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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28章
  第28章 弄哀箏,斷腸聲裡憶平生

  沈思是帶著滿腔憤恨殺上門去的,為此他還特意細心打磨過劍刃,將那把劍磨礪得削鐵如泥吹毛立斷,取人性命只在須臾之間。

  他雖年少氣盛,也知道凡事不可衝動而為,縱然從顧明璋處聽到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到底還須親口問一問晉王才能作數……只可惜,得到的答案與他之前所知並無二致。

  於情於理,他都該一劍斬了晉王替父報仇,他也確有這份本事。可誰承想,他沒有受阻於晉王身邊一眾高手侍衛,卻敗在了自己的遲疑與不忍之下,最後幾乎是狼狽逃走的。

  同樣是仇人,面對晉王他始終無法像對顧明璋那般痛下狠手。或許是長達半年的朝夕相處使他內心滋長出了連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深厚情感,任憑他再強硬也好,再果決也好,終究還是血肉之軀,一言一行可都是走了心的……

  從晉王行館跳出來一路狂奔,直衝出幾個街口,沈思才漸漸收住了腳步。經夜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不少,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沒地方可去。曾經他是那麼迫切地想要見到晉王,後來他是那麼強烈地想要殺死晉王,現在人也見了,招也過了,就好像趕了很長的路,累得精疲力竭,卻丟失了遠方的目標,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為了躲避夜巡的禁衛軍,他只能選擇在些七拐八繞的暗巷裡穿行。就這樣漫無目的遊逛著,老天竟應景地下起了迷濛小雨。無奈之下,他暫且停住腳躲到了臨街的屋簷底下去避雨。青磚路凸凹不平,很快積起了一處水窪,房簷滴水淅淅瀝瀝、連綿不絕,濺濕了鞋面,在腳邊敲出片片漣漪。江南快要入梅了,霪雨不止,百物霉腐,到處瀰漫著一股甜過了頭的溫熟氣息。

  重重雨幕遮蔽了視線,恍恍惚惚地,腦子空了,心神兀自飄出老遠……四月的攬月山,也該是綠遍陵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吧……少年不識愁滋味,從前他總是無憂無慮的,滿心的宏圖大志,滿眼的盛世江山。閒暇時光,他喜歡約了伯齡一起去賽馬,馬蹄得得,在山谷裡久久迴盪。跑得累了,他們便在小溪邊大喇喇一躺,撒開馬兒自去吃草。洗心泉邊青草沒膝隨風起伏,光影浮動碧波瀲灩,森森綠意之間綻放著不知名的野花,散發出恬淡幽香……想著這些,沈思臉上不自覺泛起了一絲笑意,可是很快,他又從美妙幻景裡驚醒過來。物是人非,時過境遷,那樣的生活注定一去不復返了……

  如今四城門守衛森嚴,想要靠一己之力混出城去簡直難比登天。這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要藏起個把人很容易,想要搜出個把人也不見得多難。城西有幾處荒廢的大宅,主人家要麼是前朝富戶,要麼是獲罪的官員,家小都奔逃四散了,家當也被搜羅一空了,只房舍還閒置著尚沒人接收。沈思白天便藏身在那,靠著乾糧、井水果腹。日復一日,身上的銀錢就快花完了,再這樣耗下去,早晚會被逮到行蹤。

  思前想後,沈思從領口將那塊紅色石子扯了出來,握在手中端詳許久,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不想死,更不允許自己輕易去死,眼前只剩下一條路,縱是千百般的不情願,也只能求助於衛悠了。

  沈思與衛悠二人是攬月書院的同窗,這本不是什麼秘密。今時今日沈家突遭橫禍,衛悠雖不曾受到牽連,卻也很難擺脫瓜葛。據沈思觀察,襄樊郡王府四周都有密探在暗中監視,想必府中也不安全。只要沈思一露面,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勢必會拖累衛悠被狗皇帝所疑。

  為穩妥行事,沈思自然不能明目張膽聯絡衛悠,他也沒有信任之人可從中傳遞消息,只好耐心等待機會。即便衛悠出了府,他也只是遠遠尾隨著。

  衛悠與晉王不同,雖有郡王的名號,卻未遣封地未派實務,沒兵沒將沒有實權,故而行事十分低調,平素出入只著便裝,至多不過三五隨從,鑽進人群並不顯眼。而這段時間,他似有意地頻繁外出著,還專門往人多嘈雜的地方趕,沈思隱約覺得,或許衛悠是在製造機會與自己相見。

  好不容易有一次,沈思在市集等到了衛悠,他預先判斷好了衛悠的行進路線,將寫有會面地點的小紙條攥在手心,打算藉著交錯而過的功夫悄悄塞給對方。眼看二人越來越近,前頭突然發生混亂,有馬車衝進人群,一個賣桂花糕的小販為了躲閃,提著擔子往後退去,正撞在衛悠身上。小販見衛悠衣衫華麗氣度不凡,自知冒犯了貴人,連連點頭致歉,這實屬無心之失,衛悠本人也並未在意。誰也想不到的是,那小販與衛悠才分開沒多久,就被一群身穿黑衣的傢伙鎖肩扣手、掩住口鼻擒到了一邊。從那行人的身手來看,應是都尉司下轄的密探無疑。如此一來,沈思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他趕緊壓低頭上斗笠,一閃身拐入了就近的巷子。

  幾日跟下來,雖然沒能與衛悠搭上線,沈思卻得到了個意外收穫。他偶然聽見笑迎樓的夥計私下談論,說日常來店裡飲酒聽曲的一位貴客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的表兄襄樊郡王。這位堂堂郡王千歲既不流連床笫之歡,也不貪戀美艷玉體,單單迷上了樓中一位名不見經傳、花名「攬月仙」的歌女。據傳攬月仙乃是北方人士,為避戰亂才隨父親來到京城闖蕩,哪想半途父親身染重病不幸離世,她又舉目無親,只好委身於勾欄瓦肆之中獻唱為生。這位攬月仙姑娘操著一口北地胡音,京城人士根本不懂她唱些什麼,再加上所奏樂器俱是鐵板銅琶,故而聽者寥寥。偏襄樊郡王是個怪人,口味獨特,就愛這渾厚、豪放之調,每日皆雷打不動來為攬月仙捧場。他聽夠了曲,飲夠了酒,如有興致或許會邀攬月仙同席對坐片刻,除此之外,便再無任何非分之舉了。

  攬月仙,攬月仙……攬月山上紅崖頂,紅崖頂上有神仙……沈思心內一動,直覺此事必內有乾坤。好在這笑迎樓並非什麼高級館所,既打開門做生意,管他三教九流無不笑臉相迎。隔天沈思也早早過去尋了個角落位置,點上壺最便宜的燒酒慢慢喝著,倒想看看攬月仙背後藏著什麼名堂。

  歌姬、舞姬雖說賣藝不賣身,也是靠賓客打賞混飯吃的,每個姑娘都有些熟客為其充場面。別人出來滿座叫好聲、起哄聲接連不斷,甚至不乏一擲千金的豪奢之士,獨獨輪到攬月仙,場面瞬間冷清了不少。

  這攬月仙姑娘相貌實在普通,細眉小眼的,並無過人之處。沈思打眼觀瞧許久,確認自己從前並不認識對方。只見攬月仙撥弄幾下琴弦,正了正音,緩緩開口唱到:「十二初相見,小徑青青明德院,忽來細雨打簾攏,軒窗一瞥驚鴻現。驚鴻現,依稀前世舊顏面,淡水相交靈犀引,松柏為契金蘭鑒……」

  此女嗓音清亮,字字鏗鏘,有如珠玉之落銀盤,語音淙淙跌宕起伏。那歌中詞句更是熟悉無比十二歲,正是沈思初見衛悠的年紀,他們一個沿著黃泥小徑策馬而上,一個為遮風雨放下簾攏,自此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很快義結金蘭……

  隔壁桌上一胖一瘦兩名男子正在划拳行令,聽了攬月仙的歌聲,胖些那個不解地問:「王兄,你是讀書人,可知這小娘子哇哇啦啦在唱些什麼?」

  瘦些那個似懂非懂地解釋道:「聽說她所唱的乃是前朝女將軍梁玉扮作男裝拜師學藝,後與心上人私定終身的故事。咳,左不過是什麼梁山伯祝英台情哥哥情妹妹的鬼話,不聽也罷,來,咱們喝酒!喝酒!」

  台上攬月仙並沒被外界的嘈雜所影響,照舊低垂著眉眼不緊不慢唱道:「十三同席伴,相看堂前兩不厭,鬥酒金樽詩千古,躍馬揚鞭縱河山。縱河山,朝夕與悅四時歡,春水汲來新茶好,秋葉紅霜星滿天……」

  沈思眼前忽地一片亮白,思緒被歌聲牽扯著飛回了家鄉……出城十里,攬月風光,山澗幽泉,淺水叮咚,他們順著峭壁拾級而上,他們在紅崖峰頂對月飲酒……

  攬月仙手指翻飛彈弄著琴弦,琴聲忽而低回婉轉,忽而高亢磅礡:「十六分離散,一曲琵琶風雲變,千里相送津洲渡,只影悠悠到天邊。到天邊,煙瘴杳渺過千帆,望斷高秋無來客,空巢樑上南飛燕。十七從軍戰,烽火連營群藩亂,三千死士擒賊首,匹馬當關挽弓弦。挽弓弦,無懼鞭撻將台前,歸來夜話生殺事,明月羌笛笑談間……」

  霎時刀光劍影,戰馬嘶鳴,那場令人熱血沸騰的戰役彷彿就發生在眼前。沈思終於明白了,這都是衛悠的苦心安排!衛悠知道自己遭逢劇變多有顧慮,生怕自己不肯出面與之相見,故而大費周章把滿腹真情透過攬月仙之口唱出來,專門唱給自己聽,他是想告訴自己,無論何時何地何種狀況,兩人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他仍然都銘記心底。

  攬月仙還在唱著:「十八未回還,茫茫兩地空牽念,燈下睹物思舊人,輾轉天明不成眠。不成眠,夢裡幾度過榆關,往復雁書陣陣遲,驚聞哀鴻聲聲斷。陡然生死判,屍橫遍野血光濺,白骨森森寒光凜,長歌當泣彌天怨。彌天怨,忠烈滿門赴黃泉,千古艱難唯一死,忍辱懲奸難復難……」

  聽到此處,沈思仰頭飲盡杯中烈酒,和著滿腔辛酸血淚一同吞下肚去。

  使人生得一知己,死無憾矣。衛伯齡正是他心意相通的知己兄長。得友若此,夫復何求!

  老百姓常常有句俗到家的話,叫做「哪有貓兒不偷腥。」

  如襄樊郡王這等正人君子,也有情難自禁的時候。每日光是飲酒、聽曲、閒談已難慰藉他的身心了,終於一日,在攬月仙姑娘的「欲拒還迎」之下,他欣然步入了對方閨房。

  攬月仙出沒風月之地,耳濡目染,多少也會幾手取悅男人的本事,一進房,她便笑意盈盈攜了衛悠的手走向床榻,衛悠正待挽了她一親芳澤,她卻又將人往床裡一推:「王爺莫急,小女子去去就來。」

  放下床邊的帷幔,攬月仙轉身走到門口,吩咐粗使丫頭抬了桶灑滿香花牛乳的洗澡水放在屏風後頭,然後就扣緊房門,寬衣解帶沐浴去了。房外侍從們聽見動靜,都識趣地躲出了老遠,負責跟蹤襄樊郡王的密探也不便壞人好事,默默坐到一邊飲酒去了。

  耳聽得外頭水聲響起,床幔內的衛悠便知事情發展一切順利,他登時隱去臉上的孟浪之態,轉換成激動而欣喜的笑意,小心輕喚了一聲:「小五……」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悄無聲息現身在他眼前正是沈思。

  沈思自那日聽曲之後,便想方設法與攬月仙取得了聯絡。是攬月仙將衛悠早已計劃好的見面方式轉告給他,這才有了此刻以風流韻事為掩護的「閨房密會」。

  沈思一見衛悠,好似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般,當即熱淚盈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衛悠連忙走上前去將人攬在懷中,緊緊抱著,用手一下一下摩挲著後背,低低耳語:「小五莫怕,只要我們好好活著,總有大仇得報的一天。」

  沈思向來敬重衛悠,並不願在衛悠面前顯露得太過脆弱。他很快平復下情緒,失落地歎息道:「只可惜我殺得掉顧明璋這個奸賊,卻沒本事殺掉那個罪魁禍首狗皇帝。」

  衛悠拉了他在床邊坐定:「念卿你聽著,想成大事,必要忍人所不能忍。被人看見心思,就先輸了一半。背負罵名不算什麼,忍辱偷生也不算什麼,正因為他是萬萬人之上的皇帝,才更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力氣,以圖來日出手之時,能矢無虛發,一擊必中。」

  沈思幽幽望著衛悠,耳邊響起了從前恩師曾倉先生的話,那時曾倉先生評價他二人說:「沈思小兒生性豁達,身藏浩然之氣,是為真君子。而伯齡能屈能伸,不拘一時之得失,堪成大器。」

  是啊,衛悠從來都是要做大事的,他沈思又何嘗沒有遠大志向?只是衛悠如今還在朝著目標堅定前行,他卻要與心中的戰場揮手作別了。

  見沈思靜默不語,衛悠忽而說道:「小五,我就要成親了。」

  沈思一愣:「啊?和哪家的姑娘?」不知為什麼,他心裡莫名沉了一下,胸口微微發漲。

  衛悠彷彿在說著毫不相干的事,語氣之中無喜無憂:「是大都督柳茂之女柳月嫻,皇帝賜的婚。」

  「那……」沈思喉嚨一陣乾澀,「恭喜你了,伯齡,從今往後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真好,真好……」

  「你該知道,這婚事對我而言不過是一步棋子而已。」衛悠短促地笑了一下,「如今擺在我面前的,是三個『橫』字。第一個『橫』為『連橫』,迎娶柳月嫻,與強大的柳氏家族結盟。第二個『恆』,意指『持久』,要靜下心來掩藏實力,暗中壯大。第三個『衡』便是『制衡』,當今朝廷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當屬皇帝與晉王,只要他二人鬥起來,大周必亂,他二人鬥得足夠凶,我才能趁機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親信嫡系,等候時機取而代之……」

  聽衛悠述說著自己的復仇大計,沈思好像又回到了紅崖頂上的少年時光,他不知不覺放下了那些傷心痛苦,變得平靜了。

  那一夜攬月仙姑娘的臥房裡早早熄了燈,盡忠職守的密探們曾去聽了一回壁角,卻只聽見床板搖動的「咯吱」聲響。幾個男人相視一笑,滿眼玩味,彼此盡在不言中。

  幾日之後,歌女攬月仙脫了賤籍,被一頂青呢小轎抬著,由打側門進了襄樊郡王府。聽說她進門的時候一沒有嫁妝,二沒穿喜服,唯獨手裡抱著一盆含苞的石榴。

  只待綠蔭芳樹合,蕊珠如火一時開,自此那榴花也如其主人一樣,奪得了郡王爺的萬千寵愛。旁人只道攬月仙此舉是討個「多子多福」的好綵頭,沒人知道,那其實是沈思饋贈與衛悠的新婚之禮。

  四月二十八藥王誕,對周人來說算是大節日。這一天城中要舉辦熱鬧非凡的廟會遊行,善男信女們則籌款塑了藥王爺爺的金身,敲鑼打鼓送往城郊北山的藥王廟供奉,再對著它燒香祭祀,頂禮膜拜,以祈求藥王爺爺濟世救人,造福萬民遠離病痛之苦。

  今年因顧明璋大都督遇刺身亡,兇手在逃,城門戒嚴,故而廟會並沒往常熱鬧,參加集會的百姓也少了將近一半。隊伍只在最為熱鬧的幾條街上來回轉了兩圈,便意興闌珊地準備出城了。因都尉司盤查得緊,許多信眾不願自討麻煩,只將藥王金身送到了城門口,餘下送往廟宇的事項則合力交託給了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

  守城士卒上前仔細檢查著塑像,東敲敲,西打打,歪嘴笑道:「呦,今年這藥王爺爺怎麼像是小了一號,成色也不足嘛。」

  跟在隊伍裡準備出城的金行劉掌櫃一聽這話不免多心了,塑像是他家鋪子承造的,如此說來豈不是在懷疑他摻了假?於是趕緊上前打著哈哈解釋道:「軍爺有所不知,這幾日城裡鬧『賊患』,搞得人心惶惶,各個行當都難免受到波及。大傢伙銀子賺得少了,自然捨不得往外掏,最後只能委屈藥王爺爺他老人家了。」

  那小兵斜了他一眼,滿是不屑:「要不說你們這些買賣人無奸不商呢,到什麼時候都不吃半點虧。去去去,後邊站好,查到你的時候再過來……」

  正嚷嚷著,由打街那頭突然竄出一匹馬來,馬背上坐著個男人,一邊跑還一邊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閃開,馬受驚啦!」

  那馬衝到城門口,實在勒不住韁繩,在撞翻兩名盤查的小卒之後,又撒開四蹄朝外奔去。人群中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咦,那人不是畫像上姓沈的?」

  因事出突然,守城那幾隊士兵根本沒看清騎馬人的長相,這話一出當即炸開了鍋,幾個小頭目更是嚇得面無血色,管不了是真是假,即刻上馬全力追去。剩下眾人也都心不在焉了,眼見查不出什麼問題,朝著遊行隊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走吧走吧走吧,燒了香都盡快往回趕,保不齊又要鬧出什麼亂子了,稍後城門戒嚴,只怕你們就進不來了。」

  藥王金身千辛萬苦送進廟裡,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因惦記著回城的時限,眾人一窩蜂燒了香叩了頭,便匆匆往城內趕了回去。

  待藥王廟裡徹底恢復平靜,兩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出來關緊了廟門。大殿後頭,衛悠帶著數名心腹走了出來。幾人合力抬起藥王像,打開機關,原來內壁是空心的,沈思正蜷縮身體躲在裡頭。

  塑像又厚又重,密不透風,只能靠鼻孔處挖出的兩隻細孔維持呼吸。沈思憋得滿臉通紅,渾身是汗,被拽出來後猛喘粗氣。可一想到自己竟然活著逃出了京城,他臉上不禁又流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城門口的驚馬自然出於衛悠手筆。他很早前就已有了全盤計劃,先是派人秘密趕製了一座與劉氏金鋪分毫不差的大幅塑像,又在廟會前一日偷偷調了包,同時將沈思藏在了其中。衛兵敲擊塑像時,他藏在暗處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生怕對方感覺出實心與中空的聲音有別。好在那傢伙眼裡只看到了金粉的成色,無瑕顧及其他。塑像的份量雖經過了周密計算,和實物卻總存在著少許誤差,為了防止被人看出端倪,他只好想辦法製造出突發的混亂,藉以分散守衛注意。

  事不宜遲,衛悠趕緊找出預先備好的衣服幫沈思換上,又塞了些面額不一的銀票在他懷裡,囑咐他可趕往襄陽尋找自己父親留下的舊部,暫且避避風頭。

  二人還來不及道別,一名心腹便疾步跑了進來:「王爺,山下大批官兵正朝我們這裡趕來,八成是沈公子的行蹤被發現了!」

  衛悠與沈思對望一眼,心裡大叫不好:「小五莫慌,隨我從後門走,那裡給你準備了快馬。」

  沈思在衛悠帶領下朝後院奔去,誰知他們剛出了門口,就見另一隊官兵遠遠包圍了過來。沈思心急如焚,他自己被發現倒不要緊,大不了豁出命去搏一場,可衛悠不行,衛悠還要去建功立業,去追求大好前程。

  「唰」的一聲,衛悠抽出寶劍:「來不及了,索性就拼了吧……」

  劍尖上金光閃爍,刺得沈思眼睛生疼,他忽然靈機一動,對!還有辦法!

  但見他出人意料地猛回身,竟拔劍朝衛悠砍去。衛悠淬不及防,下意識抬劍抵擋,劍刃與劍刃「噹啷」磕在一處,沈思趁機壓過去貼在衛悠耳邊命令道:「快,用劍刺我!」

  衛悠瞬間明白了沈思的意圖,是苦肉計!這雖不失為一個洗清嫌疑的好辦法,但他無論如何下不去手。眼見官兵原來越近,形勢緊迫,沈思顧不得許多,他藉著助背影遮擋,飛快抓住衛悠手中的劍刃刺向自己。

  劍尖「噗」地穿透皮肉,入腹兩寸,他還怕山下諸人看不真切,趕緊踉蹌著側過身去,順勢向上一挑,霎時豁開一條長長的傷口。

  衛悠趕緊撤回寶劍,想要上前扶住沈思,卻被沈思沉聲喝止了:「不可!」他丟下一句,「你來追我。」旋即翻身上馬,朝山林另一側飛奔而去, 邊跑還不忘做樣子給官兵看,氣惱地回頭咒罵著,「衛伯齡!豎子不義,天理不容!這筆賬日後我定要與你討回!」

  衛悠遲疑片刻,依言上馬追去,他手中倒提著利劍,劍尖上染滿尚未乾涸的血跡,沿途潺潺滴落。他身後的心腹們也都喊殺聲不斷,大有與沈思不共戴天之勢。

  在距離藥王廟不遠的山坳,被密林遮蔽的陰影裡,老三衛謙正跨坐馬上,冷冷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神色陰沉。

  沈思一時心急,手上失了分寸,傷口從腹部蜿蜒至肋下,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他騎著匹好馬,跑得飛快,只不過山路太過顛簸,加快了失血的速度。此刻他腦海裡盤旋著一個念頭,就是要逃出去……

  身體越來越沉重,力氣好似與血液一起流走了,雙腿幾乎夾不住馬腹。照此下去,要麼是被抓回京城處死,要麼就因失血過多而死……傷處開始麻痺,漸漸感覺不到疼了。他不知道是否出現了幻覺,前方山樑上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匹馬,朝他飛奔而來……那是誰?是另一隊敵人嗎?他視線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來人的臉,連衣服都辨認不出顏色。只有馬蹄攪起的團團煙塵迎面捲來,嗆得人咳嗽不止,提醒著他那並非假象。

  世界變得愈發透明了,不知是天色使然,還是已經墮入了夢境。就在沈思昏昏沉沉跌下馬去的瞬間,一個高大身影飛撲上前,一把將他接在懷裡。那個人貼近他臉頰說著話,聲音卻好似從天邊傳來:「念卿,撐著點,我來了!這一次我定會護你周全,再不許任何人傷到你!」

  「衛守之……」沈思明明閉著眼,卻一下子認出了晉王,他牽動嘴角艱難苦笑,「你長沒長心吶,一會說護我周全,一會又害死我全家……我如何還會信你……」

  可喪失意識的一剎那,他心裡冒出的念頭卻是

  守之,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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