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帳燈,耳邊金鼓夢猶驚
懷揣著滿心不捨送別了沈思,晉王帶領辜卓子、屠莫兒諸人匆匆下山,掐算著時機趕到城門口,「湊巧」撞見一列幾輛毫不起眼的藍布馬車正隨了出城的人潮緩緩向外行進。
趕車的把式都是熟面孔,連張府的老管家也規規矩矩坐在車轅上,不用問,車裡坐著的定是貴人。至於堂堂四品指揮僉事家的馬車為何會如此寒酸,個中緣由就頗耐人尋味了。
城門洞值守的士卒見了晉王,趕忙跪倒行禮,普通百姓更是被侍衛們擋在了幾丈外的街邊。張府老管家見避無可避,少不得率領一干人等匆匆下車,小跑著上前朝晉王見禮問安。後頭一輛略大些的馬車上,丫鬟、僕婦們攙著一老一少兩名女子走了下來,年長的乃是張家正室夫人,年幼的是張家小姐。她二人都只穿了極為儉樸的服飾,渾身上下並無點綴任何珠寶玉翠。
待張夫人與張小姐道過萬福,晉王裝出一副不期而遇的模樣,面帶笑容明知故問道:「多日不見,怎麼,嫂夫人和小姐這是要出遠門嗎?」
被他一問,張夫人神色立刻緊張起來,頭臉低垂著,眼珠轉來轉去飄忽不定。而張小姐更是兩手緊抓著母親袖口,恨不能直接躲到母親身後去。
莫說是大戰在即,即便平常日子,張世傑身為武將手握重兵,其家眷未經上奏擅自離開晉陽已然是亂了規矩,此事不追究便罷,若認真追究起來,輕則彈劾重則治罪,稍有差池丟了性命也是有的。故而他們主僕一行才會處處低調行事,生怕被人認出身份妄生事端,誰想到偏偏這麼倒霉,還未出城便給晉王撞了個正著。
那邊廂夫人、小姐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老管家只好硬著頭皮逾禮代答:「回王爺話,只因近日我家夫人接到書信,說鄉下老太太身子不爽,顧忙裡偷閒前去探看探看,以盡孝道。」
張夫人順勢低眉垂眼地含糊道:「是、是啊,母親染病,又想念外孫,妾身想著帶女兒去陪老母親小住上幾日,待老母親身體稍微平復些便立刻回轉。」
「哦……原來如此……」晉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投向後面幾輛馬車,從馬匹的吃力程度和車輪陷入泥地的深淺不難看出,那幾輛車上都載著重物。按說女兒探望老娘,左不過帶些個補品藥材,抑或上等的布料,至多是些不常見的稀罕玩物,能有多重?於是他又旁敲側擊道,「嫂夫人果然品性端方,心存仁孝,不愧婦德之表率。這馬車上載了不少好東西吧?旁人不知道還以為嫂夫人將全部家當都搬上車了呢。」
他本是說笑的語氣,聽在張氏母女耳中卻半點也不覺好笑,張夫人更是嘴角僵硬地抽搐著,鬢邊已見斑斑汗跡。
偷眼觀察著張夫人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晉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自責道:「老人家身體違憂,子穆本該陪著嫂夫人一同前往盡孝才是,可惜他身居要職,本王又處處倚重於他,才使他日夜操勞無暇旁顧,真真愧對嫂夫人了。本王在此向嫂夫人賠個不是,還請嫂夫人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也莫怪罪子穆才好。」
王爺千歲一席話說得謙卑有禮,張夫人簡直受寵若驚:「這……這是哪裡話,王爺折煞妾身了……」
晉王笑得四平八穩,好似根本不曾看出張夫人的慌張與惶恐一般:「時值春末夏初,瘴氣深重,老家人身體虛弱,更該好好將養才是。若是需要到任何珍貴的補品藥材,嫂夫人儘管開口,本王與子穆情同手足,無須拘禮客套。此番還請嫂夫人代為問候,就說日後晉原情勢稍定,本王定找機會親自去探望老人家。」
張夫人本就心中有鬼,聽了他狀似懇切的一通言辭,不免語塞,只會木訥地重複著:「謝王爺……謝王爺……」
老管家生怕再糾纏下去會給晉王發現什麼破綻,不得已替自家夫人告罪道:「還請王爺見諒,時辰已是不早了,只怕再不上路,天黑前就趕不上投棧了。」
晉王挑挑眉:「嗯,確是本王疏忽了。」又對著張家母女從容作別道,「嫂夫人還請一路走好,如今兵荒馬亂的,正該步步謹慎小心才是啊!」後頭兩句話,他有意無意加重了語氣,聽得張夫人腳下微微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待那幾架車出城走遠了,辜卓子輕搖羽扇靠到近前小聲問道:「王爺打算就這麼將人放走嗎?少了這兩個牽掛,只怕張大人從此真就要『天高任鳥飛』了。」
晉王臉上笑容一點點褪盡,雙眉漸漸蹙起:「收得了人,也未必收得了心,若真動了邪念,單靠兩個女人如何留得住。畢竟幾十年的情分,本王不想做得太過絕情,只希望子穆能體會到本王一番苦心吧。對了……」他神色愈發嚴肅起來,「近日出沒張府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查出來了嗎?」
辜卓子察言觀色,斟酌著答道:「據屬下派去監視的人回報,那人操京城口音,四十歲上下,人稱『楊一先生』,不知是否化名。」
「楊一先生?此前倒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不知到底何方神聖……與逃走的牛黃又有何牽連……」晉王瞇起眼睛細細思索著,這個憑空冒出來的楊一可能是小皇帝的人,可能是顧家的人,也有可能……是衛悠的人。若出於利益三方聯手,就更難對付了。從借欽差之死挑起戰事,到借沈三公子之死嫁禍張錦玉,再到借張錦玉之死離間君臣關係,如今看來這一環一環計算得著實精彩,無論如何,背後操縱者絕非池中之物。
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遭遇到如此陰險狠辣的對手,這一關只怕難過了……
為了安撫張世傑,張錦玉的身後事皆按王子禮儀操辦,風風光光極盡尊榮,因張錦玉並無子嗣,晉王又從晉原的名門望族中尋了一名剛剛出生的男嬰過繼給他,為他披麻戴孝延續香火。
喪葬之事告一段落,晉王特特在府中置辦了酒宴,專門招待張世傑一人。自封地晉原以來,每逢佳節歲末在府中設宴招待臣工、幕僚已屬慣例,但像這樣單獨為某人設宴,倒是前所未有的。襄樊郡王百萬大軍壓境,晉王不計前嫌欲任張世傑為帥,故此番擺酒也暗含了「賠罪」與「激勵」兩層意思。
各色珍饈美味、金盞銀碟擺上了桌,晉王揮揮手將隨侍在側的胡不喜並幾名小童全部攆了出去,而後親自起身為張世傑斟滿了一杯酒:「子穆啊,想你父子、兄弟幾人隨我南征北戰居功至偉,膝下只剩阿玉這一個男孩,我卻沒能照顧好他,害他少年橫死,著實對你不住,慚愧慚愧。」
張世傑趕緊跟著起身,恭恭敬敬接過酒杯,卻擔心酒裡有毒沒敢真喝:「王爺言重了,阿玉是個癡情孩子,他這一生心裡、眼裡只有王爺,能陪伴王爺若許年,得王爺眷顧垂憐,求仁得仁,已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了。」說著話轉手也替晉王添了一杯酒。
晉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與張世傑閒話家長道:「前些時日在城門外偶遇嫂夫人,聽說是回鄉省親,本王心中一直惦念,也不知老人家如今身體是否安泰。」
張世傑一愣,旋即打著哈哈含糊回道:「還好,還好……多謝王爺費心……」
酒過三巡,晉王瞇起鳳眸陷入了回憶:「遙想當年你夫妻成親之時,本王還與青哥並博生兄弟一同去鬧過洞房,誰成想過不多久,他二人就血灑疆場了。這才一轉眼間,你我的女兒都已長大成人到了出閣的歲數,唉,時光只解催人老啊……若本王記性不錯,嫂夫人是寧武人氏吧?猶記得那時於校場日夜操練兵馬,她常常遣了家下人送親手烹製的蔥花烙餅過去,時至今日本王還清晰記得那種咬下去滿口生香的滋味兒……」
經他一提醒,也喚起了張世傑對於往昔歲月的點滴記憶:「是啊,那時節內子年紀尚輕,無論烹煮膳食還是縫製衣被都喜親力親為,手腳麻利得根本不知疲累。後來添了一雙兒女,她的心思就都轉到了孩子們身上,家務瑣事漸漸疏忽了。極至前些年小兒不幸染病夭折,她更是生生去了半條命,說起地道的蔥花烙餅,連我也是許久不曾再嘗過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推杯換盞,從同樂元年大周建國,聊到洪光年間的數次大小戰役,又聊到宣正五年那一次瀕臨絕境的寧城之圍……最後舌頭都大了,醉眼惺忪間,誰也不記得到底喝了多少酒,說了多少話,只是爭搶著去給對方倒酒布菜,晉王還拍打著桌子對張世傑信誓旦旦允諾道:「子穆,你我之間何來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在本王心中,你永遠都是肝膽相照的朋友。你的女兒,便如同本王的女兒一般,日後她許配了人家,一應嫁妝便包在本王身上了!你只管放心!只管放心!」
直喝到鼓打譙樓三更已過,晉王與張世傑雙雙爛醉如泥癱倒在了桌子上。晉王這頭自有胡不喜帶人小心攙扶著回去臥房歇息,張世傑則是隨從幾人合力架著走出府門,歪歪斜斜地鑽進馬車,緊接著就栽倒在座位上人事不省了。
厚厚的氈簾垂下來,將車廂內部遮了個嚴嚴實實,馬車「呼隆呼隆」行出幾條街,張世傑慢慢睜開眼睛,坐直身體,臉上醉態一掃而光。
人盡皆知,晉王向來耳目眾多老謀深算,這些時日他私底下動作頻頻,又將妻女等人全部送出了城去,晉王不會一無所查。本以為今日所赴的乃是鴻門宴,是專為取他項上人頭而設的局,如今看來倒是虛驚一場了。設若他再年輕幾歲,或者只是倒退些年,說不定真就被晉王那個一番賣力表演和花言巧語給打動了。只可惜斗轉星移,時過境遷,晉原再不是從前的晉原,王爺再不是從前的王爺,他張世傑也再不是從前那個滿口大仁大義、一心建功立業的毛頭小子了。
且不說晉王起兵是忠是奸,單憑雙方實力,敗勢早已注定,不過時間早晚罷了。區區晉原,論地盤不過十州八十縣,論兵馬不過幾十萬,如何與朝廷的舉國之力、百萬雄兵抗衡?更別提身背後還有個韃靼在虎視眈眈了。晉王之勝,只能勝在一時,這些屬下、臣子們忠心耿耿一路追隨的下場不是慷慨赴難,便是殉節而死。
早在開戰伊始,小皇帝就曾派人秘密前來收買、拉攏過他,許諾他若肯投靠朝廷,給晉王反戈一擊,將來加官進爵、榮華富貴盡皆不在話下。那時他婉言謝絕了對方的招撫,畢竟家小都在晉陽,茲事體大不能輕舉妄動。想著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他並未將朝廷來使勸降之事奏報晉王,反而以禮相待在對方身上下足了功夫。
如今侄子含冤而死,他與晉王之間最重要的一層關係也土崩瓦解了。他很想追究到底查明真兇,可臣子與主上之間,又哪有道理可言?至於所謂的「兄弟情誼」,有多感天動地就有多虛弱不堪。晉王說侄子下了毒,說侄子是自縊而死,不論他心中作何感想,都只能聽之任之。如今衛悠百萬大軍殺到,他又何須死守著「忠義」二字不放呢?
深思熟慮了好多天,張世傑決定離開晉原。他先是借探親之名將妻子、女兒送去了安全的所在,又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財家當分幾批秘密運走,緊接著將自己的親信嫡系逐步調集到一處,為計劃中的「出行」做好了準備。
他不是不曾猶豫過,起初晉王在城門口偶遇妻女時的噓寒問暖關懷有加,後來王府酒宴對飲時的回首往事互述衷腸,都曾動搖過他的決心,可轉念想想,人活於世誰不是為了名利二字,既然有大好的前程等在那,何必自尋死路?
出征前夕,萬事俱備,張世傑借勘察地形、制定作戰計劃為名率領隊伍先期向南進發,預備著要與早早等候在兩地交界處的接應者匯合。隨行的一名副將、幾名偏將並數千騎兵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晉軍中的絕對精銳。
馬不停蹄狂奔了一天一夜,離開晉陽城兩百多里,行到榆州境內,張世傑才向麾下將士講明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打算投靠朝廷,至於其餘人等是去是留皆悉聽尊便,若跟著他,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仕途前程無可限量。眾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同跪倒在了張世傑馬前:「屬下等願追隨大人左右,孝犬馬之勞,還望大人日後多多提攜!」
只親信副將略有些猶豫:「大人,晉王終究待我等不薄……記得當年與韃靼大戰,就是在這榆州地界上,大人因腳傷不能行走,王爺還曾經親自背著大人走了幾里山路……今此一別,再相見怕就是在兩軍陣前了……」
副將的話雖屬無意,卻生生戳中了張世傑的痛處,彷彿在指責他忘恩負義一般,令他頗感不悅:「古人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晉王所做的一切,也無非是想自己的王位和祖宗的江山能更加安穩些罷了。你道他真是拿你當兄弟看嗎?」說著冷哼一聲,催馬離去了。
眾人休整半日,重新上路,一口氣跑到沁州城,副將舊事重提:「大人,不管大人想不想聽,屬下有些話還是要對大人說,有道是『忠言逆耳』,即便大人要怪我,也只能多有得罪了。屬下對大人忠心耿耿,並非有意冒犯,只是不想大人日後蒙受委屈。自古遭遇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受命者,人謂『貳臣』也,因大節有虧,難受重用,還請大人三思而行啊。」
因了對方多年來鞍前馬後勞苦功高,故張世傑倒並未遷怒於他:「你說的話不無道理,但跟著晉王又如何?不想以身殉主,就只有俯首投降了,『降臣』難道比『貳臣』榮耀多少?況阿玉之死我左思右想到底鬱憤難平,難道還要我去給那不辨是非、獨斷專行的晉王拚死效忠?」
歸根究底,他還是氣不過,氣不過侄子慘死無處伸冤,氣不過晉王對沈思的偏袒與包庇。
副將點點頭:「既然大人心意已決,我等自會追隨到底,絕無二話。」
隊伍經過潞安府,加速向澤州挺進,副將沉默了一路,此刻忍不住第三次次問道:「大人,再往前就是中原了,此刻回頭或許還來得及。」
張世傑忍無可忍,回手一記馬鞭抽在副將臉上:「事已至此,還諸多阻撓,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可知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
副將雖挨了鞭子,卻照舊抱拳垂首表現得恭敬有加:「大人教訓得是,屬下受益良多,今後會替大人照顧好夫人、小姐。」
張世傑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在說什麼鬼……」
話音未落,只見副將猛然出手,一道寒光凌空襲出,他那顆項上人頭便已應聲落地,咕嚕嚕滾進塵土裡頭。身後眾將嘩然,紛紛拔出刀劍指向副將:「賊子!好大的狗膽!」
副將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晉王手諭,展示於眾人面前:「張世傑忤逆犯上,棄義通敵,王爺命我同行規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勸不從,隨之,二勸不從,任之,三勸不從,斬之。」
說話間官道兩旁忽然殺出幾路兵馬,將張世傑舊部團團圍在了當中,副將接著說道:「諸位若厭倦沙場有意返鄉,此處有王爺賜下的銀兩若干,盡可領了自去。若想繼續追隨晉王,此前種種既往不咎。」
安靜片刻,有膽大的豁出去帶頭上前領了銀票,作勢要走,外圍兵士則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使他通行無阻。既有人以身試法,其他人便再無後顧之憂了,又有百十人領好了銀票,興高采烈打馬離去。餘下人等感概於晉王的有情有義,有幾個本欲離開的也臨時改變主意留了下來,跟著副將原路返回了大營。一場叛逃就這樣悄聲不響地平息了。
從打張世傑離開晉陽城,一舉一動便全在晉王的掌控之中了,只可惜那神秘的「揚一先生」仍是沒能抓到。起初怕打草驚蛇,晉王的人不敢輕易出手對付姓揚的,待到張府人去樓空,再想抓人卻又晚了一步。
從晉陽到澤州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溝溝岔岔晉王都瞭然於胸,張世傑的隊伍的在什麼時辰會行走到什麼地界,他閉上眼就能猜測個八九不離十。
日子一天兩天地過去,他愈發焦躁不安起來,心裡盼著盡快有個結果,可又害怕聽到那個結果。自己下的命令,自己再清楚不過,親手斬殺追隨多年的屬下著實令人心痛,可他實在沒別的辦法。不管對他晉王爺還是對整個晉原,張世傑都瞭如指掌,因為決不能使其投靠到朝廷一方。
晉王一而再、再而三給張世傑機會,是想張世傑能顧念舊情主動留下來,那樣他才能給自己找出一個不殺張世傑的合理借口。
這一日深夜正在案前閉目養神,外頭有侍從前來稟報道:「王爺,於副將等人回來了。」
晉王睜開眼,目光之後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急迫,抓著茶杯的手瞬間收緊了:「可帶了什麼東西?」
侍從據實回答:「還帶著張子穆大人的項上人頭。」
晉王的手微微一抖,杯中茶水濺出少許,語氣強撐著平靜如常:「知道了,下去吧。」
侍從走後,他保持原樣坐了許久,直到濺落在衣袖上那幾顆茶漬慢慢陰乾,終於忍不住喃喃低語道:「念卿啊,我又殺死了一個兄弟……」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攬月山上,沈思正坐在洗心寺前聆聽高僧們誦讀經文。山牆外頭是連綿無際的青山幽谷,舉目四望雲海蒼茫,故地重遊,回想起昔日無憂無慮的書院時光,不免教人感概萬千。
安葬過三哥的遺骨之後,陳六道便告辭離開了。他對仕途官場早就再無半分貪戀,只想逍遙自在地到處遊歷。害怕一別之後人海茫茫,就此失去了彼此的音信,於是二人相約每年三哥的忌日都一同來此焚香拜祭,若對方沒有現身,便延續這個約定直到下一年忌日。
陳六道走後,沈思留下陪伴恩師增倉先生小住了幾日。恩師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早已不再親自教授弟子了,但上山找老方丈下棋的習慣卻始終未改。攙扶著師傅沿林間小道緩步而上,沈思不由想起了許多年前爬上牆頭無意間看到的那場賽馬,那是自己第一次見到衛悠,也是第一次見到晉王,可惜當時的衛悠太過顯眼,竟使自己完完全全忽略了晉王的存在。若自己與晉王二人從那時便相識了,如今又會是何種情狀呢?想著想著,沈思嘴角不覺浮現出一絲笑意,要知道十二歲時的自己還是個皮膚黝黑、上躥下跳的野小子,若給晉王瞧見,只怕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又哪裡來的一見傾心,情有獨鍾呢……
師徒兩個站上半山開闊處,誦經聲朗朗入耳,洗心寺的山門掩映在一派青翠之中,明光大師也早已迎候在了那裡。曾倉先生辛苦喘息了片刻,不忘揪著沈思的耳朵問他:「小五兒,你這猢猻有心事!」
在恩師眼中,沈思還是那個調皮搗蛋到處惹禍的小孩子,這讓沈思倍感欣慰。他自然不能明說是在掛念晉王,於是順手指了指路邊不知名的野花:「前幾天我上山的時候,這些花才剛開,只不過幾日光景,就謝得差不多了。」
老恩師手拈長鬚朗聲笑道:「人生彈指芳菲暮,哪裡經得起半點蹉跎。小五你既然心有旁騖,就早些滾下山去吧,我老人家用不著人陪伴。」
沈思望向旁邊門牙掉光的老方丈明光大師,虔誠地做了個揖:「大師,為什麼有人殺了我的親人,我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又為什麼有人殺了我的親人,我卻半點恨意都沒有呢?」
老方丈回了個揖:「恩者,怨者,皆為前世業障,萬般放下,隨喜隨性。」
沈思好奇地問老方丈:「若是我不但不恨那個人,反而愛上了他,是否罪孽深重?」
老方丈不緊不慢地答道:「人在世間,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來獨去,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見沈思似懂非懂,老方丈咧嘴一笑,牙齒漏風,故弄玄虛地提點道:「不過小五啊,你要謹記,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哈哈哈……」
因交通不便消息閉塞,住在山中月餘,沈思幾乎是與世隔絕了。直到次月初一有遠客進山上香,他才從對方口中打聽到了有關晉原戰事的各種傳聞。
此番北上,襄樊郡王衛悠先是派了身為先鋒的柳氏兄弟佯攻澤州,虛晃一槍之後又直奔陝州而去。陝州乃是連接晉原與中原腹地的通商要道,東據崤山關,西接潼關、秦川,南承兩湖,又有黃河這一天然屏障,不但易守難攻,又向來駐有重兵。若依常法,本該假意攻打陝州,實則將澤州定為目標才是,衛悠偏偏反其道而行,打了晉軍一個措手不及。聽聞衛悠的百萬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渡過黃河,強攻解州,兩軍在解州城外激戰了幾天幾夜,皆損失慘重。最後城池燃起大火,火勢蔓延數十里,焚燬了周圍幾座山林……
是夜沈思輾轉難眠,披衣而起,一個人藉著月色穿過玉湃川,攀上了紅崖頂,站在巖邊面向西北方向極目遠眺,心中濃雲翻湧。他似乎看見了濃煙滾滾,焦土滿目,天昏地暗,似乎聞見了刺鼻的血腥氣和皮肉被火烤炙的糊臭味道,似乎聽到了戰馬驚詫的嘶鳴和士卒痛苦的哀嚎。
從前他是喜歡打仗的,渴望面對面與強大的敵人拚殺,甚至每次騎著馬馳騁於疆場之上都止不住激動得熱血沸騰。可隨著父兄的慘死,晉王的起兵,他內心裡漸漸充滿了困惑與彷徨。
此時此刻,兩個對他來說最為重要的人正在搏命廝殺,很可能會兩敗俱傷,而這場戰爭到最後無論誰勝誰敗,犧牲的永遠都是那些連名字都無法留下的普通士卒。在他前方,在他所看不到的晉原,正有無數躲避不掉的死亡即將發生。這場戰爭的出現,無論如何與他脫不了干係,他就像一個高舉火把逆風而行的人,沒有毀滅自己,卻連累到那些無辜的人全部付之一炬。
沈思再也待不下去了,一刻也不行,他急需奔赴千里之外的戰場,去做點什麼……
這是宣正七年的仲夏之夜,一場小雨洗去了戰場上迷漫已久的煙塵與濁霧,枯焦樹幹被沖刷得濕潤柔軟,散發著陳年木料特有的渾厚香氣。
晉王獨自步出大帳,踩著深深淺淺的水窪穿過營地,站在木柵邊擰起眉毛注視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官兵大營,心中苦苦思索著應敵之策。
晉軍與敵人在解州地界進進退退僵持了數十天,早已損兵折將疲憊不堪。雙方兵力相差懸殊,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了。距此不遠的澤州城還駐紮著詹士台所率的數萬兵馬,但晉王不敢輕意調動,衛悠的大軍畢竟號稱百萬,就算分出一半殺往澤州,剩下的對付自己仍舊富富有餘,但詹士台的兵馬一旦撤走,澤州便是空城一座了。
起初衛悠佯攻澤州,矛頭卻指向陝州,晉王並非沒有察覺。晉軍兵力不足,與對方硬碰硬並無勝算,故而他使了一招連環之計,預備著故技重施,先誘敵深入,再以逸待勞。
他先在黃河岸邊設置了第一重關卡,岸邊的士兵看似人數眾多勇猛異常,擂鼓震天旌旗招展,實則全部都只是虛張聲勢,一衝就散了。待敵軍先頭部隊渡河成功,他再命人從水路發起奇襲,以擾亂對方行進速度,拖長戰線。
因為有著人數上的優勢,晉王料想官兵登岸之後必定士氣更勝,多半會在先鋒官的率領下一鼓作氣直襲解州城。而解州正是晉王布下的第二道關卡。諸葛孔明對抗曹軍可以來個火燒新野縣,他為何不能如法炮製來個火燒解州城呢?同河岸邊一樣,這裡看似佈防嚴密堅不可摧,實則百姓早已疏散乾淨,城內也挖掘了數處機關密道,城門外更是暗藏了幾架紅衣大炮,只待敵人主力一進城,晉軍便立刻撤出,再來個甕中捉鱉釜底抽薪,教其元氣大傷不戰自潰。
一切都照晉王預想的那樣有條不紊進行著,官兵先是強行渡過了黃河,然後在兩位柳家小將的率領下馬不停蹄殺到解州城下,或許是首戰告捷的緣故,全軍上下士氣如虹,根本未將這方小小城池放在眼中。經過數日激戰,南門破了,晉軍從北門蜂擁撤出,柳氏先鋒則毫不起疑地率領人馬衝了進去。
可就在晉軍埋伏於暗處等待官兵主力進城,好伺機啟動炮火之時,解州城突然提前燃起了大火,除柳家兄弟所率的幾千先鋒營深陷火海,餘下大部人馬皆安然無恙。
精心策劃許久的破敵之計就這樣宣告失敗了,幾番心血付之東流,晉王簡直怒不可遏,當即命人將負責發動火攻的將領們五花大綁押到帳前,欲軍法處置。可那幾名將領紛紛指天發誓,聲稱自己絕沒違抗號令輕舉妄動,更沒洩露半點風聲火不是他們放的。
晉王並非暴虐嗜殺之人,多年軍旅生涯使他養成了個好習慣,越是危急關頭反倒越能夠冷靜思考。他反覆審訊過相關人等,確認自己的屬下並無任何瀆職之舉,那麼有機會放火的,只有敵人自己了。
此番衛悠所率百萬大軍與上次顧名珍所部不同,顧氏大軍久居京師,養尊處優疏於戰陣,大多是面子貨,真打起仗來十不敵一。而衛悠麾下兵馬大多是他岳丈柳老將軍的舊部,軍紀嚴明,身經百戰,絕不可能犯下誤點火源這樣的愚蠢錯誤。
思前想後,一個真相呼之欲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是有人早已識破了他的計策,神不知鬼不覺借此機會剷除異己,又將罪名嫁禍到他晉王的頭上,這個人……只能是衛悠!再不會錯!
說到原因,此番出兵衛悠雖有主帥之名,但營中大小諸將都是「姓」柳的,只怕並沒有幾人真正信服於他,論威信論資歷,他或許連兩名年紀輕輕的內弟都不如。又或許,柳老將軍之所以把兩個侄子安插於軍中根本就是擔心他一家獨大,特意用自己信任之人對他加以監管節制,如今柳氏先鋒雙雙殞命,他便可總攬大權高枕無憂了。再者兵法有雲,驕兵必敗,哀兵必勝,百萬大軍氣勢洶洶一路穿州過境,自不會把彈丸之地的晉原放在眼裡,何如自己給自己施個下馬威,打磨打磨這些軍士的銳氣,接下來發號司令也能更容易些。自家兄弟慘死,這筆賬又被記到了晉王與晉軍頭上,打起仗來哪個不是紅著眼睛一心想要報仇雪恨?衛悠這一招順水推舟實在漂亮,簡直一舉三得,不愧為曾倉先生的親傳弟子。
猶記得當日那一場大火燒紅了半邊天際,濃煙滾滾遮天蔽日,距離城牆數丈之內空氣都被灼燒得滾燙難耐,根本無法靠近。那些被困城中無路可逃的士兵最終被大火逼上了城頭,求生無門,呼救無望,只好渾身是火地縱身躍下,結果不是摔得腦漿迸裂,就是翻滾著、掙扎著直至被活活燒成一具乾屍,城內城外哀嚎陣陣,觀者無不心驚膽戰。
晉王不得不承認,自己從前低估了這個侄子,衛悠絕不是個只會在皇帝面前低眉順眼又鬱鬱不得志的可憐蟲,他完全可以開創一番事業,他已經具備了成為王者所必備條件,那就是足夠的「冷酷無情」。
唯一令人慶幸的是,沈思不在這裡,也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
正在晉王晃神之際,原本漆黑的大路上忽然跳蕩起點點星火,火光越聚越多,連成一片,猶如急速竄行的長蛇,直撲晉軍大營。
崗樓上尖銳的呼嘯響起,哨兵大聲嚷叫著:「敵兵攻上來了!敵兵攻上來了!」
這已經是今日發起的第三場突襲了,官兵百萬之眾,大可以分批輪番休整,可晉軍卻只能次次全力以赴。白天被官兵擊潰的屏障還沒來得及整修,又值午夜人困馬乏,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挺過這一波攻擊。
恐懼好似瘟疫,一旦滋生便會在每個人心裡迅速蔓延,難以剔除。集結起來的陣型顯得凌亂而浮躁,長官的訓話已經不再那麼乾脆有力了,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嘶啞與疲憊。面對此情此景,晉王別無他法,高聲吩咐侍從:「更衣!備馬!取本王的佩劍來!」
這種時刻,振奮軍心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親自上陣。侍衛們也深知此舉是不得已而為之,因此再沒人出聲勸阻,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緊隨在晉王身側,務求保全自家王爺萬無一失。
馬蹄聲由遠及近,猶如劈空的驚雷轟隆作響,不止地面為之震顫,就連人心也在未知的恐懼中難以抑制地瑟瑟發抖。
敵人轉眼行到射程之內,晉王一聲令下,盾牌手「唰」地展開隊形,弓箭手彎弓屈膝,朝天引射,羽箭在空中劃出一條條流暢的弧線,帶著巨大衝擊力砸向地面,猶如一場突然而至的鋒利暴雨。
箭簇穿透鎧甲,帶著「噗噗」脆響釘進肉體,人仰馬翻鮮血迸濺。馬蹄重重刨過地面,攪得泥水飛揚,好似一張巨大而渾濁的羅網,鋪天蓋地向晉軍襲來。一組箭射完,後排弓箭手立即補上,第二輪箭雨從天而降,又是無數人喪命於箭陣之下。可惜再凌厲的箭矢也阻擋不了衝鋒的騎兵,那些重甲鐵騎眨眼間已衝到近前。
「哄」剛剛修補過的木柵再次被衝破,無數士兵直接用血肉之軀迎向屏障上探出的尖銳木刺,任由自己的胸膛被穿透,屍體掛在上面,交疊成厚厚的人肉基石,以使後面的人和馬匹能夠順利通行。弓箭手不得已後撤,長槍手與盾牌手組成堅固的陣型合力迎敵,卻終究有些力不從心。
情勢十分危急,不想大營被人徹底摧毀,就必須引開眼前的敵軍,用最快速度修補好屏障,整頓隊形。晉王別無他法,準備帶領一隊人馬向左側的山谷進發,藉此吸引敵人的注意,爭取時間重整旗鼓。這念頭剛一出口,自然遭到了屬下將領們的強烈反對,眾人紛紛請命要代替晉王做餌誘敵。
就在他們為了由誰出馬而爭執不下時,敵軍後方忽然湧起一股騷動,只見一隊騎士如快刀般斜刺裡殺出,硬生生插入敵陣,直擾得陣形大亂,成功吸引到了敵軍的注意。那些立功心切的士卒爭先恐後擁了上去,營地前的形式很快發生逆轉。抓住這難得的契機,晉軍傾城而出,將隊形散亂的敵人圍而殲之,各個擊破。
戰場上總是須臾之間生死逆轉,來不得半點馬虎大意。
危機稍稍緩解,晉王策馬朝著那行天降神兵迎了上去,他很清楚此時此刻不會有任何己方的援兵出現,就算有,也絕對不是以這種近乎瘋狂的方式。
他的猜測很快得到了印證,那為首之人黑衣黑馬,持一把三尺重劍,出手乾脆利落,須臾之間已經數名敵將斬落馬下,不是沈思又是何人!追隨其後的那些騎士正是當日離開晉原時指派去保護沈思的侍衛高手。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晉王胸膛突突跳動著,一時間竟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表達喜悅了。就像寧城初會時一樣,就像每次征戰沙場一樣,他的沈小五總是能在他瀕臨絕境時帶來驚喜與生機。
明明近在咫尺,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卻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互訴衷情。
四周人影憧憧,喊殺震天。沒用上多久,沈思的衣服便已被泥水與血水浸染得辨不出顏色了,他揮劍大力砍殺著,不時發出激勵人心的低吼,可敵軍還是源源不斷地湧上來,越聚越多,殺也殺不盡,就像成片成片黏糊糊爬上腳背的螞蟻,令人無比煩躁,卻使盡渾身解數也甩脫不掉。照此下去,晉軍好不容易佔得的一點先機很快就要遺失殆盡了。
就在沈思又急又氣卻無計可施之時,一點金光閃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自覺朝著光亮的來處望過去,那是個小個子男人,騎在匹棗紅馬上,穿著將官的服飾,看樣子品級不低。光亮是從男人腰間發出來的,在他盔甲底下,隱隱露出一枚寸長的小巧黃銅令牌,許是令牌打磨得太過光潔,經火把一照便熠熠反光。
沈思顧不得許多,急忙朝那男人衝了過去,距離越來越近,那令牌也越來越清晰,牌子上繪製著獨特的花紋,並無任何文字,雕工精緻小巧,每一個細節他都清清楚楚記得因為那令牌他身上也帶著同樣的一塊,那是殺害姐姐的兇手所留下的!
數支流箭緊貼著沈思頭頂飛過,幾乎衝散了他的髮髻,一桿長槍直襲胸口,他也渾然未覺,幸而身側的侍衛幫忙一劍擋了出去。沈思已經顧不得那些了,他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要揪住那個男人。眼前總是有人衝出來擋住去路,沈思使盡全力一劍一劍砍下去,卻總也沒辦法靠近那個男人。
沈思永遠都忘不了姐姐、姐夫臨死前瑟縮著緊抱在一起的模樣,一個背後遍佈無數傷口,身體幾乎被穿透,一個在巨大的恐懼下死去,鞋子跌落出去,裸露在外的腳失去溫度,凍成了可憐的青白色。沈思堅信,從那個持有同樣令牌的男人口中一定能找出他想要的答案,他必須知道是誰殺了姐姐,他要用更殘酷的手段殺死對方,讓對方感受到十倍、百倍的痛苦!
毫無徵兆地,敵營中響起了敲鉦聲,看來敵軍將領也看出這樣混戰下去並無多大勝算,要籌謀著改換陣型重新發動進攻了。與此同時,晉軍陣營裡也傳來了鳴金收兵的訊號。
腰間佩戴令牌的小個子將領聽到號令,打馬向外奔去,沈思一邊胡亂應付著眼前的敵人,一邊不時搜尋著那人所在的位置。他看到那人向一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尊貴男子走去,又躬身拱手稟報著什麼,看兩人神態、語氣並無拘謹,應是相識日久了。
那尊貴男子一身湛藍衣衫,並未著甲,肩頭罩了條墨色披風,背後帥旗上斗大的一個「衛」字迎風招展。若他猜測不錯,姓氏底下應該還有一行小字,上書「大周襄樊郡王」。
沈思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釘在當場,腦子裡嗡嗡亂響,一瞬間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沒錯,那個正是伯齡啊!是他視做刎頸之交、生死過命的衛伯齡!他大力捶打了幾下腦袋,可還是混混沌沌怎麼也想不通,姐姐,姐夫,那塊黃銅令牌,山神廟裡的大開殺戒,還有那份送去給父帥卻是一紙空白的書信……這一切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衛悠為什麼要認得那個小個子男人?為什麼要與他狀似親近?
沈思心中的疑惑實在太多,他很想親口問一問,可又不知從何問起,他想喊出衛悠的名字,可喉嚨裡卻好似堵著塊濕棉花,咕嚕咕嚕發不出半點聲響。
混亂之中一桿長槍從身後掃來,帶著一陣陰風,沈思躲閃不及,被重重敲在背上,橫著栽落馬下。他的坐騎戰風從小出入戰場,見識過各種淒慘景象,卻還是頭一次經歷主人落馬,頓時驚恐不已地揚起前蹄,發出一聲尖銳嘶鳴。
馬嘯聲驚動了敵人,也同時引起了衛悠的注意。他先是一眼認出了那匹四蹄踏雪的小黑馬是戰風,隨後發現了立於馬下神情恍惚的沈思,萬沒想到久別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境底下。
見弓箭手紛紛抬箭欲射,衛悠慌忙制止:「住手!不許放箭!」
可惜到底遲了一步,羽箭帶著呼呼風聲筆直朝著沈思射去。危急關頭,一個身影從馬上凌空躍下,抱住沈思就地一滾,幸運地躲過了那些箭支……
晉王一早察覺到了沈思的不對勁,就在打鬥途中,他看到沈思好像突然中了邪一般,眼睛直勾勾盯住一個方向,眨也不眨,連刀劍劈砍過來也忘了躲閃。這情形以前從未出現過,只怕照這樣下去沈思會有所閃失,晉王已經顧不得自身安危了,當即衝出侍衛們重重圍起的保護圈,飛速朝沈思奔去,同時大聲下達了收兵的命令。
湊巧的是,敵軍也在這時發出了收兵的指令,兩下人馬且戰且退著各自向己方陣營撤去,場面愈發混亂不堪。晉王遠遠叫了幾聲沈思的名字,可惜人聲、馬蹄聲、兵器碰撞聲太過嘈雜,根本沒得到任何反應。
又向前奔了一程,他看到沈思呆立在原地,目光癡癡望著對面衛悠所在的地方,眼神裡飽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愫。那一刻晉王胸中「騰」地竄起一股邪火,灼燙得眼仁生疼。他知道衛悠在沈思心中佔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亦兄亦友,情深義重,但他從沒想過沈思會因為衛悠的出現而倉皇無措,失神至此。
看到沈思因為分心不慎被槍桿掃落馬下,晉王更是又急又氣,一邊擔憂著沈思的傷勢,一邊恨不能長出翅膀飛到沈思身邊將人捉回來。他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敵兵舉起了弓箭,而沈思就站在射程之內,卻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那一刻晉王腦子裡幾乎已經出現了沈思身中數箭渾身是血的可怕畫面。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晉王猛地兩腿一夾馬腹,那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急切心情,拼盡全力先前躥去。就在快要接近沈思的時候,晉王凌空一躍,藉著慣性撞在沈思身上,兩手抱緊對方一起滾了出去,與此同時,幾支鋒利的箭簇深深插進了沈思先前所在的位置。
侍衛們驚慌地衝了過來,生怕敵人再次發動攻擊,趕緊和眾兵士一起用身體護在了晉王前面。所幸衛悠再沒允許同樣的事情發生,他轉過頭望向那幾名不小心射出羽箭的士卒,眼神異常冰冷,似要將人生生凍住一般。
就在方才凌空一躍之時,晉王的坐騎也被箭射中,箭頭正卡在它腳腕關節處。落地的瞬間猛力一撞,那箭「噗」地穿透小腿,卡在了骨縫當中。馬兒實在吃疼不住,暴躁地原地踏起了步子,暈頭轉向慌不擇路,竟朝了沈思與晉王所在的方向跑去。
侍衛們想要出手阻止,無奈距離太遠,一人急中生智抬手將短刀甩了出去,他本打算一刀切斷馬的咽喉,使那匹馬瞬間倒地,不想馬跳動得厲害,意外失了手,刀子插在了左眼上。那匹馬接連受創,這下徹底疼瘋了,嚎叫著撞開兩名攔路的士兵,向前狂奔而去。
晉王抱著沈思滾出幾步之外,也不知周圍是否存在危險,因此並沒有立刻起身。他兩手死死抓著沈思胳膊,臉孔埋在沈思肩窩裡喘著粗氣,越想越覺後怕,不免語氣生硬地質問道:「衛伯齡在你心中真就那麼重要嗎?你是不是為了他連命都可以捨?」
沈思轉得暈暈乎乎,一時間弄不懂晉王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乾瞪著眼睛,很想告訴晉王自己發現的恐怖真相,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了那匹馬慘烈的哀嚎聲,隨後就見一個巨大黑影從半空砸了下來。
一切都只發生在瞬息之間,根本來不及思考,沈思身體猛力一扭,與晉王調轉方向,同時雙臂撐開將晉王護在了身下。那匹驚馬揚起四蹄,結結實實踩在沈思的後背上。為了不傷及晉王,沈思咬牙承受了巨大的衝力,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胸口像被成千上萬支鋼針同時刺穿一樣,骨骼關節咯咯作響,他猛仰起頭,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再也支撐不住,手臂一軟跌到了晉王身上。
晉王下意識接住沈思,腦子裡短暫空白了片刻,直到發現沈思蜷起身體臉色慘白,額頭鬢角佈滿冷汗,才猛然驚醒,一骨碌翻身將沈思抱在懷裡急切地問:「傷到哪裡了?覺得如何?」
沈思睜開眼看了看他,緊抿著嘴唇擺擺手:「還好……只是……」話沒說完,五官便痛苦地皺在了一起,身體劇烈痙攣著,一口鮮血驟然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