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雙鷓鴣,一片冰心在玉壺
目送著馬車消失於夜色深處,沈思在院牆外踟躕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從府門正大光明走回去。依他沈公子的脾氣,便是做賊也想做得坦坦蕩蕩。只不過因為懷揣著心事,這短短幾步路程竟走了足有半柱香光景,比烏龜爬也快不了些許。
長久以來晉王的偏袒和縱容早已使他底氣十足,深信無論自己行事再出格言語再放曠,哪怕是悖逆了晉王本意、冒犯了晉王的威儀、挑戰了晉王底線,都不會受到任何責罰。他只是不願看到晉王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情,不想聽到晉王發愁歎氣而已。
什麼情情愛愛、你儂我儂的花花繞沈思完全不懂,但他知道,如今他與晉王二人被一條看不見、摸不著的絲線緊緊聯結在了一起,彼此間喜怒哀樂皆感同身受,設若晉王那頭飄起塊黑雲彩,他這裡遲早也是要落雨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晉王有意回護張錦玉一事怒形於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兩個人,又豈容得下半點分心?
三更已過,本該是安然熟睡的時刻,可晉王府的門廊前頭卻被燈籠、火把照耀得恍若白晝。
沈思狐疑著邁進大門,當即被眼前的大陣仗搞了個措手不及數十名侍衛、家丁忙亂地結隊佇立,也不知是專為候他而來,還是預備著要去捉拿牛黃。人群中倒有幾個與沈思頗為熟稔的,此刻都眼神閃爍著欲言又止,貌似在暗示些什麼。
沈思萬萬沒想到,為了區區一個牛黃晉王竟會如此勞師動眾,他正欲開口問清原委,就聽大總管胡不喜操著公鴨嗓門傳話道:「沈公子,煩請移步書房吧,王爺可還等著呢。」
沈思厭惡地掃了胡不喜一眼,雖是心不甘情不願,也只好硬了頭皮隨他向湖畔的書房走去。離開老遠就瞧見書房門外站滿了人,不光有值守的侍從,還有些不明身份的生面孔,一個個表情緊張又嚴肅,便說是如臨大敵也不為過。
二樓往上,一干閒雜人等全都被打發掉了,只晉王獨個面色陰沉地來回踱著步子。見了沈思,他先是鳳目一凜,又很快恢復成平常神色,負著手沉聲問道:「牛黃可是你放走的?」
沈思自知理虧,甫一開口便先軟了幾分:「守之,此番擅自行事確係我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賠罪了。畢竟昔日渡河之上牛黃對我有恩,我不想他被當成替罪羊活活折磨而死……」
聽了這話晉王愈發滿心煩躁,可他並不想將怒意撒在沈思頭上,故而極力壓抑著情緒背過身去沉默半晌,才緩緩說道:「阿玉死了,就在方才。」
一時之間沈思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錦玉死了?怎麼死的?」雖說他早已認定是張錦玉下毒間接害死了三哥,也一度恨不能手刃張錦玉以解心頭惡氣,但驟然聽到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毫無徵兆地死掉了,也難免震驚錯愕。
晉王深深吸了一口氣,語帶悲涼:「用一條半舊汗巾吊在屋樑上,自縊而死……那汗巾質料低劣,紋樣粗糙,分明不是他慣用的物件兒。」
沈思只覺腦海中「嗡」的一下,眉峰倒豎,喉嚨乾澀:「這是何意?你有話不妨直說!」
晉王依舊背對著他,並未直接作答:「汗巾的結扣打在右邊,用來踮腳的椅子扶手也朝右,可阿玉天生是個左撇子。更何況,本王親口承諾過會盡快查明下毒一事,選在此時自裁非但不能證明自身清白,反而會落實了害人的罪行。阿玉便是再愚笨蠢鈍,也該懂得這個道理。」
「你不會是……在懷疑我吧?」沈思不由後撤了半步,眼神裡滿是委屈與戒備。
晉王凝視他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念卿啊,從始至終我絲毫不曾懷疑於你。憑你的身手想殺阿玉十次、百次也易如反掌,又何須故佈疑陣裝神弄鬼。我只是氣你不該在這個時候放走牛黃,你可知這樣一來,就是主動將疑點引到自己身上了。」
沈思苦笑:「我不救牛黃,又怎知他能否活到明日後日?」
這功夫樓下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響,一名心腹侍衛匆匆跑上樓來躬身抱拳道:「回稟王爺,屬下等遵王爺旨意兵分三路追出十幾里,卻只捉獲了車伕一名,據他所言,那喚作牛黃的小郎中竟在半途憑空消失了蹤影。」
晉王似是早有預料,故並不十分驚訝,只管輕描淡寫地勾了勾手:「將人帶進來吧。」
侍衛得令,推推搡搡押著個四十幾歲的黑瘦男子走了進來,正是沈思先前所雇那名車伕無誤。那車伕也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過錯,只是接了樁生意而已,誰知竟冒犯到了堂堂晉王千歲,嚇得他話也不敢說,頭也不敢抬,兩手死死抱著只包袱彎腰縮背渾身發抖。
沈思一眼認出那是自己替牛黃準備的包袱,衝上前劈手奪了過來,胡亂拉扯開,裡頭銀兩、乾糧、通關文書一樣不少,唯獨缺了那把臨別所贈的佩劍。他揪起車伕領子厲聲問道:「憑空消失?世上何來憑空消失一說?人到底去了哪裡,還不如實道來!」
被沈思這麼一吼,車伕登時腿腳發軟「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公子饒命!公子饒命!」不等沈思催促,他立刻口沫橫飛將一路上的情形詳詳細細敘述了一遍。
沈思越聽越覺胸口發悶,一張臉慢慢褪盡了血色。那車伕身形消瘦又膽小怯弱,不像有本事殺人越貨的模樣,況且哪有殺了人不跑反呆呆等在原地的道理?若說半途中遇見賊人,緣何車伕平安無事,車內銀兩也分毫未動?那柄劍實屬尋常之物,既非什麼寶器珍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除了牛黃自己,誰會獨獨將它帶走?
如果牛黃有本事在車伕神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悄然遁去,那他不懂武功便是假的,出逃無望意欲自盡也是假的,追而溯之,或許張錦玉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或許麥芽糖在事發前一天出現也是精心策劃的結果,又或許,當日運河碼頭晉王痛下殺手之際,牛黃一步三回首博得自己的同情根本就是刻意為之,或許就連傷重尋醫時在岸邊村落的偶然相遇都是早有預謀……如此說來,自己真的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可到底是誰、又為什麼在處心積慮算計著自己?
沈思深深懊惱於自己的耳目昏聵識人不清,更加懊惱沒有早點相信晉王的話。這滋味兒就好像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劇痛難當撕心裂肺,卻又無從反擊,甚至連訴苦、呻吟的資格都沒有。
愣怔間,胡不喜踩著小碎步跑了進來,急三火四湊在晉王耳邊悄聲說道:「王爺,張大人來了……」
晉王點點頭:「該來總是要來的,阿玉那裡趕緊按我吩咐的處置吧……」又斟酌著對沈思說道,「念卿,你先回去,此事我自有主張。」好半天,見沈思依舊定定站在原地,恍若未聞,晉王不得不提高音量又喚了兩聲,「念卿?念卿?」
沈思猛然驚醒,抬起頭恍惚地望向晉王,眼中絲毫不見平日光彩。他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什麼都沒說,就這樣默默轉身退了出去。
不想張世傑來得太快,身後還跟著數十名有頭有臉的張氏族人。沈思剛剛走下樓,便與那群滿懷悲憤跑來求晉王主持公道的張家人來了個狹路相逢。為了不使晉王為難,沈思率先朝張世傑拱手招呼了一聲:「張將軍。」
張世傑好似沒看見沈思一般,目光冷冷瞥向別處,只鼻子輕蔑地哼了哼。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張家人看到沈思二話不說便蜂擁而上攔住了去路,雖礙於沈思的身份不敢輕舉妄動,卻一個個虎視眈眈大有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狠戾架勢。沈思腳步略頓了頓,並未理會對方發難,逕直朝前走去。一則他心中煩亂,不想再惹事端,再則也並未將那些蓄意挑釁之人放在眼裡。
這看似驕傲的態度愈發激怒了張家人,角落裡隱隱傳來難聽的咒罵,有膽大包天之人還借夜色遮掩揮拳偷襲向了沈思腰背,不想尚未得逞,已被沈思反手擒住腕骨,輕輕一扭便將那人放倒在了地上。
見此情形,周圍一干人等更認定是沈思仗勢行兇了,紛紛叫嚷著擠上前去,有人伸手欲揪沈思衣領,被他微微偏頭躲過,隨即兩掌向內一收,正打在對方小臂與手肘上,只聽「喀嚓」一聲脆響,分筋錯骨,那人慘叫著倒地不起,抱住手臂來回翻滾。
在場的王府侍衛們先還擔心沈思吃虧,有意上前幫襯,等看到他犀利的拳法與迅猛的身手,又都乖乖站在後頭看起了熱鬧。而為首的張世傑則全程視而不見,任由自家人對沈思發難。
緊接著又三五個人同時圍了上去,惡狠狠拳腳相向,沈思本就因三哥之死和牛黃的欺騙而心煩氣躁,此刻被人一而再而三的招惹,火氣已然竄上了頭頂,他再不留情,握起拳頭招招直擊來者的四肢關節,頃刻間身影凌亂,肢體碰撞聲、痛苦哀嚎聲此起彼伏。
正打得興起,忽聽台階上傳來一聲斷喝:「全都住手!還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眾人抬頭一看,原是晉王正居高臨下站在那裡,趕緊撤身跪拜道:「王爺息怒,我等一時氣急冒犯了王爺,還請恕罪。」
晉王暗自瞄向悶聲不響賭氣站在原地的沈思,確認他毫髮未損,方鬆了一口氣,又看了看始終在一側冷眼旁觀的張世傑,對沈思故作姿態地厲聲斥道:「不是叫你回去嗎?簡直亂了規矩,還不給我速速離去!」
沈思緊咬牙關靜默片刻,轉回頭飛身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小路盡頭。
張世傑察言觀色,緊趕兩步跪在了眾人頭裡:「王爺,阿玉他死得冤枉,還請王爺為我那可憐的侄兒做主!」
晉王瞇起眼睛細細審視了張世傑片刻,上前將人小心扶起:「子穆啊,阿玉他驟然離世,本王也悲痛萬分。回首往昔數載光陰,無論是佳節飲宴的羽衣獻舞,還是案頭侍讀的素手添香,諸多情景皆歷歷在目。唉,怪只怪本王考慮不周,對他處罰嚴厲了些,害他一時想不開,竟做出這等無法挽回的傻事。」
張世傑聞言猛地睜大眼睛,且驚且怒:「王爺,阿玉他分明是被……」
「子穆,生死有命,你也節哀順變吧。」話未說完,已被晉王攔腰截下了,「阿玉雖是你張家子孫,卻也是本王的身邊人,本王自會厚禮將他安葬,你只管放心便是。」
張世傑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王爺!王爺也該知曉,阿玉那孩子生性單純開朗,又心無城府,下毒一事本就疑點重重,說他懸樑自盡更屬無稽之談,那分明是被人謀害而死啊!」
「哦?那子穆便與本王說說,是何人想謀害於他?」晉王別有深意地望著張世傑,抬起手掌朝他肩頭親切地拍了兩下,力道不輕不重,剛好只有當事人能察覺得到。張世傑一愣,眼球飛快閃爍著,臉上神情瞬息萬變。
見張世傑一時無話,晉王繼而故作仁厚道:「死者為大,有關下毒害人之事,個中多少是非曲直本王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阿玉雖然不在了,但本王與他的情分還在。往後這王府與張家,照樣是骨肉至親,榮辱與共。」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多嘴就真的不識抬舉了,張世傑嘴唇顫抖著艱難吐出幾個字:「多謝……王爺……」
好容易暫時打發走了張世傑,晉王顧不上喝口茶喘喘氣,便急匆匆趕去了沈思居住的小院。金葫蘆在數月之前已被打發去鎮守邊關小鎮了,牛黃再一走,這院子裡冷冷清清幾乎沒了人氣兒。
幾間屋子都沒點燈,黑洞洞的,晉王將侍從統統留在了院外,自己熟門熟路摸進去,直接順著竹梯上了房頂。果不其然,沈思與小狐狸正肩並肩坐在那喝悶酒。
小狐狸酒量不佳,略略舔了幾口也就醉了,舌頭伸出老長,哼哼唧唧直打呼嚕。只有沈思一個人在那輕聲絮叨著:「琉璃啊,你說怪也不怪,有時我覺得自己很聰明,多難的兵書啊劍譜啊看上一遍就刻在腦子裡了。可有時我又笨得離奇,簡簡單單的人,簡簡單單的事,總也看不分明。想做好一件事,又搞砸了另一件事,想救出一個人,又連累到另一個人,活著真難吶……」他仰頭灌了幾大口酒,而後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的大將軍不好做,王府後院個小小的男寵也不好做,琉璃老弟,要是世間諸事都能像騎馬射箭一樣容易,那該有多好啊……」
「騎馬射箭對大多數人來說,可半點也不容易。」晉原本打算站在背後靜靜聽著,到這忍不住插了句嘴。
沈思坐在原地沒有回頭,反是小狐狸踉踉蹌蹌竄到晉王腳邊好奇地嗅著,兩顆大黑眼珠滴溜溜打轉,還拿爪子有一搭沒一搭撓著晉王的鞋面逗趣。
被小狐狸一鬧,晉王沉重的心情倒輕鬆了不少,他走到沈思身邊緊貼著對方坐了下來,這才發現沈思眼眶隱約有些泛紅,他忍不住揶揄道:「你這是……難道挨了張家人的欺負,氣得哭鼻子了?」
沈思心平氣和地搖搖頭:「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有點想家了……很想念阿爹和哥哥們……」
晉王楞了一下,旋即伸過手臂去攬住了沈思肩膀,將人緊緊摟在懷裡,還輕輕左右搖晃著,哄小孩子一般:「你不是打算送三公子的靈柩回鄉安葬嗎?趁著這幾日東線戰事平穩,一切尚在晉軍掌控之中,趕緊動身吧。」
夜風吹過,屋頂上靜得出奇,老半天,沈思方幽幽問道:「這是為了息事寧人,要趕我走嗎?」
晉王心頭一酸,攬住沈思的手臂更緊了些:「說什麼傻話,我是不想你被捲入紛爭之中。」
沈思帶著三分酒意輕笑道:「攬月山風光如畫,紅崖頂堪比仙境,你就不怕我這一走,再不回來了?」
晉王誇張地歎了口氣:「唉,我所心愛的那個沈小五,可是一隻野猴子,他若真想走,世間又有誰能留得住?不過念卿,說真的,等哪一日從這繁雜世事裡脫了身,我便隨你一起返回攬月山去,我也想在紅崖頂上過過神仙日子……」說著說著,他竟不自覺哼唱起了攬月山上的鄉間小調,「攬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邊,紅崖頂,有神仙,隨風去,入雲端……」
聽他哼得咿咿呀呀悲悲切切,沈思不免心內淒然,直將酒壺往他懷裡一塞:「別做夢了,喝酒吧。」
什麼出塵遁世,什麼歸隱山林,於旁人只是個或去或留的簡單抉擇,擱在晉王頭上,又談何容易?若說安逸,再沒人安逸得過晉王,使不完的金銀財寶,穿不完的綾羅綢緞,行走坐臥皆有侍從慇勤伺候,恨不能連端茶杯解扣子這種小事都由人代勞。可若說辛苦,也沒人辛苦得過晉王,他從不是只為自己一人活著,下到追隨他數十年鞠躬盡瘁的志士功臣,上到父親辛辛苦苦打下來的衛家江山,甚至晉原地界上無數大周百姓……
喝光了壺裡的酒,沈思抬手揉搓了兩下被夜風吹到發僵的臉頰:「守之,那小調其實還有幾句」他接了先前晉王所起的調子哼道,「攬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團圓。」
晉王也在一旁與他小小聲唱和著:「世相好,永團圓,世相好,永團圓……」
三日之後,沈思與陳六道一行匆匆啟程了。走到王府大門口,沈思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翻身躍上馬背,其間數次偷眼朝門內張望著,卻始終不見晉王身影。無奈之下,他只好帶著遺憾踏上了回鄉路。
出了晉陽城,隊伍沿著官道勻速前行。在沈思看不到的地方,遠處高高的山梁頂上,晉王正偷偷一路尾隨著,直送出老遠仍依依不捨,還不忘反覆詢問跟在身後的辜卓子:「隨行護送的人手都安排妥當了嗎?」
辜卓子少不得再三匯報道:「是,王爺,明裡暗裡都派遣了最得力的人手,一路扮作絲綢販子打前站,一路扮作馬幫殿後,王爺盡可放心。官兵被逼去了關外,宜府衛至青州衛一段全在晉軍佈防之中,尚算太平。」
晉王望著遠處漸行漸小的身影,眼中不無惆悵:「只怕也太平不了多久啦,襄樊郡王的百萬大軍轉眼殺到,鹿死誰手難以預料。暫且送念卿離開也是好事,這一戰我與那衛悠侄兒不論誰勝誰敗,他心裡都不會好過。」
辜卓子搖晃羽扇捲起絲絲涼風,面上一副了然神色:「王爺為沈公子考慮如此周全,公子真真好福氣。只是……王爺既如此不捨,何不乾脆下山送公子一程呢?是人都看不出,公子一早起來拖拖拉拉分明是在等王爺現身的。」
晉王苦笑:「不送了,不送了……送來送去,只怕越送越不捨……」
背後一陣窸窣聲響,有心腹催馬走了過來,躬身湊到近前悄聲稟報著什麼。晉王聽完點了點頭,收拾心情對眾人吩咐道:「阿淵、阿屈,跟我去城門口『捉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