他哪裡惹惱了王爺,只管放手教訓便是,不聽話就拿鞭子抽,反正皮糙肉厚也抽不壞。」
晉王摸不透對方是認真還是玩笑,一時間頗為尷尬,正欲訕笑以作回應,就見沈家三哥轉過頭去故作神秘地對弟弟耳語道:「他要是真敢拿鞭子抽你,就用三哥教你的八折拳對付他,三十三勢『搶背臥牛』,專攻下三路,放心,他不是你對手。」
聲音大得隔張桌子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自然算不得悄悄話,看沈小五被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繃著張黑黝黝的小臉不住點頭,晉王不覺啞然失笑。或許正是因為跟在那樣的哥哥身邊長大吧,小猢猻不管外表如何爭強好勝驕傲狂妄,骨子裡仍舊還是純良、豁達的。
餐畢,侍從撤去盤盞、奉了熱茶,又呈上了八百里加急的密報給晉王過目。晉王一目十行掃罷奏報,「啪」地扣到桌面上,隨後端起茶杯小心吹去浮沫,慢悠悠飲著,臉上悲喜莫測。
待陳六道與牛黃相繼告退之後,沈思急切地詢問晉王:「守之,眼下顧名珍大敗,真定府又久攻不下,朝廷方面可有下一步舉措?」
晉王鳳眼一睨,玩味地瞄向沈思:「朝野之中大小將領無數,但小皇帝真正信任的卻沒幾個。他本欲將平叛大軍交由老將柳茂執掌,可柳茂年事已高,又坐鎮西南分身乏術,遂向小皇帝舉薦了自己的女婿……」
「你是說……伯齡?」沈思眉頭擰起個疙瘩,眼神飄忽不定,他最為擔心的一幕終於要出現了。
晉王將沈思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裡,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將茶碗放回桌上的時候沒拿捏好力道,裡面的茶水濺出了幾滴。他嘴角含笑,眼瞼低垂,隨手撣去了粘在袖口上的水漬:「不正是那一位國舅爺家的乘龍快婿。」
反是三公子沈執輕輕「哼」了一聲:「看樣子衛伯齡該當要熬出頭了。他那號聰明絕頂的人物,手裡一旦握了兵權,便如蛟龍入海,將來必有一番風起雲湧。只感歎當日他與你同聲同氣、恨不能好做一個人,如今我沈家破敗,他倒不見了蹤影,枉我兄弟幾人還對他百般扶持。若說起審時度勢,天下間恐再沒人及得上他了。」
沈思知道三哥對衛悠頗多誤會,忍不住要幫忙開脫幾句:「伯齡也是身不由己,他但凡露出一絲一毫破綻,都難逃滅門之禍。臥薪藏膽忍辱負重的辛苦,實非旁人所能體會。狗皇帝動手之前他特意送信示警,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而我被困京城,也是多虧他使出一招瞞天過海之計才得以順利逃脫了的。」
「送信示警?送的什麼信?」沈執那雙肖似沈思的眼睛瞬間睜大許多,疑惑地望向弟弟。
沈思駭然:「怎麼,顧氏兄弟圍城之前,你們沒有收到伯齡的密信?」
「密信……」沈執細瞇起雙眸極力回憶著,「你說的難道是那個?圍城之前阿爹確實收到了一封書信,也不知系何人偷偷潛入帥帳擱在了阿爹案頭,只不過……」他用力壓下嘴角,「只不過那信是空白的,打開來既無字跡也無圖案,完完全全是白紙一張。」
「怎會如此!」沈思錯愕地挺起身,胳膊肘不慎碰翻了茶碗,嚇得晉王連忙跑過去擼起他袖子查看是否被熱茶燙傷,而沈思則兀自低頭思索著,「這……定是有什麼誤會……他若害怕受到牽連,乾脆選擇不送那信便是了,何必多此一舉專門送封空白的信過去?稍有紕漏豈不白白授人以柄?這中間到底有何蹊蹺……」
晉王看不得沈思為了個衛悠方寸大亂,淡淡開口道:「才吃了飯就躺著恐不消化,念卿,先扶三公子下樓轉轉吧。」
經他一提醒,沈思回過神來,當即攙扶著三哥下樓去在院落裡略走了走。沈執精神尚好,只是體力不濟,短短幾步路就氣喘得厲害,額上冷汗直冒,不得已只好重新返回房內歇息。
不多時,晉陽城中的幾位名醫請到了,沈思引著大夫們進去裡間替沈三公子診脈,晉王便坐在外間桌前有一搭無一搭喝著茶。桌上不知何時添置了筆墨紙硯,硯台裡的墨汁還未幹掉,筆頭也未及清理。晉王隨手捻起毛筆瞧了瞧,竟是桿善璉湖筆,所謂「紫毫之價如金貴」,不用問,這定是胡不喜從府裡搬來的好東西。想那老閹賊倒是機靈,知道如何拍馬屁才最響亮,要討主子歡心,功夫下在沈公子身上自是不會錯的。
鎮紙底下還壓著張皺了的信紙,晉王無意間餘光掃過,但見上頭寫著寥寥數語:伯齡吾兄硯右,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自京師一別已有數月,殊深馳系。今冒昧致書,蓋因……
信只寫到這兒,後面都是筆頭胡亂甩上去留下的大塊墨跡,足見寫信人心緒之煩亂。晉王認得,那正是沈思的字跡,運筆略顯笨拙,每一下都有用力過猛之嫌。看來沈思是想寫信詢問衛悠寧城一事,可不知為何又放棄了。
晉王冷冷瞇起眼睛,捏筆的手指漸漸發力,只聽得「卡嚓」一聲脆響,筆桿竟生生斷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