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芙蓉絛,不繫明珠繫寶刀
聽聞有所發現,除去兩名侍衛留在高處警戒外,其餘人等都迅速圍攏了過去。
在小路中央及膝深的蒿草當中,竟掩藏著許多人工打磨而成的木刺,一根根縱橫交錯,尖端朝上,根部插在土裡,想是被大面積踩踏過的緣故,有的掀翻了出來,有的整個沒入地下,週遭星星點點散佈著深紅色凝固的血跡。
很快,又有人在前方幾丈處搜索到了一些崩斷的繩索,以及兩側樹幹上依稀可見的條條勒痕。
沈思微微瞇起眼睛,神情愈發嚴峻起來,在他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了這樣的景象小路盡頭,一群神秘人騎馬飛奔而來,毫無防備下不慎衝進了釘滿木刺的「陷阱」,馬匹因小腿、腳踝被刺傷而受到驚嚇,驟然急衝出去,就在這時有人瞅準時機飛快拉緊了草叢底下的繩結,繩索繃起,馬被絆倒,埋伏在暗處的「捕手」們一擁而上,制服了摔落在地的騎馬者,那些馬則在恐懼中奔逃四散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斷,沈思率領侍衛們繼續朝前方摸索過去。道路盡頭有一處落差很大的土坡,眾人站在坡頂高舉火把朝下望去,枯枝盤繞間,竟真臥著一具僵硬的馬屍。他們貼著土坡小心滑下去,湊到近處仔細翻檢著馬的屍體,那馬週身完好,只頭頸古怪地扭曲著,十有八九是瘋跑時失足滾落摔死的。再扒開四肢看看,腳掌上方的皮肉中果然深深著幾根木刺。
「這……該不會是郡主出事了吧?難道遇上山賊打劫了?」同行的年輕侍衛心急如焚,試圖從馬身上找到些可以證明其來歷的配件。
「放心,這應該不是郡主等人所乘的坐騎。」沈思凝眉觀察著那匹馬,從體型上看,它比晉地普遍使用的三河馬要小上一圈,馬頭挺直,額頭寬廣,鬐甲低,背腰短,後肢呈刀狀,蹄小而堅實,倒更像西南騎兵常用的利川馬。只是如此一來,情勢倒更加堪憂了……
若他猜測得不錯,是否證明此處曾有敵軍出沒過?正值戰時,這些騎兵要麼是前來偷襲的死士,要麼是喬裝改扮的密探,無論抱持著哪一種目的,都無比危險。而與之動手的又是什麼來頭呢?晉軍?不可能,如果晉軍發現了敵人蹤跡,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將其拿下,何須煞費苦心去設計暗算。那會不會是郡主一行?希望不是……沈思與眾侍衛不敢有一絲一毫停歇,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循著蛛絲馬跡沿途追去。
天干物燥,荒草雜蕪,夜風捲起塵沙滾滾,侵蝕著僻靜的山間小路。馬匹留下的印記經不住重重風沙掩埋,變得模糊難辨,給追蹤平添了極大的困難。隊伍穿過一片密林,行至山口處,馬蹄印陡然消失了,就好似所有人瞬間生出翅膀飛走了一般。
望著前方平整的路面,眾人面面相覷。沈思翻身下馬,手擎火把趴在地上逐次辨認著那些凌亂的痕跡,片刻之後恍然大悟:「快回頭,我們被騙了!這些蹄印是在故佈疑陣,他們根本沒跑出這麼遠。」
如若心中沒鬼,那些傢伙為何要使出調虎離山之法來逃避追蹤?不管對方是敵是友,事關郡主安危,總要先將人找出來再說。
隊伍掉轉方向重新朝密林深處行去,四周安靜得出奇,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馬匹魚貫而過,卻連飛鳥也未驚起一隻,誰也不知道那些看不見的幽暗之處到底藏著什麼。沈思與眾侍衛交換眼色,紛紛拔出隨身兵器,調整身形,做好了應敵的準備。
不等他們看出個究竟,只聽「嗖嗖嗖」疾風呼嘯,斜刺裡數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筆筆朝著他們胸口、喉頭等要害襲來。好在眾侍衛皆訓練有素,先是不慌不忙劈開箭支,而後迅速集結到一處,後背相抵組成了最利於防守的環形陣。
金屬碰撞的鏘鏘之聲尚未停歇,便見一群猿背蜂腰、黑紗覆面的傢伙「呀呀」尖叫著從樹後霍然躍出,雙方怒目而視,混戰一觸即發。沈思正欲出手,猛發覺對面為首一人所持長刀分外眼熟……
「且慢!」
「住手!」
千鈞一髮之際,雙方異口同聲制止了各自的手下,對面那人「唰」地扯下臉上布巾:「公子,是我!」
侍衛們定睛一看,竟是隨了郡主私自出府的金葫蘆。
其餘人等認出沈思,也都陸續掀掉了蒙面的黑紗,原來都是郡主身邊扮作男裝的心腹侍女們。堪堪避過一場自相殘殺的災禍,那群稚氣未脫的小丫頭不但不見後怕,反倒你推我搡嘻嘻哈哈笑鬧起來,看得沈思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喝道:「都給我閉上嘴巴!」
小丫頭們平素仗著郡主撐腰雖不大將沈公子放在眼裡,可此刻見他臉孔青黑到底,眉頭擰成了一團,是真惱了,也便各自收斂了幾分。
金葫蘆在一旁怯怯問道:「公子怎會出現在此處?」話音未落,又被沈思一記凌厲眼神瞪成啞巴了。想也知道,沈思定是為追蹤郡主而來的,惹出這麼大亂子,他還有何臉面多做言語。
沈思本來預備著見面之後狠狠教訓他一頓,可思及他的處境,再看看他那張蔫耷耷恨不能擰出黃連水的臉,到底於心不忍,故而只是壓著火氣問道:「郡主現人在何處?可否安全?你等又為何要埋伏在此地裝神弄鬼?」
金葫蘆嘴唇抖動半晌,結結巴巴小聲回道:「此、此事說來話長,公子先隨我過來吧。」他引著眾人朝林間又走了幾步,對著那些隨風起伏的蒿草喚道,「郡主,可以出來了。」
窸窸窣窣一陣亂響,緋紅郡主帶著剩下的侍女們鑽了出來,一個個頭上還戴著樹枝扎就的偽裝,渾身圍滿籐蔓與枯葉。在她們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幾名渾身是血的男子,手腳都被結實捆綁著,嘴巴也被緊緊塞住了,只有鼻孔在「呼哧呼哧」地喘息不止。
眾侍衛一見郡主紛紛躬身施禮:「屬下等見過郡主,保護不周請郡主責罰。」
沈思懶得理會於她,只管沒好氣地訓斥金葫蘆道:「磨蹭些什麼,還不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細細道來!」
金葫蘆正要開口,卻被郡主搶先了一步:「今日發生之事著實稀奇,連你見多識廣的沈公子也斷難相信。話說我們經過十里橋時行李意外跌落溪中,不慎遺失了地圖,怕走錯路正想尋個人問問,可巧就遇見了這些傢伙。我本欲上前攀談兩句,誰知那些的傢伙不但態度冷淡傲慢,還防賊似地防著我,竟敢對本郡主大叫『滾開』之語!真真膽大包天!」說著話,緋紅郡主還不解氣地上前踢了幾腳,「我見這行人雖操晉地口音,聲調卻透著幾分古怪,心下已覺可疑,待要質問其來歷,結果更加離譜,他們竟拿出王府腰牌說是替父王辦事的,勒令我不許再多做糾纏,否則吃罪不起!哈,換做旁人聽了這話一定嚇得手腳發軟了,可惜他們運氣太差,偏偏撞上了本郡主。單單對本郡主不敬倒也罷了,還敢打著父王旗號四處招搖撞騙,我豈能容忍!自然是二話不說將其拿下問罪了!」
「就憑你們?」沈思難以置信地瞄了郡主一眼,又走過去細細打量著地上幾人,那些男子都是中等身材,相貌平平,皮膚因常年日曬變得粗糙黝黑,四肢不算壯碩卻精幹有力,略顯木訥的五官底下更隱隱流露著堅毅之色,斷不同於平常的市井騙子模樣。再翻開幾人手掌看看,他心下更加篤定,那些傢伙掌心粗糙,虎口與食指關節處長滿厚實的繭子,一望便知是習武之人,且慣使長槍。
「哼!」郡主得意地揚起下巴,看那架勢尾巴就快翹到天上去了:「什麼『用兵之道貴在應變』,這可是沈小師傅你教的。我等強攻雖有不逮,卻未嘗不可智取。假意與之分手之後,我等立刻涉水而上趕在了他們前頭,早早於谷口處設下了埋伏,先用木刺使他們的馬匹受驚狂奔,再用繩索將其悉數絆倒,最後全體拿下。哈哈哈,本郡主此一番可謂出師大捷,真真贏得漂亮!」
沈思抿起嘴角略微點了點頭,明知顧問道:「此處諸多分支小路,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你等又不知他們前往何處,如何猜測出他們會走哪一條路呢?」
郡主聽了嘻嘻一笑:「靠猜當然是猜不出的,但可以想辦法將他們引上設有埋伏的那一條路。我手下一隊女兵偽裝成晉軍模樣,高舉了大旗在山間來回狂奔,後頭拖著紮成捆的樹枝,直攪得天昏地暗塵沙滾滾,在樹木雜草的遮蔽下,猛看去真好似大軍過境一般,駭得他們不敢前行,逼不得已只好調轉馬頭改奔往谷口方向嘍。」
看著緋紅郡主那副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神情,沈思只覺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耍耍郡主威風罷了,卻給她逮住了偷偷潛入晉原境內的朝廷騎兵,誤打誤撞立下大功一件。只是如此一來,這野丫頭怕是更難管教了。
沈思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頭問金葫蘆:「計策是你想出來的?」不待金葫蘆回答,他又欣慰地點點頭,「幹得不賴。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小子也再不是當初的吳下阿蒙了。」
金葫蘆不禁誇,兩句好話便已漲得滿臉通紅,話也說不出,只一味撓著頭「嘿嘿嘿」傻笑不止。
緋紅郡主聽見沈思讚賞金葫蘆,倒比自己受了誇獎還要開心,她極為粗魯地一巴掌拍在金葫蘆後腦勺上:「霍,這木瓜腦殼呆葫蘆關鍵時刻機靈得很。方才見你們策馬追來,我還道你們同那些傢伙是一路的,心想這下八成逃不掉了。好在他這鄉巴佬想出了個好點子,說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用馬蹄印迷惑你們一路往前追,再暗中折返回來,只可惜被你識破了,看來做師傅的終究要比徒弟高明些。不過本郡主也不遜色,今日一應行動除了有呆葫蘆出謀劃策,還要多虧本郡主指揮若定,才能最終大獲全勝。」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郡主這廂自吹自擂剛告一段落,身旁的小丫頭們已是嘰嘰喳喳爭相表起了功勞「旗子可是我偷來的,出門前你們都說派不上用場,現在知道我的先見之明了吧……」
「樹枝可是我砍的,平日裡總嘲笑人家膀大腰圓賽李逵,如今怎樣?這把子力氣是能救命的……」
「等等等等,陷阱可是我佈置的,削木頭的時候手指上扎的刺現在還疼呢……」
在令人頭疼的爭吵聲中,沈思默默指揮著侍衛們將俘虜重新捆綁過,準備分開來連夜審訊。有侍衛湊到近前請示道:「公子,如今找到郡主了,是否盡快將其『請』回府去覆命?」
緋紅郡主一聽就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沈思面前拉扯著袖管軟語哀求道:「沈公子,沈大哥,念卿哥哥,求你別送我回去……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如若就這樣回去了,娘親定然不會放過我,今後再想出來可就更難了。」見沈思依舊沉著臉不肯鬆口,她信誓旦旦做出保證,「接下來我都乖乖聽你的話,再不闖禍,你就帶我去軍營轉轉吧。」
沈思看了看被五花大綁的俘虜們,又看了看眼淚汪汪的緋紅郡主,沉吟良久,吩咐一眾侍衛道:「今夜在此修整一晚,明早護送郡主等人前往澤州府與大軍匯合。」
郡主呆立半晌,猛地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大叫著:「太好了!本郡主終於可以見識到真正的戰場了!」
那群小丫頭也跟著興高采烈歡呼道:「沈公子英明!沈公子英明!」
只有侍衛們個個面露難色:「公子,這……恐怕王妃跟前不好交代……」
「此事我自有道理。日後王爺、王妃若怪罪下來,由我一力承擔便是,諸位只管放心。」沈思抬手招過一名最為老成持重的侍衛,「李大哥,麻煩你走一趟,回晉陽給王妃報個平安。就說沈思可以性命擔保郡主萬無一失。」
侍衛們無奈,只好聽從安排各自行事了。
數百里之外的澤州府正可謂烏雲密佈、山雨欲來。顧名珍所率二十萬精銳來勢洶洶,席捲晉地如入無人之境。而擺架親征的晉王卻只會一味退讓,幾場仗打下來全無鬥志不說,還屢屢指揮失當,白給人看了笑話。
外間一時流言四起,都說晉王爺因年歲漸長,且又沉溺溫柔鄉里,恐怕早已是雄風不再了。而晉王本人對此全都置若罔聞,每日只管縮在營中苟且偷安,漸漸連顧名珍的辱罵叫陣都不予理睬了。
這天晉王正召集了大小諸將在主帳中議事,就見一名親隨腳步匆匆跑上前來,躬身稟報道:「啟稟王爺,郡主於帳外求見。」
晉王一時竟未反應過來:「郡主?哪個郡主?你說的可是我兒緋紅?」
親兵也知此舉甚是胡鬧,生怕受到遷怒,故而頭也不敢抬起:「正是緋紅郡主……及護送其前來的侍衛、侍女數十人眾。」
話音剛落,郡主那銀鈴般的清脆聲音已透過氈簾傳了進來:「你是哪家的衛兵,竟有膽子攔阻本郡主去路,還不速速閃開!」緋紅郡主並不知曉晉王正在議事,還道守門小兵是因為認不出她女扮男裝的模樣才會出手攔阻,故而往裡就闖,「父王,緋紅看您來了……」
晉王一想便知女兒是瞞著王妃從家裡偷跑出來的,登時又氣又急。氣的是緋紅已及婚嫁之齡卻依舊無法定性,屢屢自作主張,行事全無章法寸,從不知替父母著想半分。急的是這一路危機四伏艱險重重,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王妃將如何自處?自己又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青哥與季老將軍全家?
郡主一掀簾子,驚見裡間坐無虛席,她眨巴眨巴大眼睛,趕緊變換口氣笑嘻嘻說道:「父王近日身體可好?女兒實在擔心父王,想著父王領兵打仗定是辛苦無比,這才忍不住趕來看望父王的……」
晉王用茶杯蓋子一下一下撣著水中的茶葉浮沫,任憑郡主如何撒嬌賣乖,都不發一言,連眼皮也未抬起。在座諸將察覺到氣氛有異,趕忙識趣地起身告辭,依次退了出去。
直等到帳中再無外人,晉王才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道:「好大的膽子,不但不知悔改,還找來諸多借口,是想為父誇獎於你不成?給我跪到外頭去靜思己過,何時想明白了何時起身!」
郡主本是懷了滿心歡喜而來的,此一番途中截獲數名朝廷騎兵,她還準備著要好好跟晉王邀功請賞呢,誰知誇讚、慰勞的話半句沒有,反被劈頭蓋臉責罵了一通,如今還要罰跪,怎能不委屈?她小嘴一扁,氣呼呼衝到外間階下「噗通」跪在地上,淚水在眼圈裡滴溜溜打轉,模樣楚楚可憐。
帳外眾人見狀,呼啦啦跪倒一片:「王爺息怒!」
晉王只是表面嚴厲,其實根本捨不得下狠手懲處女兒。父女之間雖沒有血緣關係,畢竟也是從小養在身邊,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此刻他滿腔邪火正無處發洩,見到跟隨郡主前來的那班侍衛、侍女盡皆跪下求情,不禁更覺惱怒,當即斥道:「縱容主子肆意妄為者與奸佞何異?來人,將帳外人等統統拉下去杖責四十,以儆傚尤!」
說話間他雙眼隨意朝外掃去,忽然精光一閃,在那片面目模糊的人群當中,有張黝黑俊秀的臉孔霍地跳脫出來躍入了眼簾……沒錯,正是他日思夜想、心心唸唸的那張臉!
晉王「騰」地站起身來,不受控制地朝前奔去,走出幾步卻又停住了。週遭無數雙眼睛盯著,斷不能失了王爺與主帥的威儀。
人就在眼前,他倒騎虎難下了,一張臉半是嗔怒半是嗔怒半是忍俊,一雙手要伸不伸,想扶又不能扶,渾身僵硬著,說不出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