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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42章
  第42章 憶舊容,一夜鄉心五處同

  晉王在身後接連叫了兩聲「念卿」,都沒能使對方停住腳步,無奈之下急忙吩咐一眾侍衛速速跟上去保護。誰知侍衛們追出門沒多久,又一個個蔫頭耷腦地回來了:「屬下等無能,實在追不上沈公子的坐騎,請王爺降罪。」

  自從上元夜沈思不甚中計被人綁走之後,晉王一直心有餘悸,便是晉陽城自己的地盤上也沒辦法完全放心。現在那小猢猻又跑得沒了蹤影,他怎能不急?當即拉過王妃追問道:「阿姐,那名喚陳六道的是什麼來歷,你可派人細細查探過了?」

  王妃略顯歉意地抿抿嘴:「這……他只說是念卿的舊識,遠道而來想見念卿一面。聽胡總管說念卿不在府中,便只留下張信箋就走了。我也深怕有人會對念卿不利,原打算遣人跟著瞧瞧去的,可轉念一想,若他真是念卿的朋友,這樣帶著疑心去查人家著實太過失禮了些,因此也就作罷了。」

  「哦……是阿姐想得周全……阿姐想得周全……」晉王嘴裡贊同著王妃,心裡卻有些小小埋怨王妃沒將對方的底細調查清楚。和「失了人」相比,失些禮數又算什麼。見詢問無果,他只好再將侍衛們撒開各處去找,若不是王妃攔著,幾乎就要將駐紮在城外的晉王三衛都給調進城來了。

  連日來舟車勞頓,他確實有些乏了,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頓覺渾身放鬆。書房的羅漢榻上鋪陳著沈思所獵的那張虎皮,晉王半倚半靠在上頭,想著當日沈思箭射猛虎的勃勃英姿,想著數月以來與沈思漸漸親密起來的點點滴滴,又想著該從何處入手調查陷害沈思的真兇,不知不覺,陣陣困意來襲,竟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晉王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衝著外面高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門外值夜的侍從輕聲答道:「回王爺,已近亥時了。」

  晉王披衣下床:「去看看沈公子回來了沒有。」

  不出片刻功夫,侍從小跑著回來奏報:「稟王爺,沈公子自晚間出府後便一直未歸,去尋找的侍衛也暫時還沒有消息。」

  晉王氣不打一處來,抬手砸了桌上的兩隻琉璃盞,低聲罵道:「蠢材!」

  推開門,外頭已齊刷刷跪了一地。見晉王臉上烏雲密佈黑不見底,眾人都道是在劫難逃了,還好一名較為激靈的侍從壯著膽子說道:「王爺,小人罪該萬死,今晚替沈公子倒茶時,無意間掃到了公子手中的信箋,小人絕非有意偷窺,只是……」

  晉王不耐煩地擺擺手:「恕你無罪,看到什麼還不快快說出來!」

  「是是是,」那侍從抹了把汗,戰戰兢兢答道,「小人見到紙上有一個『興』字,底下還有『客棧』二字……」

  晉王立時吩咐下去:「來人,去將城內所有名中帶『興』的客棧全部查找一遍!」

  有了客棧這一線索,再找起人來就容易多了。很快有侍衛回報,說城西的興盛客棧曾有肖似沈公子容貌者出入過。晉王當即命人更衣備車,親自尋了過去。

  客棧老闆絕沒想到自家毫不起眼的小店會迎來王爺大駕,當即親自跪迎在了門前的台階底下,從打晉王的馬車出現在街口便開始磕頭不止。晉王下了車,早有先行前來打探的侍衛領路道:「沈公子就在二樓把頭那間客房裡,訂房的客人姓陳,屬下等不敢擅自打擾公子,所以並不知曉屋內情形。」

  晉王鳳目微挑,抬頭瞄了一眼侍衛所言那間客房,房裡依稀亮著燈,只是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好像生怕給人看見室內情形一般。他若有所思地邁出兩步,在樓梯口又停下了,腳步踟躕半天,似在擔心什麼,最終還是定下心快速走了上去。

  來在門前,晉王負手站定目不斜視,身邊侍衛則極有眼色地躬身上前輕敲了敲房門:「沈公子,公子,王爺來了。」

  裡面似有人窸窸窣窣說著什麼話,卻好半天沒來開門。這下晉王再也按捺不住,抬起腳「啪」地將門踹開,沉聲喚道:「沈念卿!」

  門扇大開,裡面露出沈思錯愕的臉,他就站在門前,手還保持著要去開門的姿勢。藉著飄忽不定的燭光,晉王發現他鬢髮散亂,臉色蒼白,眼底似有尚未乾涸的淚跡。如此反常的沈思倒把晉王給驚住了,開門前那些個猜疑、埋怨、氣惱、不悅全都被拋去了九霄雲外,他三兩步走到沈思面前扶住對方肩膀:「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莫急,凡事有我。」

  沈思看看他,又將目光投向門口的侍衛,晉王會意地擺擺手:「都出去,沒我吩咐誰也不要進來。」

  待侍衛們關好房門,沈思才啞著嗓子喃喃喚了一聲:「守之……」他回手指了指從頭到尾都默默站在桌前的國字臉男人道,「這位是陳六道陳大哥,當日我從顧明璋手裡逃出來,多虧了他仗義相救才能順利脫身。當時我二人萍水相逢又匆匆別過,並未細談家世出身,便只以『六哥』相稱。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曉他的全名。」

  陳六道站得身姿筆挺,神色也是不卑不亢,見晉王望向自己,只抬手抱了抱拳:「在下陳六道,見過晉王爺。」

  聽聞陳六道是沈思的救命恩人,晉王頓時帶上了三分笑意,連對方不甚恭敬的態度也並未放在心上,他上前去深施了一禮:「原是念卿的救命恩人,衛律多有怠慢了,稍後還請到府上小住幾日,讓衛律盡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招待陳兄弟。」

  陳六道萬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晉王會對自己如此客氣,倒有些不知所措了:「這……山野之人不懂禮數,還請王爺見諒。只是此一番前來,是受人所托照顧三公子的,實在無瑕顧及其他。」

  順著陳六道的目光,晉王這才發現床上竟還躺著一人,只因他身形太過消瘦,睡在被子裡幾乎看不見起伏。沈思見晉王在看,緩步走到床邊坐下,摸了摸那人臉頰輕聲說道:「守之,你來見見吧,這人……是我三哥。」

  「你是說……」晉王瞪大雙眼,生怕自己聽錯了,「你嫡親的三哥?三公子沈執?他不是已經……」

  「此事說來話長,」陳六道開口解釋道:「當日沈帥自盡,沈家軍出城受降,顧明璋沒找到三公子,便命人進城去搜。他們在城內找到人,後動起手來。三公子身中數箭,又斷了一臂,終因傷勢太重昏了過去。顧明璋的屬下以為他已身死,便丟給了搬運屍體的去處置。那負責搬運屍體之人乃是我的同鄉好朋,他同我一樣心裡仰慕沈家父子的人品氣度,見三公子一息尚存,便找來具高矮胖瘦相差無幾的屍體刮花了臉代替三公子,這才私下偷偷將人藏在亂屍堆里拉了出來。」

  晉王只是聽聽已覺心內淒然,再看沈思,那小子轉過身去面對著牆壁,臉孔埋在陰影裡,想是不願給人看見他在掉眼淚吧。若猜測不錯,方纔之所以拖拖拉拉不肯開門,也是怕給人發現他曾哭過。

  陳六道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那朋友帶著三公子逃出來後無處可去,便想先到離家不遠的小鎮子落腳,偏巧我也暫住在附近,就這樣遇見了。三公子傷勢太重,昏迷了好久,大夫說手臂斷了倒不妨礙,只那幾箭扎得太深,傷及了心肺,再難痊癒,即便好生將養著,也只這個把月的壽數了。三公子自知命不久長,倒也坦然,只是得知了沈公子人在晉原的消息後,一心一意想來見弟弟一面。我猜測著,他是怕留下遺憾吧,所以即便知道長途跋涉會使他病體加重,我還是打定主意送他過來了。」

  晉王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細細打量著昏睡中的男人,對方眉目間確有幾分沈思的影子,倒比沈思更有稜角些,若非瘦得脫了相,又面色灰敗,應該也是一樣的風采不凡吧。

  見沈思一味立在牆邊不肯轉身,晉王走過去揉了揉他的頭髮:「別怕,念卿,事在人為,哪有什麼一定。我晉原地界上有得是名醫高手,靈丹妙藥,只要傾盡全力,不信保不住你哥哥一條命。」

  沈思知道晉王是在安慰自己,勉強牽了牽嘴角:「找大夫的事,便交給你吧,這段時間我想多陪陪三哥。」望著被子底下缺失的一塊,他狠狠皺了皺眉,「三哥是沈家軍中最厲害的神箭手,斷了一條胳膊,往後可怎麼射箭呢……」話說出口,心頭又湧起更多酸楚,連「以後」都沒了,還射的什麼箭……

  正自感歎著,忽見被子裡頭微微動了一下,沈思飛奔到床前,焦急地俯身問道:「三哥,你醒了嗎?看看我,我是小五!」

  足足老半天,沈執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努力挪動著,終於睜開來看向沈思,抖動嘴唇喚了一聲:「小五……又長高了……」

  沈思抓起哥哥僅剩的一隻手,抵在額頭上幾近哽咽:「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我對不起三哥,也對不起大哥、二哥和阿爹。」

  沈執緩慢眨動著眼睛,目光裡帶著淺淺笑意,他用兩根手指在沈思額頭上敲了一記鑿栗,因實在沒有力氣,那一下敲得很輕很輕,幾乎沒有感覺。饒是這樣,已經足夠安慰沈思了。

  從小到大,無論他闖了多大的禍,哥哥們從不會過分苛責。被惹急了,也不過是手指團成圓環敲一記鑿栗在額頭上。哥哥們都是習武之人,手勁兒奇大,敲狠了便是一顆油光珵亮的大紅包,要用手掌死命揉好久才能消腫。小時候他以為那是一種懲罰,長大了才知裡頭暗藏著多少疼愛與寵溺。所以漸漸地,他也養成了同樣的習慣。

  看弟弟眼睛直勾勾盯著牆角不動,沈執便知那小子又走神兒了。他用一條胳膊撐著床,企圖坐起身來,卻因為保持不住平衡而險些栽倒。沈思見狀想要去扶,被晉王不動聲色地拉到了一邊。這沈小五照顧人的水平晉王是親身感受過的,連他個身強體壯的健康人都受不住,更何況是殘損不堪的沈家三哥了。

  陳六道也本想要出手幫忙的,但見晉王小心翼翼將人攙扶起來,又在背後墊了枕頭,手勢、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處,便識相地退到了一旁。

  沈執看了晉王一陣,笑問道:「這位應該就是晉王千歲吧?恕沈執不能起身見禮了。」

  晉王連忙擺手:「無妨,無妨,都是自家人,何須客套。」

  聽見「自家人」三個字,沈執一雙眼笑非笑幽幽瞥向了弟弟。起初沈思還沒覺出什麼不妥,被哥哥瞪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臉孔一紅,生硬解釋道:「是啊,晉王是我義父,咱們……都是自家人……」

  沈執上下打量著弟弟,無聲地歎了口,沖晉王頷首道:「王爺千歲,時候不早了,多謝您親自過來探看,沈執病體沉痾,就不遠送了。」不等晉王答話,他又轉頭對陳六道說,「陳大哥,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晉王聽得明白,這是做哥哥的想和弟弟單獨說說話。他雖不放心沈思獨自照顧病人,但也不好出面阻止,只得客套兩句乖乖退出了門去。左右已經半夜,懶得再來回折騰,當即命人付錢包下整間客棧,就睡在了沈家三哥對面那間房裡。

  待陳六道也告辭去睡了,沈執才拉過弟弟坐到床邊,輕咳過一陣,他開門見山問道:「小五,我聽陳大哥說,將你和阿奺從顧明璋手裡救出的是一個叫馮卓生的人?他現在何處?」

  沈思神色黯然:「馮大哥他……已經不在了,我本與他約好在山間土廟匯合,再等守之所派的人前來接應,可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殺了。殺他的人就拿著這種令牌。」

  沈思從懷裡掏出那塊一直帶著身邊的銅牌子,舉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見對方也是一臉茫然,才略有些失望地重新收了起來。

  沈執握住弟弟的手:「阿奺和妹夫……是不是也已經不在了?」

  沈思眼神躲閃著:「沒,他們夫妻好得很,前段時間還……」

  沈執有氣無力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別編了,你又編不像。我還看不出來嗎?要是他們好好的,你定是早就跟我說起了,哪會等我自己來問。」輕咳了幾聲,他斟酌著說道,「這一路我也見到了幾個舊朋友,我聽說……原來宜府衛的佈防機密是那位馮卓生馮主簿偷偷洩露出去的……連霍端之事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見沈思一味低著頭沉默不語,他緩緩吐了口濁氣:「看來你是早就知道了……既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跟晉王那傢伙沆瀣一氣不清不楚?」

  沈思緊緊抿了下嘴角:「衛守之他……並非有意謀害阿爹……他實是無心之失,再說我也……」

  「住口!」沈執聲音抬高了幾分,「你可真是阿爹的好兒子,我們幾人的好弟弟!現如今阿爹和大哥、二哥再沒法子教訓你了,我便代他們教訓你!還不給我跪下,取鞭子來!」

  沈思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想爭辯幾句,又怕氣到哥哥,於是趕緊跪在床前,回身四處看去,這普普通通的小客房哪裡找得到什麼鞭子,無奈只好將隨身佩劍雙手舉到三哥面前:「沒有鞭子,要不然拿劍鞘抽吧,都是一樣的。」

  舉了半天不見動靜,疑惑地抬頭看去,卻見沈執正笑瞇瞇看著他:「小五啊,一個人獨自在外這麼久,為何就沒半點長進呢。傻小子,聽不出我是在嚇唬你嗎?三哥身殘手殘的,打不動你嘍。」

  沈思站起身,眨巴著眼睛定定看了三哥一會兒,不無委屈地反駁道:「只有你們才總覺得我傻,出了門去,別人可都要稱讚我聰明機智呢。」

  正說著,不提防三哥出手在他兩腿間輕抓了一下,就像在逗弄從前那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兒一樣。他嚇得連連後跳:「你!老大不小的!」

  三哥卻笑得開懷:「喲,哪裡老大不小,分明是長不大了。總這幅傻樣子,往後可怎麼辦啊……」他笑得一陣嗆咳,胸口疼痛難當,閉上眼忍了忍,又輕笑道,「小五,往後三哥也不能陪你了……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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