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紅崖頂》第29章
  第29章 春且住,殘陽芳草無歸處

  四月二十八藥王寶誕,本該是個喜慶祥和的好日子。可惜滿京城烏煙瘴氣、混亂不堪,以至人心懨懨,連法會遊行也是虛走個過場便悄無聲息結束了。

  時值多事之秋,大天白日也不太平,這邊廂信眾剛抬著藥王金身走到城門口,那頭便有人縱馬撞翻數名士卒硬闖出了城。城門戍衛不知聽了哪裡來的流言,誤將其認作是逆賊沈思,當即集結幾隊人馬聲勢浩大追了上去。

  官兵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逮住了人,本以為就此立下大功可領百金之賞了,誰知卻是空歡喜一場,那傢伙根本與沈思扯不上絲毫關係。他只是城中一名游手好閒的紈褲子弟,因新得了匹西域寶馬想在狐朋狗黨們面前顯擺一番,所以跑到大街上耀武揚威兜了幾圈,怪只怪連馬也欺他騎術不精,根本不聽駕馭,逕自一溜煙跑出城撒野去了。

  衙門左審右審,又是曉以利害又是嚴刑逼供,終究問不出半點有用的訊息,無論如何人是抓錯了,最後只能治那小子一個「滋事惹釁、擾害百姓」之罪,狠狠打了他幾十大板解氣。

  正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抓人打板子的鬧劇還未落幕,位於城東的晉王行館又忽然發生了爆炸。硫磺、硝石配製而成的火藥轟隆巨響,猶如驚雷劈空,震得半條街天搖地動,一幢三層小樓瞬息之間被夷為平地,連門前的上馬石、下馬石都已炸得四分五裂。

  響動過後烈焰騰起,滾滾黑煙籠罩了半天天宇,所幸連日來陰雨綿綿,水汽濕重,火勢並未釀成更大的災禍。救火兵丁很快趕到,持著水銃衝進濃煙之中。館舍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那些男女老少盡皆掛起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交頭接耳著,世傳小皇帝召晉王入京賀壽是有意要除之後快的,這場大火不就是鐵證?

  消息傳進宮,小皇帝驚詫不已。火藥倒是他命人預先埋下的不假,可如今並非動手的絕好時機。到底是誰如此大膽,破壞了他的全盤計劃?

  他與晉王叔侄二人各懷鬼胎彼此算計,已到了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境地,之所以還沒撕破最後一層臉皮,是因為晉王盤踞晉原日久,兵強馬壯財雄勢大,並無萬全把握可一舉將其殲滅。此番晉王冒險進京著實出人意料,小皇帝又生性多疑,在沒弄明白晉王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之前,他是斷然不會輕舉妄動的。推己及人,他相信晉王一定在醞釀著什麼驚天陰謀,並且早就預備好了足以牽制他、威脅他的後招,不能不防……

  小皇帝的生身母親是個連名字都未留下的低賤宮女,打從他一出世便被交給了無法生育的柳貴妃撫養。柳貴妃待他雖不比親生骨肉,卻也悉心教導呵護有加,只可惜他實在不討先帝歡心,品貌、才幹都與年長三歲的哥哥相去甚遠,眼見他與太子之位徹底無緣,柳氏的態度也就漸漸冷淡了下來,人前還會演一演母子情深的戲碼,人後簡直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好在世事變幻無常,萬千寵愛的太子殿下不過是騎馬遊獵的時候摔了個跤,哪承想就一命嗚呼了,而他這個被棄如敝履的傢伙竟一翻身榮登了大寶。登基之後他孝奉柳貴妃為太后,又迎娶柳貴妃的外甥女做了正宮皇后,本就風光無限的柳家這一下更加是榮寵至極、權傾朝野了。

  可小皇帝心裡始終橫著根利刺,既要倚仗柳家,卻又無法完全信任柳家。他所信之人滿打滿算僅僅兩個半而已一個是寧陽公主,他的嫡親姐姐,另一個是顧明璋,雌伏於他身下輾轉承歡的枕邊人。至於剩下那半個,乃是他的表弟兼伴讀衛謙。小皇帝堅信衛謙對自己是忠心耿耿的,然而他從不曾把衛謙當人看待過,在他眼裡,那只是一條被掃地出門的喪家犬而已。他收留一條狗在身邊,完全是出於善良、仁厚之心。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將柳月嫻賜婚給衛悠為妃,他是想通過這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織就成「一榮共榮、一損俱損」的巨大羅網,將幾家人牢牢圈住,維繫在自己身邊。

  現而今顧明璋被沈思給殺了,寧陽公主又是個只知享樂不通政事的婦道人家,面對老謀深算的晉王,他愈發沒了主意,更不肯輕易與人商量。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晉王注定已深埋地下之時,晉王卻乘坐著寧陽公主府的豪華車架、手持著太祖皇帝御賜的金劍大搖大擺出城去了。他人走得從容不迫,還不忘留書一封,說是獲悉行館爆炸一案乃朝中奸黨作祟,有人不但蓄意挑撥叔侄二人的關係,還想除掉自己嫁禍給聖上,陷聖上於不仁不義之地。他晉王爺是為了顧全大局,不留給對方可乘之機,才被逼無奈不告而別的。

  看罷書信,小皇帝氣得七竅生煙,好好一盤棋,明明勝券在握了,卻在最後關頭被人反將了一軍,現在晉王不但毫髮無損,還找到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全身而退了,直堵得人一口惡氣憋在心頭,有苦無處訴。小皇帝越想越不是滋味,搞不好那火藥就是晉王自己引爆的,老傢伙真真狡猾,這招「賊喊捉賊」不但可躲過一劫,還可博得了天下萬民的同情,給他搖身一變成了含冤抱屈的受害者!

  埋藏火藥之事進行得十分機密,經手人不多,到底是誰暗中將風聲透露給了晉王?他思前想後,愈發覺得每個人都有可疑,這滿朝文武全不是好東西,十之八九都該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煩心事還遠遠不止於此,緊接著都尉司接到密報,說有人在城郊藥王廟見到了沈思的蹤影。且不管真假,都司衙門仍是迅速點齊人馬殺往了藥王廟而去。事有湊巧,他們趕到現場的時候,正看到襄樊郡王衛悠與沈思糾纏一處,只見那襄樊郡王絲毫不念昔日同窗之誼,斷然揮劍重創了沈思,可沈思卻趁他一閃神的功夫鑽空子逃走了。

  官兵馬不停蹄,緊隨衛悠等人追了上去,不想半途中殺出另一撥人馬,不費吹灰之力救走沈思,又很快消失在了重重山嶂之中。

  小皇帝雖稱不上多麼精明強幹,卻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蠢材。只消將一日之內發生的所有事事前前後後聯繫在一處,背後真相已然呼之欲出了。那襄助沈思出城的不是晉王又是何人?

  他也曾反覆思索過晉王此來京城的目的,但他始終難以置信,堂堂晉王爺豈會為個貌不驚人的男寵以身犯險?如今看來這沈思一定有其過人之處,否則怎會將晉王千歲迷惑得神魂顛倒,連生死都棄之不顧了呢!

  得知了沈思的下落,自然要去追的,但如何追法尚待斟酌。沈威汝寧自刎,沈家軍死的死、散的散,寵臣顧明璋又被人砍了腦袋,北方一線兵微將寡、群龍無首,小皇帝一時之間根本沒有底氣與晉王硬碰硬。他雖貴為天子,卻是晉王晚輩,就算要先出手,也需找到切實證據,師出有名才行。

  明裡走不通,只能來暗的,他趕緊一道密旨發出去,責令沿途州縣以緝拿流匪為名對來往車馬嚴加盤問,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搜尋沈思,另一方面也想藉此拖住晉王回程的腳步,留下時間給他的密探細細搜查。

  人手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始終未曾發現沈思的蛛絲馬跡。小皇帝腦筋一轉,頓感事有蹊蹺。晉王一行走的是管道大路,還明目張膽擺出了全副儀仗,任憑自己明裡暗裡如何虎視眈眈,依舊是不緊不慢,閒情逸致堪比遊山玩水,就好像故意賣出破綻給人追趕一般……對了,那必是一招聲東擊西之計!

  思及此處,小皇帝趕緊派人去查晉王帶來京城的兵馬情況,一查之下,果然少了副指揮使詹士台率領的一支隊伍。他心中暗喜,立刻撒開人馬前去追蹤詹士台所部。詹士台發覺到有人尾隨,竟兵分幾路遁入了山林野地,這下小皇帝更加篤定了自己的判斷。

  只可惜,又一場雞飛狗跳的追逐過後,小皇帝不得不承認,自己再次敗落在了晉王的障眼法之下,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氣得哇哇亂叫,把自己關進崇政殿直到深夜,還將陳設於書案上的筆墨紙硯、詔敕奏章全部掃落在地,又摔又砸,用腳踏得稀爛。

  既然動不得晉王,他滿肚子的火氣只好拿自己人開刀了,隨隨便便御筆一揮,便將都尉司各級官吏悉數下了大獄,那日城門值守的近千士卒更是不分青紅皂白全部判了斬立決。

  經歷過沈威一案,朝野上下本已人心惶惶,此舉一出,不論忠良之士抑或奸讒之徒,無不在心裡暗自搖頭歎息,噫乎,大周危矣……

  沈思一覺醒來,四肢百骸都透著濃濃的倦意,實在捨不得張開眼睛。絲絲縷縷的藥香鑽進鼻孔,傷口處泛著清涼,想來已被細心包紮過了,衣褲也都換了嶄新的,柔軟又舒適。這段時日他風餐露宿、奔波流離,幾乎忘了安安穩穩躺在枕頭上是什麼滋味。

  還沒來得及享受久違的安逸,一波接著一波的眩暈感便隱隱襲來,最初他以為是睡得太久腦子發了昏,可是很快,身下的床榻與地面也都在有規律地晃動著……他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八成又被帶上船了。

  他從小習武,身強體健弓馬嫻熟,無論面對凶殘敵兵還是猛虎野獸都毫無畏懼,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水,泅渡就必定沉入江底,乘船則免不了吐個一塌糊塗。

  果不其然,神智才清醒沒多久,胃裡便是一陣翻湧,他連忙翻身趴在床榻邊乾嘔起來。

  嘔吐聲傳到艙外,似驚動了守護之人,簾子一掀,亮白太陽光霍地照射進來,刺得沈思狠狠一閉眼。他緊皺雙眉抬頭望去,那裡立著個黑乎乎的人影,因是逆光,只能辨別出大概的輪廓。

  其實根本不用費神細看,只憑藉著身量體魄、舉止氣度,甚至僅僅是急緩有度的腳步聲,他也能一下認出對方是誰。

  晉王通身粗衣麻布的漁夫打扮,袖子隨意挽起到肘部,手裡還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羹,看去比平日少了些許尊貴,多了幾分親切。他沖裡輕輕喚了聲:「念卿,」也不等回答,便徑直走到床邊,「你醒來就好,肚子定是餓了吧?這是上好黑魚熬的,補血益氣,有助於傷口癒合。」

  聞見香味,沈思倒真覺出飢渴難耐了。他也不客氣,撐起身將碗接在手中,平靜道了一聲:「多謝。」沒有賭氣也沒有感激。

  晉王小心觀察著沈思的神情,心下黯然。此刻他們近在咫尺,中間卻隔著一扇看不見的門,那門被沈思「彭」地關上了,落了粗重的鐵鎖,用手敲不開。

  沈思並沒精力考慮那麼多,只管端起湯碗一口氣灌了下去。也不知是烹調之人廚藝太差,還是身體上的傷痛影響了食慾,這魚湯喝在嘴裡腥中帶苦,激得陣陣反胃,他忍耐半天,終是原封不動吐了出來。

  晉王見狀懊惱不已,出發之前他特地命人配齊了滋補和療傷的藥材,內服外敷面面俱到,卻偏忘了沈思畏水這碼事。如今別無他法,只能重又備好食物端上來,不想沈思吃了之後吐得一發不可收拾,魚湯吐淨了,仍趴在那有氣無力嘔著酸水。

  為了減緩暈船帶來的不適,沈思只好閉眼靜臥在榻上,動也不敢亂動。正是初夏時節,岸邊柳樹上青蟬「知了知了」吵個不停,惹得人心煩意亂。他恍惚覺得身下飄遙無羈的小舟好似一片柳葉,懸浮於半空,隨時可能墜落。這難以掌控的失重感使他心頭忽起忽落,時不時趴在榻邊乾嘔上一陣,嘔吐總會牽扯到腹部的傷口,隨之而來便是難捱的劇痛。

  就這樣吃不下也睡不著,才兩三天功夫,沈思已經被折騰得形容憔悴面黃肌瘦,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晉王只怕照此下去他會支持不住,也顧不得可能暴露行蹤的危險,立時決定靠岸去綁個郎中上船。

  晉王知道,只要他不在晉原,就是處於危險之中,無論跑得多快、多遠都免不了被小皇帝的密探追上,因而明目張膽帶走沈思不是個好辦法。一旦被他那皇帝侄子抓住把柄,不光保護不了沈思,還會白白送給對方一個「發難」的好借口。

  猶記得當日許州地界偶遇過一位老神仙,那位老先生曾送過他「借得好風、遇水則行」之語。看來要救沈思,選擇水路才是正理。因此他一面派了孫如商帶著自己的替身大張旗鼓穿州過境,一面著詹士台兵分幾路虛虛實實引開皇帝注意,而他本人則率領屠莫兒等幾名至近親信暗度陳倉,先沿大江東進,取道揚州府,再經運河逆流而上奔赴德州衛,最後經陸路返回晉原。晉原位於京師的西北方向,小皇帝想破腦袋也料不到他會反往東走。

  為了不引起沿途官兵的注意,他們選擇了破舊漁船作為掩護,幾艘船化整為零,中間拉開距離,又首尾呼應。前頭兩艘負責探路,後頭兩艘負責警戒,船與船之間都定下了特殊的暗號,一旦遭遇到任何危險、變故,前後船便會迅速發出相應訊號,留下充足的時間給晉王棄船上岸。

  因事關重大,京中又遍佈了皇帝的耳目,為防走漏風聲,慣常伺候在身邊的一干人等晉王都未令其隨行,僅有的幾名侍衛也是因為平日鮮少露面才被選中。至於屠莫兒,他與晉王形影不離,晉王能為自己造個替身,自然也代他準備好了。

  登船之初晉王生怕沈思會受傷痛之苦,特特配齊了各色藥材,本以為萬無一失,不想最終拖垮沈思的卻是小小暈船之症。為安全起見,船隊不敢輕易在城鎮停留,只能暫且尋個偏僻的小碼頭靠岸,力圖以最快速度找個郎中出來。

  下了船一打聽,當地人都說此處窮鄉僻壤,並沒什麼正經大夫,若有人病了,只找村頭的牛家後生討幾副草藥喝喝便是了。病急亂投醫,侍衛們只得硬著頭皮上門去瞧瞧,一問之下倒也巧了,那戶人家世代經營草藥生意,疑難雜症是不會治的,但說到蚊蟲叮咬、溺水暈船這些小毛小病,卻是經驗豐富。那牛家小子父母早亡,孤身一人無牽無掛,聽侍衛言明是上船出診的生意,醫好了可付百兩雪花紋銀作為診金,當即喜出望外,乾脆利落應允了下來,又詳細問過沈思的病狀,麻利收拾起幾樣草藥便跟著上了船。看他歡天喜地的模樣,侍衛們當然不會告訴他此行是有去無回的。

  一上船那小子就動手煎制起了草藥湯。他倒機靈,見兩名凶神惡煞的侍衛都對晉王極為恭敬,便知晉王才是身份尊貴之人,故而態度頗為慇勤,手腳忙碌著還不忘講解道:「老爺您無需擔心,這五月天溫熱多雨,滿是郁蒸之氣,人本就容易被邪毒所侵,整日裡水上飄著,頭昏腦漲也是難免。我在這藥裡特意加了徐長卿根和生薑,可解毒化濕驅寒鎮痛,保管那位公子藥到病除。」

  「嗯。」晉王略點一點頭,也不多話,只淡淡掃了眼立在身側的侍衛。

  那侍衛走上前去,從煎好的藥壺裡倒了一碗出來,看似要送進房內,卻一個趔趄朝年輕後生身上跌去,碗裡滾燙的藥汁也跟著晃晃悠悠灑出了大半。牛姓後生淬不及防,嘴裡驚呼著想要躲閃,無奈手腳笨拙不聽使喚,被侍衛撞得倒退出幾步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連胳膊也被藥湯潑濕了,燙得嘶嘶直抽涼氣。

  照此不難看出,他四肢無力下盤不穩,並非習武之人。

  侍衛趕忙將他扶起,一臉歉意:「小兄弟,真是對不住,看我粗手粗腳的,你快去拿冷水沖沖,否則起了水泡就麻煩了。」

  「好說,好說。」年輕後生不疑有他,連連答應著,趴到船舷邊將手伸進水裡沖洗起來。那侍衛趁機一仰頭,將碗裡剩餘的藥汁喝了下去。

  片刻之後,年輕後生擦乾水漬,回頭重新倒了碗藥出來。晉王與那侍衛交換過一個眼神,確認對方並無任何不適症狀,這才笑著說道:「勞煩小郎中了。」

  那小子姓牛,說話倒不吹牛。一付藥喝下去,沈思的症狀立刻減輕不少,這幾日躺得他渾身僵硬,好容易有了點精神,便與牛家小子有一搭沒一搭閒聊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對方見自己的藥立竿見影有了效果,既欣慰又高興,忙不迭答道:「小人名叫牛黃。」

  沈思不覺輕笑:「牛黃?那可是一味熄風止痙、開竅化痰的好藥。」

  牛黃甚為驚訝:「公子也懂藥理?」

  沈思懶懶搖頭:「藥理我是不懂的,只從前略翻看過幾眼《本草經集注》,記得上面說,牛黃者膽中得之,大如雞子黃,藥中之貴莫復如此,可見是個好名字。」

  牛黃聞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公子見笑了,我家祖祖輩輩擺弄藥材,名字都是隨口叫的。可不比你們大家公子名號起得響亮,一個個又有學問又好聽。」

  沈思一愣,旋即自嘲地歎道:「好嗎?著實不好,分明是孤苦之兆……」

  他的名字是父親起的,所謂「思」者,不過是心中一念,所謂「念」者,必定不得相見,所謂「卿」者,又大多遠在天邊。

  見沈思情緒驟然低落,閉了眼躺在那再無聲息,晉王朝牛黃輕擺了擺手,牛黃會意,收起藥碗悄悄退了出去。

  有了牛黃的獨門草藥,沈思總算可以照常飲食了,外傷雖一時半刻難以痊癒,氣色卻紅潤不少。晉王臉上也逐漸有了幾分笑意。

  船行到魯運河一段,沈思會偶爾鑽出船艙透透氣。他也懶怠多說話,只管靠在一個地方默不作聲,似在觀看風景,眼神卻是空的。有時晉王擔心他受風著涼,勸他回去休息,他雖不反駁,卻也不肯挪動地方。就這樣不吵不嚷,只悶悶僵持著,晉王倒拿他沒辦法了。

  岸邊百草茂盛,長滿了粉色的菖蒲花,一株株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菖蒲葉細長單薄,常被詩人吟誦成青光畢現的寶劍,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風斬碎一川波……只可惜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一旦秋來西風起,銷盡鋒稜怎奈何……

  小船悠悠,一路飄遊,過去濟州便是兗州,過去兗州便是家鄉了。極目遠眺,他彷彿望見千山萬水的那一端,炊煙裊裊的青磚小院,門口老榆樹上結滿了綠褐色的榆錢。姐姐與僕婦們就在窗邊專心致志做著女紅,陽光從窗口散進來,一束一束,光影裡浮塵亂舞……

  一陣寒意從腳下攀爬而上,滲入骨髓,沈思止不住打了個冷戰。在他身前幾尺的地方,晉王正背對他筆直站立著,沈思不想被遮擋視線,向旁邊輕移了兩步,隨著他這一動,晉王也跟著挪出兩步距離。沈思霎時頓悟,晉王是想用身體幫他阻擋迎面而來的獵獵河風。

  這意外的發現使他無端氣惱起來,他氣晉王的無微不至,更氣自己竟會留意到晉王的一舉一動,將那無微不至看在眼裡。他氣自己明明怨恨著晉王,一心想殺掉晉王,卻還要依賴於對方的保護。

  可是除了晉原,他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再為自己的任性莽撞連累更多人無辜送死了。在至高無上的皇權與統領萬民的朝廷面前,他顯得渺小而不堪一擊,重重危難好似混雜著流沙的滾滾洪水,隨時會將他吞沒。身後已退無可退,前方又吉凶莫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細算算時間,想必伯齡已然披著絳紗緋袍,迎娶到他的新嫁娘了吧。鳳凰于飛,和鳴鏘鏘,紅燭搖曳,春宵暖帳……伯齡啊伯齡,從今後你背靠柳氏,如虎添翼,很快就將要一展平生夙志了吧,只可惜當日紅崖頂上的江山之諾,我怕是再不能踐約了。

  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叫做「時」,它凌駕於人與萬物之上,晝夜交替、四季更迭,誰也莫敢與之較量。「時」不來,運難轉,「時」過,卻又境遷,縱使審「時」度勢,難免「時」不我待。它便是如此肆意地凌虐人心,熬干骨血。

  忽然間,沈思耳邊響起了衛悠的話當今朝廷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當屬皇帝與晉王,只要他二人鬥起來,大周必亂,他二人鬥得足夠凶,我才能趁機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親信嫡系,等候時機取而代之……

  如果皇帝要殺之人正是晉王想保之人,他們之間的大戰是否不可避免了?晉王身邊有孫如商掌控大局,有辜卓子神機妙算,又有張世傑、詹士台等人可指揮兵馬上陣殺敵,對抗小皇帝並非全無勝算,而今只差鬥志而已……

  一個浪頭打來,船身劇烈搖晃了幾下,沈思猛地回過神來,驚覺自己竟是要瘋魔了。

  古時候有白起用計長平,孫臏血恥馬陵,田單火牛陣救國,聶政自毀報友,他沈思身上本該流著那樣的血,什麼時候竟也學起陰險小人玩弄的勾當了!

  在他胸膛裡,似有一團火在烘烤著,喉嚨乾燥難耐,幾乎冒起白煙。太陽穴突突跳著,使他昏昏沉沉意識模糊……

  他夢見自己牽著那匹叫「戰風」的黑色小馬,走在青草芬芳的攬月山下,泉水聲叮咚入耳,和著牧童的竹笛小調兒。他記得自己是在等一個人,他有很重要的話要對那個人講……可是須臾之間竟狂風驟起,太陽斂去了光輝,變成一顆烏黑的墨塊,大地震顫著,裂開一道道巨大的豁口。他的馬就站在裂隙邊緣,隨著碎石一同跌落下去,他慌忙伸手去拉,卻只勉強扯到了韁繩。那韁繩套住了馬的脖子,勒得皮肉「噶吱」作響,馬頭呼呼喘息著,一忽兒又變成了父親的臉,變成了哥哥們的臉,變成了姐姐、姐夫,甚至那個未曾出世的小外甥。他們每個人都被繩子勒得臉孔充血青筋畢現,可沈思不能鬆手,一旦鬆手,他們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沈思死死抓著那根韁繩,繩子陷進了肉裡,不斷向下滑脫著,他恨不得哭出聲來,希求那個人能快些趕來,將他解救出困境……終於,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人之於他比知己更寬厚比至親更寵溺,他們之間不說也都會懂,不解釋也沒關係,不挽留也不會離開……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明明眼角還潮熱著,卻已不自覺浮現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那只溫暖的手掌撫上他的脊背,然後……猛一用力,將他推向了阿鼻地獄。

  跌落的瞬間他掙扎著回過頭,卻見那個身影化作了一團難以捉摸的迷霧,隨風散去。在深淵之上,出現了另一個身影,是匆匆而來的衛悠,衛悠探出半邊身體,徒勞地伸出手,可拼盡全力也夠不到自己。跌入無邊黑暗之前,他只來得及絕望地喚出一聲:「伯齡……」

  近鄉情怯,近鄉情怯,晉王知道這河兩岸廣袤無垠的齊魯大地正是沈思的家鄉,他觸景傷情才會愈發悶悶不樂。此時再多言語也是枉然,只要默默照顧好他就是了。

  聽見身後的呼吸聲漸漸悠長,晉王猜測沈思是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取了外衫過來蓋在沈思身上,又小心翼翼擦拭著沈思額頭的細汗。手指觸碰上皮膚,沈思不悅地側了側頭,隨即嘴角微微翹起,似在笑著,又似在低聲嘟囔著什麼。晉王好奇地俯下身去,將耳朵貼近沈思唇邊,他聽見沈思在喃喃輕歎著:「伯齡……伯齡……」

  晉王像被點住穴道般僵在原地,手指還懸在沈思額頭上方,久久沒有放下……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