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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30章
  第30章 佳期誤,疾風暗卷樓南樹

  聽見沈思睡夢之中竟然囈語著衛悠的表字,晉王不覺一愣,手上動作也僵住了。他微微瞇起鳳目,一臉玩味地凝視著眼前少年,腦海深處慢慢浮現出了那個沉默寡言、心思莫測的侄子……

  是啊,遙想當日寧城被圍,沈思不惜違背軍法、皇命私自領兵出征,那可是掉腦袋的大罪,若他與衛悠二人僅僅是同窗情誼,又何必拚死相救?及至他單槍匹馬潛入京師刺殺了顧明璋,更是寧願風餐露宿、東躲西藏也不肯輕易求助於衛悠,究其根源,還不是害怕連累對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小舟飄飄搖搖,劃開暗綠色的江面,向一派雲蒸霞蔚的天際盡頭駛去。晉王緩緩起身,負手站上船頭,遙望著兩岸連綿起伏的峰巒,臉色被粼粼水波映照得忽明忽暗。風勢迎面而來,鼓滿袍袖,吹散了他鬢角過早浮現的細碎銀絲。

  幾時飄蕭霜滿頭?幾番遑遑語未休?幾曲衷腸隨逝水,幾重空山水急流……獨自佇立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再回頭時神色已平靜如初,就好似什麼也沒聽到、沒看到、沒想到。

  沈思睡過去沒多久,就被顛簸起伏的小船給晃醒了。夢裡那場足以亂真的生離死別令他心有餘悸,愣怔著好半天沒能緩回神來。暮色四合,涼意頓生,寬大的外衫底下倒還殘存了幾分溫暖。他懶懶縮在那,目光呆滯著,不知想些什麼。

  這功夫牛黃端了剛剛煎好的草藥湯走過來,嘴巴還閒不住地嘮叨著:「公子公子,快趁熱喝了吧,看你今日氣色愈發好了,小人心裡實在歡喜。」

  「有勞了。」沈思將碗接到手裡,憋住氣一仰頭灌了下去。那藥湯熱熱的,麻麻的,滋味又酸又苦,留在舌頭上久久消不掉。若不是暈船的滋味更加難捱,他真恨不得悉數吐掉才好。

  幸得晉王細心,知道他嗜甜,上船之前特命人預備了幾包京城才有的芝麻白節糖,每次喝過藥他都迫不及待想丟一塊到嘴巴裡。只可惜晉王管得嚴,生怕糖會沖淡了藥性,吩咐牛黃需隔上一陣子才准取給他。

  此刻沈思被那藥嗆得愁眉苦臉,五官糾結在一處,臉孔活脫脫成了捏滿褶的肉包子。牛黃看得實在於心不忍,左右沒人注意,便從匣子裡揀了顆小塊的白節糖,飛快塞進他嘴裡。沈思嘗到甜味,眉眼漸漸舒展開來,還朝牛黃輕笑了一下,以示謝意。

  「想不到公子你外表高大英武,卻喜歡這種香香甜甜的吃食。」牛黃生在山野農家,性子開朗話也多,因同沈思年紀相仿,很喜歡與他閒聊,「可惜幾位行程太過匆忙,不然真該在我們村子裡暫住上幾日,我們那有種特產的果子酥糖,是拿松子、核桃、芝麻、瓜子一起炒熟,和著麥芽糖做的,咬上一口是又香又甜又爽脆。小時候過年我寧可不穿新衣裳,也要央我娘親買上幾塊酥糖回來吃。」

  噩夢帶來的恐懼和悲憤還縈繞在沈思心頭,他本就興致不高,更加無意去聽牛黃大講特講什麼家鄉的風土人情,因此只是敷衍地笑笑:「是啊,可惜了……」

  牛黃絲毫沒察覺出對方態度中的冷淡,猶在絮絮叨叨講著:「公子你出身富貴,吃慣了各色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起我們這種鄉野小食的,但若你吃上一次,保管這輩子都忘不掉……」

  正說得口沫橫飛,晉王從背後走了過來,不動聲色擋在牛黃跟前,笑著對沈思說道:「念卿,日頭落山了,隨我進去歇著吧,萬一著了涼,只怕又要多喝上幾日苦藥湯了。」

  沈思略為遲疑片刻,也不多說什麼,兀自起身轉回了船艙裡頭。他看得真切,晉王本意是不想他與牛黃相處得太過親近。

  因為動作急躁,他肩頭披著的外衫險些滑落,還是晉王急忙伸手過去扯了一下,才不至被風捲入水中。誰知這毫無惡意的觸碰竟被沈思下意識閃開了。

  晉王的手虛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訕訕搓弄了兩下指腹,最終稀鬆平常地笑道:「還好你早早醒了,不然這一覺睡得太足,晚間就該要失眠了。」他本是在沒話找話,藉以緩解尷尬氣氛,可看到沈思一張臉緊緊繃著,稚氣之中無端端添了幾分傻氣,他又忍不住想去逗上一逗,「念卿我來問你,方才熟睡之中為何接連喚了幾聲『守之』,可是夢見本王了?」

  「你……」沈思像被人窺探去了什麼驚天秘密一般,眼珠瞬間瞪得溜圓。他既羞且怒,卻無法反駁,因為夢境裡頭,他確實心心唸唸滿腦子都是衛守之。

  見他幾次欲言又止,臉孔憋得通紅,晉王只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再捨不得繼續捉弄下去了,趕緊岔開話題道:「晚間我命人準備了清粥小菜,喜不喜歡都多少用一些,且忍耐忍耐,明日午時咱們便可下船。等回了岸上,你胃口恢復了,再把這幾日所受的辛苦全都補回來。」

  沈思聽著晉王的話,有些心不在焉,他朝船艙外忙碌的牛黃瞥去一眼,沒頭沒腦地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

  晉王見他問起,知道自己的打算逃不過沈思眼睛,所以也不多做隱瞞:「茲事體大,不僅關乎你的安危,還關係到晉原無數百姓的生計。在沒做好萬全準備之前,我決不能容許一絲一毫的破綻存在。對於無法確定能否可以保守秘密之人,只好選擇封口。」

  晉王的語氣波瀾不驚,聽在沈思耳朵裡卻並不輕鬆。晉王向來是上位者,掌生殺予奪之權,絕不會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一個小小的山野郎中身上。他固然有溫柔寬厚的一面,但那只表現在某些人面前,更多的時候,他精於算計,心思狠決,手段殘忍。對他而言最直截了當的封口辦法,就是讓一個人再也無法開口說話。

  沈思很清楚,晉王骨子裡是不想打仗的。一旦發生了戰爭,無論勝敗,他在晉原地界上苦心經營出的風調雨順、安民樂業就都將化為烏有了。

  歸根結底,小皇帝,顧明璋,晉王,都是一類人。他們為了保住所擁有的一切,會不惜任何代價,包括犧牲掉幾條不相干的人命。

  第二天晌午,船行到德州衛境內終於靠了岸,指揮僉事張世傑早早帶領一支精銳人馬等候在了那裡。這些人都穿著便裝,三五一群喬裝成商隊、鏢師模樣,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動靜,手掌片刻不敢離開隨身武器。

  晉王從容下船,面對走上前來恭敬施禮的張世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心下已有了幾分推斷。他避開眾人,壓低聲音問道:「怎麼,可是城中有變?」

  「稟王爺,晉陽城內一切安好。只是……」張世傑謹慎地觀瞧過左右,貼近晉王小聲回道,「小皇帝先您一步派了欽差大員過來,明裡說是『查察晉冀地區兵備事』,實則成日緊盯著王府內外一應動向,光是求見您的拜帖,已經遞上來好幾回了。」

  晉王略一思索,微微笑道:「無妨,既是派了耳目過來試探,就說明京師那一位還沒抓到任何把柄。只告訴你的人謹言慎行就是了。」

  張世傑當即拍胸脯保證:「王爺放心,莫將所率部眾都經過精挑細選,盡可信任……」

  晉王餘光一瞄,發現沈思幽幽張望了過來,似在留意著二人的對話,他不想沈思因了這等瑣事憂心,故而朝向張世傑輕輕一擺手,示意無需再說下去,其餘種種自己皆有分寸了。

  牛黃隨同眾人下了船,看哪裡都覺新奇,面對著前來迎接晉王的車架也要對沈思大發幾句感慨:「天老爺,我本以為公子您家是個普通的商賈富戶,如今一見竟是高官權貴也萬萬不及。且不講別的,只這幾匹高頭大馬吧,嘖嘖,怎會如此威風!」

  沈思想要截住他的話頭,已然遲了。他不嚷嚷還好,一開口反倒更堅定了晉王的必殺之心。

  晉王喚過兩名侍衛,指著牛黃對其吩咐道:「去,將此行的診金結算與他,再安排一艘小船,送他上路。」

  牛黃聽說銀子就要拿到手了,急忙與晉王、沈思幾人拱手道別,興高采烈一路小跑著追向那兩名侍衛。誰知臨要上船的一刻,他不知何故又折了回來,氣喘吁吁跑到沈思面前熱情地問道:「公子公子,可否留個府上的地址給小人?我想著,若是哪日我鄉里有兄弟叔伯遠行來此,便可托他們稍上一包酥糖送給公子。雖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到底也是份心意。」

  幾句話說得沈思愧疚萬分,無言以對,幸好晉王及時替他解了圍,教牛黃只管去向侍衛們討要住址。牛黃得了令待要轉身離去,沒走出兩步,又站住腳囉囉嗦嗦地對沈思說道:「對了公子,我想了想,若是夏季炎熱,那酥糖走不到半路定會化掉,不如我向人討來製作的配方,寫成書信寄給公子,由您府上的廚子做出來,味道想必也差不到哪裡。」說著還露出個無比得意的笑容,好像自己想出的主意有多聰明一般。

  沈思胡亂點著頭,竟是看也不敢看向牛黃,只管低垂眼眸朝馬車走去。他一隻腳踏上車板,另一隻腳卻猶如陷進了沼澤地似的,留在原處抬也抬不起來。沉著臉踟躕片刻,他終是狠狠一轉身叫住了牛黃:「喂,牛黃兄弟,不知為何我突感身體不適頭暈目眩,你可願意再多照料我一程?」

  問完這句話,沈思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他也想學著顧明璋或晉王那樣,將所有人都視做弈局中的棋子,一步一步籌謀算計,予取予求……可惜終究沒辦法做到。

  牛黃完全沒發覺到自己正徘徊在生死邊緣,他反倒有些為難,站在那翻著眼皮想了半天才勉強答道:「那……好吧,反正我孤身一人,家裡也沒個牽掛,早一日、晚一日回去又有什麼要緊。」

  沒想到計劃好的事情會節外生枝,兩名負責動手的侍衛有些不知所措,紛紛向晉王投去探詢的目光。而晉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目則直筆筆落在了沈思身上,先是審視,再是琢磨,最後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對著侍衛打出個不易察覺的手勢。侍衛們心領神會,彼此飛快交換過眼神,退去了各自的位置。

  從始至終,沈思都沒對晉王做出任何回應,他不善於說謊,又懶於解釋,想想乾脆就裝傻算了。他也知道這一舉動會令晉王感到為難,可他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也只能硬起頭皮將爛攤子丟給晉王了。

  又兩天之後,隊伍終於風塵僕僕趕回了晉陽城。因半路殺出個欽差大員,為免人多眼雜,晉王特帶著沈思偽裝成雜役,於凌晨時分打從後門悄悄溜進了王府。直到踏進門檻那一刻,他繃緊的心弦才總算稍微鬆懈了下來。

  府中上下早已講明了規矩,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別看王爺一張俊臉時常帶著三分笑意,威儀卻不容侵犯,哪個若真觸怒了他,只怕是如來佛祖也救不了的。

  王妃一得到消息,就帶著貼身侍女們將晉王與沈思的住處裡裡外外全部清潔一新。及至二人回府當日,她更是天不亮便親自守在了門口等候。一見面,她迫不及待拉過二人左看看、右看看,滿臉疼惜之色:「瘦了,都瘦了,此一番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吧,回來就好!都平安回來就好!」

  踏進曾經居住過的院落,沈思竟生出一種回家般的親切感覺。院子正中青磚地打掃得一塵不染,東南角立著幾株光禿禿的梅樹,西面是兵器架子,上頭刀槍劍戟都被擦拭得明光珵亮。

  一晃數月,金葫蘆長高了不少,嗓門也比從前洪亮了,乾癟癟的骨架子上生出好些肌肉塊,總算像個男子漢的模樣了。見到沈思去而復返,他激動得兩眼通紅,嘴唇死死抿著,生怕一張嘴就會哭出聲來。小狐狸聽見動靜,也「嗖」地竄了出來,甩動著大尾巴直往沈思懷裡鑽。不知這段時間金葫蘆偷偷餵給它多少好東西,搞得它一顆狐狸腦袋還是小小尖尖的,身體卻鼓脹成了名符其實的肉球,捏上去鬆鬆軟軟,骨頭都尋不著。

  見到這一人一狐,沈思難得浮現出了由衷的笑意:「多壽,你真是長大了,倒有幾分未來將軍的樣子了。琉璃老弟,許久不見,你也變化不小,簡直是……呵……」

  晉王離開多日,府中積壓了大小事務無數,自他一回來便忙得馬不停蹄,實在挪不出空閒陪著沈思。

  當晚沈思與金葫蘆、牛黃一起在自己的小院用了晚膳,雖然只有三個人,各色菜餚卻琳琅滿目擺出好大一桌,且都是按照沈思口味烹製的,只可惜山珍海味吃在沈思嘴巴裡也味同嚼蠟,他身體疲乏,心緒煩悶,只胡亂吃過幾口,便推說想要休息回房去了。

  牛黃因身份特殊,一入府便被重重看管了起來,不但不許在府中隨意走動,就連出去小院都要有人看著。可不知該說他心寬還是蠢鈍,竟絲毫未把這囚徒般的處境放在心上,還和金葫蘆一起風捲殘雲吃光了所有飯菜,然後又一起拍打著滾圓的肚皮回房去睡大覺了。

  這幾日不是乘船就是悶在馬車上,沈思渾身髒亂不堪,可因腹部劍傷還未癒合,尚不能沐浴,只好用清水仔細擦洗了身體。等他更換好乾淨衣物走進臥房,正看見一個身著羅裙的背影在慇勤忙碌著幫他鋪床。沈思還當是晉王指派過來的侍女,為防突然開口嚇到對方,他走進門時故意加重了腳步。那人應聲回頭,竟是晉王妃!

  沈思的母親若還在世,年紀應是與王妃相仿的,故而在沈思心中,向來把王妃看做是長輩。他雖對晉王心存著怨恨,對王妃卻仍是敬重有加的。現在要一個長輩親自來伺候他這小輩,他無論如何過意不去,趕緊上前阻止道:「夫人,這種小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怎能勞煩您動手呢。」

  王妃笑著推開他擋在面前的胳膊,語氣溫柔:「不瞞你說,我也是受人所托而來的。今晚守之實在分不開身,才將你暫交給我照看一日,稍後我可是要向王爺千歲覆命去的,怎能有半點馬虎。」

  沈思莫名有些氣惱:「王爺也太沒分寸了些,隨便派個小丫頭不就得了,怎能隨意支使您呢?」

  王妃將他拉到桌邊坐定,又隨手倒了杯熱茶給他,輕聲細語道:「你也怪不得他,聽說從前他指派來伺候的使女都被你攆走了,他又豈會再做無用功?想來只有我這樣的身份與年紀,才不會被念卿趕出門去吧。」

  沈思聽了愈發過意不去:「夫人哪裡話,我只是習慣了軍中生活,不喜歡別人幫忙做這做那。」

  王妃深深望了他一眼:「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有沒有心又是另外一回事。以你二人之間的關係……」

  沈思一掌拍在桌案上,生生截斷了王妃的話,語氣冰冷:「夫人且聽了,我與他並無任何關係!」

  王妃訝異地眨眨眼,不覺輕歎:「唉,難道你不是認了守之做義父的?」

  沈思張了半天嘴,啞口無言。方纔那反常的舉動,不恰恰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他發現平日裡自己明明有幾分頭腦,可不知怎的,一對上王爺、王妃這些人,就立馬變得簡單幼稚,愚蠢至極了。

  桌邊一隻空杯被他震得翻倒,咕嚕嚕滾下地去,摔成了兩半。門外侍女聽見響動,小心請示著:「夫人,可有何吩咐嗎?」

  王妃淡淡答道:「沒有,都下去吧。」待腳步聲漸遠,她親手拾起碎成兩半的茶杯,滿眼惋惜,「念卿,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我都有所耳聞了。事情因守之而起,你恨他、怨他我都理解。他叫我一聲『阿姐』,我便是他僅有的親人,弟弟犯下過錯,做姐姐理應與他共同承擔。你若想罵他,我陪他一起聽著,你若想打他,我陪他一道扛著。但你若還想像在京城裡那樣,要出手殺他,我定會先一步跟你拚命。」

  沈思眼望著桌案上跳動的燭火,凝眉苦笑:「是啊,我是真的很想殺了他……」

  「念卿啊,這一夕之間親人盡喪的滋味,我很能體會。」王妃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兩步,遙望著窗外夜色陷入了回憶,「同樂二年朔州一役,我的父親、哥哥,還有欲相守一生的愛人青哥都沒能活著回來。他們走的時候,每個人都胸有成竹,大哥還拉著青哥胡鬧打賭,說此番上陣殺敵,青哥所立戰功若高過他,他便將我這個小妹輸給青哥為妻。我聽了心裡其實是歡喜的,可畢竟女兒家臉皮薄,為了面子,只好假裝鬧脾氣,幾天沒同他們說話,連出征都沒去送行,誰知這一別,竟再不能相見了……」王妃聲音幾欲哽咽,眼裡泛起斑斑淚光,「他們離家的那段日子,我還在偷偷準備著嫁妝。依照當地風俗,新媳婦過門之前要為相公親手做一雙鞋。我知道自己女紅不好,又生怕做出的鞋子青哥穿了會不合腳,故而一針一線縫製得極慢,但凡有一根線歪了,都要拆掉重來。就這樣縫了拆,拆了縫,我以為等鞋子縫好,父親就會帶著哥哥和青哥凱旋而歸,可鞋子終於完工了,等來的卻是幾套染滿鮮血、殘缺不全的盔甲。」

  沈思聽王妃講述著過往的傷痛,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小聲輕喚著:「夫人……」

  王妃驚覺自己的失態,擦擦眼睛淒然一笑:「更可悲的是,厄運至此還未結束。因朔州之戰太過慘烈,太祖皇帝下令要問責相關人等。廢太子衛吉為了推卸責任,排除異己,竟顛倒黑白,將罪狀推到了守之一系的幾名老臣頭上。因他信口雌黃,暫時蒙蔽了皇帝,使多名忠臣飽受不白之冤。時任參知政事的辜大人被判了滿門抄斬,兵部侍郎卓大人、莫大人砍頭示眾,家中男子全部流放充軍,女子貶入賤籍。都督同知屠大人不服判決,與前來抓人的官兵動起手來,官兵一氣之下縱火燒燬了屠府,守之聞訊趕到,只來得及從火海中救出屠家最小的一個兒子。可憐那孩子從前生得唇紅齒白風采翩翩,又天資聰穎文武全才,誰知天降橫禍,不待被大火灼燒得容顏盡毀,連嗓子也熏啞了,更因是戴罪之身,從此後再不能以真名實姓示人……」

  「那位屠家幼子難道是……」同樂二年沈思還未出世,當年發生的一切自然無從知曉。至此他才恍然大悟,怪道晉王身邊幾名親信俱是無官無職卻忠心耿耿。辜卓子,應是辜家與卓家的子孫,屠莫兒,自是屠家與莫家的後代了,晉王是在用這種特殊方式還他們以真實身份。

  見沈思眉頭緊鎖,王妃慈愛地笑笑,伸手在他額頭上輕輕碾過:「念卿,世間之事有得必有失,或許你只看到守之他身居萬萬人之上,享盡齊人之福,看到他為保權勢地位而不停地使手段、耍詭計,可你又知不知道,他其實是輸不起啊。在他身邊,還有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要依附於他而活著。他是晉王一日,我們才能平安一日。」

  沈思倔強地別過臉去:「夫人所言我都明白,但請恕我無法拋開父兄至親的冤屈,反替別人著想。衛守之總有千般萬般的苦衷,做了就做了,若非他偽造書信陷害家父,若非他暗中洩露佈防機密給叛軍,又怎會發生之後的諸多慘禍!」

  「唉,世上多得是良善的蠢材與奸險的小人,念卿你貴就貴在心思通透坦蕩,可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更加難以容身於世。」王妃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說的話或許並不中聽好比那冬去春來冰雪消融,乃勢之所趨也,與鑿冰求魚之人又有多大關係呢?」

  「夫人不懂……」沈思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我雖年紀尚輕,卻也並非不諳世事,那些個官場傾軋、爾虞我詐就算沒親身經歷過,總也聽過看過略知一二。家父脾氣耿直鐵面無私,這些年領兵在外得罪了不少朝廷中人,被人在背後使陰損招數暗害也在所難免。我只替他不值,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個昏君狗皇帝忠心耿耿!但我恨皇帝、恨顧明璋,與怨恨衛守之不同。你可知就在變故的前一晚,他還對我說……他竟然說……算了……」沈思沒能再說下去,他憋悶得氣息粗重,胸膛劇烈起伏,委屈的模樣竟有些可憐。

  王妃心頭一陣難過,又不便再多說什麼。見夜色深了,她起身告辭道:「念卿你早些休息吧,切莫胡思亂想。無論你存了怎樣的打算,首先總要照顧好自己。」臨出門前,她又忍不住回過頭語重心長地勸道,「生而為人,何曾有什麼十全十美呢?希求長樂,便須學會知足。若只盯著自己未曾得到的,只能終生失意。相親相愛與反目成仇,不過是一念之差,唉……」

  夜裡沈思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汝寧城下的屍橫遍野,想到王府佛堂裡那一塊塊無名牌位,不禁深深迷惑,他這種人活得不快活,晉王那種人也活得不快活,天地之間,到底什麼人才能活得快活呢?是不是只有唯我獨尊的皇帝,才能真真正正體會到快活的滋味呢?

  大約四更時分,迷迷糊糊地,沈思發覺有人進了他的臥房,並摸黑徑直走到了床邊。他閉著眼,動也沒動,倒要看看那人想做什麼。很快,一張溫暖的手掌覆在了他的額頭上,輕觸片刻,又轉而向下,幫他拉好被角,就再沒聲息了。

  沈思能感覺到那人並沒離開,就站在黑暗裡靜靜注視著他,許久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第二天一大早,沈思就被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給抽醒了。琉璃老弟不知從哪兒鑽了進來,還堂而皇之跳上了床,趴在他枕頭邊睡得香甜,睡夢中還不老實,尾巴時不時來回甩著,一下一下掃過沈思的鼻孔、臉頰,癢兮兮直想打噴嚏。

  沈思正打算捏著後脖頸將小狐狸丟下地去,就聽見外間書房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對話聲。貌似一男一女在互相問答著什麼。

  那女聲調門極高,嘰裡呱啦響鈴一般,不用問也知道是緋紅郡主:「呆子金葫蘆,我且問你,百戰奇略之中何謂『親而離之』?」

  金葫蘆的嗓音已有了幾分男人的渾厚粗糙,只可惜面對著郡主,總顯得唯唯諾諾、底氣不足:「嗯……凡與敵戰,可密候鄰國君臣交接有隙,乃遣諜者以伺之,彼若猜貳,我當以精兵乘之,必得所欲。」

  緋紅郡主似很滿意,輕快地笑了一下:「那我再問你,何謂『不戰在我』?」

  金葫蘆想了半晌,遲疑著答道:「這個……這個……凡與敵戰,若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兵勢不利,彼或遠來,糧餉不絕,皆不可與戰,宜……宜堅壁持久以敝之,則敵可破。」

  不待他喘口氣,緋紅郡主又連珠炮似地發問道:「再說說何謂『用眾進止』?」

  這次金葫蘆老半天沒有吭聲,緋紅郡主倒得了意,趾高氣昂地訓斥道:「笨吶,名字叫做葫蘆,還真是個木瓜腦殼!」

  沈思被二人聒噪得睡意全無,只得披了衣服走出來,斜倚在書架子上隨口提點道:「不可戰於險阻之間,須要平易寬廣之地,聞鼓則進,聞金則止,無有不勝。」

  目標終於現身,金葫蘆飛快瞄了眼緋紅郡主,郡主則將手藏在袖筒裡偷偷朝金葫蘆豎起拇指比劃了一下。

  沈思瞬間明白過味來,看這二人你來我往煞有介事地問對了一早上,哪裡是在探討什麼兵法?分明是費盡心思想哄自己多說些話!

  看著兩個不甚精明之人在耍著不甚精明的小伎倆,他竟心頭一熱。拋開晉王不說,這府中眾人他是無論如何恨不起來的。先有馮卓生因救他而死,後有孫如商、張世傑等人為保他性命連日奔波勞碌,尊貴如王妃也在親自動手照料著他的一應飲食起居,現在連緋紅那刁蠻的小丫頭也在絞盡腦汁逗他開心了,這還教他如何冷眼相對呢!

  金葫蘆並不知道自己的小計謀已被拆穿了,猶在賣力表演著:「還是公子於兵法上頭足夠純熟,這段日子我也將架上的兵書看去不少,可腦子太笨,能記住的委實不多。」

  沈思牽起嘴角勉強笑了一下:「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死記硬背是沒用的。就算將前人的兵書典籍都裝進腦袋,也不過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而已。」

  見「背兵書」的法子並未起到預期效果,金葫蘆可憐巴巴望向郡主求助。郡主轉轉眼珠,又有了主意,一番擠眉弄眼暗示之後,金葫蘆終於拍著腦門頓悟了:「誒呀公子,差點忘記,前日詹將軍偶得了一把寶刀,說要贈予公子。那刀又窄又長,也不知使起來是否趁手。」

  說著話他跑進廂房,很快取來一把銀光閃閃的佩刀交給了沈思。那刀刃長三尺,柄長四尺,握起來沉甸甸份量十足。沈思持刀在手細細打量著說道:「此乃斬馬刀的一種,由唐代橫刀演變而來,鋒利異常,精於劈砍。」

  只隨意甩動了兩下,竟是龍吟虎嘯,凜凜生風,果然寶物。所謂劍走輕靈,刀行厚重,與劍相比,刀更顯亢直陽剛。所謂「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裏金刀血末乾」,那曾是怎樣一場激動人心的勝利……

  興之所至,沈思不自覺施展起了少時修習過的一套刀法。不想一時大意,揮手劈砍間用力過猛,直覺腹部一陣鑽心的疼痛,隨即有股溫熱緩緩化開。他心裡暗道不好,趕緊收勢將刀遞給金葫蘆,又借口體力不濟要喝茶歇息歇息,而匆匆回房去了。

  到房中解下外衫一看,纏在腰間的布帶果然被血暈濕了,看來定是方才舞刀舞得忘形,掙裂了傷口。他不想給人知曉了再添什麼麻煩,當即衣服一遮,打算去向牛黃討些止血的藥粉,只胡亂塗抹在傷口上就是了。

  自打晉王回到王府,大大小小各色難題便已擺在了眼前。

  且不提別的,單說那小皇帝派來的欽差吧。欽差大員入境晉原,當然要先拜會拜會鎮守一方的晉王爺了。可真的王爺千歲明明還在水上飄著,整日窩在府中飲酒行樂那個只是容貌相近的西貝貨,遠看還似模似樣,一說話可就要露陷了。辜卓子、孫如商當然不敢拿他出去見人,因此只能想盡各種借口一味拖延著時間。

  欽差大人被晾在行館好幾天,耐心就快了要磨光了。如今晉王總算趕了回來,這一面越早相見越好。可見面之前,晉王還需將這段日子以來王府內外發生的大小事宜熟記於心才行,哪怕細枝末節也不能放過。否則萬一言語之間出現紕漏,難保會給對方順籐摸瓜探到虛實。

  除此之外,還要遣人去徹查這位欽差的身家背景、脾氣秉性、所屬派系,諸如此類林林種種。只有知己知彼,才可萬無一失。在晉王看來,沒人繞得開「慾望」二字。有人嗜酒,有人好色,有人見錢眼開,有人貪圖虛名……搞清楚對方想要什麼,收服起來就不難了。京城與晉原間隔著千山萬水,是相安無事也好,是劍拔弩張也好,這欽差所說出的每一個字,傳到小皇帝耳朵裡都至關重要。

  花費掉兩日功夫,總算準備得差不多了。晉王特在城中最富盛名的鴻賓酒樓大排筵宴,正式為欽差大人接風洗塵。

  鴻賓樓周圍早早驅散了閒雜人等,士兵們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森嚴。時辰還未道,晉王的車架儀仗便已浩浩蕩蕩來在了酒樓門前,也算是給足欽差面子了。可也惱人,那欽差年歲不大派頭倒不小,勞著晉王坐等多時,他還遲遲未到。

  就在晉王面露慍色,打算派人前催促之時,一名校尉跌跌撞撞跑了進來:「稟報王爺,大事不好,欽差大人在赴宴的途中遭遇行刺……」

  晉王長眉一簇:「人呢?傷得重嗎?本王派去的護衛都是做什麼吃的?」

  來人不敢抬頭,一氣答道:「行刺者根本沒有現身,只是於半途之中暗箭突襲,欽差大人他、他被一箭穿心,當場就死了。至於那兇手……那兇手……」

  晉王冷冷喝令:「快說!」

  校尉狠狠嚥了口吐沫:「護衛們一路追趕,發現那兇手竟是逃進王府去了……」

  晉王腦中一道電光劃過,兇手難道是……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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