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水中月,似此星辰非昨夜
都說人心如城,也需要去進攻、去爭奪,可打下一座城池只要擁有兵馬、刀劍和搏命廝殺的勇氣就能成事,對付人心卻不行。
晉王忽然感到一陣疲憊,這疲憊不是來自於身體,而是來自於內心。每天他有太多的東西要去衡量與取捨,每天他都要面對無窮無盡的煩惱與危機,一步走錯,很可能就會滿盤皆輸。而他迫切需要的那個「回應」卻遲遲沒有來到……或者說,元夕之夜石拱橋上他曾無限接近過那個心意相通的「回應」,幾乎觸手可及,可惜一閃神的功夫,竟失之交臂了。
晉王緊咬牙關,壓抑住滿心浮躁,兩腮一陣一陣微微鼓起,笑得從容淡定卻又略顯猙獰:「念卿,今後若想差遣我做任何事,只管直接說出來就是了,不必費心算計,更不要損傷自己的身體。但凡你有所求,我是無不應允的!」
「啊?」沈思不解地挑起雙眉,實在沒搞懂晉王所指為何。
不等沈思發問,晉王已轉身朝外走去。因走得太急,經過屏風處不當心被高懸的布幔纏住了肩膀,他帶著怒火猛力一扯,不想將整片幔帳連同頂端的木製雕花隔斷一道扯了下來,正砸在屏風上,只聽見「喀嚓」一聲巨響,屏風被拍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霎時間攪起滿室塵埃亂舞。
鬧出這麼大動靜,晉王只管輕撣了撣粘在袖子上的浮灰,看也沒看那一地狼藉:「好好歇著吧,今晚王妃親自下廚,為你準備了幾樣家鄉小菜,稍後一道過去用膳。」
他言辭雖然隨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說完一甩袍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思愣在當場,眨巴著眼睛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王爺千歲雖不是什麼溫柔良善之輩,卻從未在他面前大發雷霆過,甚至連說話也多是輕聲細語的。相識將近一年,沈思已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某個習慣,只要面對晉王,他便是有話直說全無遮掩的,潛意識裡好像有種莫名的底氣,知道自己無論再怎麼放肆任性,都會被理解包容,哪怕是出言不遜、行止不端,那人也會笑瞇瞇全盤接受。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今日也並未說什麼過格的話,為何晉王會震怒至此呢?
前來問診的大夫和隨行小童更是嚇得「噗通」跪倒在地,頭頸低低垂著幾乎貼到膝蓋上,生怕哪個舉動不夠恭敬,進而觸怒主子惹來殺身之禍。
室內再沒別人,沈思無奈問那大夫:「他這是怎麼了?」
大夫根本顧不上回答他,只管領了小童一味磕頭道:「王爺息怒,王爺息怒,王爺息怒……」直等晉王領著一大群護衛、侍從浩浩蕩蕩走出老遠,仍是戰戰兢兢動也不敢動。
老半天,沈思回過了味來,越想越覺可氣,他一把摘下掛在牆上的青鋒劍,「唰」地抽劍出鞘,直奔長桌就砍了下去……劍鋒臨近桌面三寸,又頓住了,這桌子晚間清涼時挑燈夜讀倒也舒適……他緊握寶劍,鼻孔「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飛快掃視一圈,劈了書架?難保會損壞置放的珍貴兵書。劈了弓箭?那弓弦可是上好牛筋經三浸三曬製成的絕品。
最後他將目光瞄向了老大夫隨身的藥箱,那裡頭藏滿了各色藥品,這些日子來他可沒少往肚子裡灌,一樣比一樣苦澀難捱,真是橫看、豎看都無比厭煩!於是「嗖嗖嗖」耍出幾個漂亮的劍花,銀光過處,藥箱裡一堆木盒子、瓷罐子便都「身首異處」了。
「劍斬」了藥箱,沈思緩緩收勢,心情頓覺舒暢不少。
凌亂響聲驚醒了廂房裡睡覺的小狐狸,它擺動著肥碩的屁股從門縫擠了出來,好奇地跳到破碎藥箱上頭,這裡聞聞,那裡嗅嗅,也不知道吸進了什麼古怪粉末,忍不住皺起鼻子「噗嗤」打了個大響鼻,倒把自己給嚇了一跳,連脖子上的絨毛都炸開了。
晉王才離開沒多久,大總管胡不喜便領著一班工匠、雜役趕到了,有人七手八腳收拾著地上的雜物,有人取了嶄新的幔帳換好,有人麻利地擦拭起了灰塵。
胡不喜笑得滿臉皺紋,亦步亦趨跟在沈思身後:「公子,王爺說了,左右這架屏風也使舊了,他已命晉原的書畫名家即刻為公子繪製了新的行獵圖,稍後鑲製好便送過來。」
沈思被他的細尖嗓門吵得耳朵生疼:「得了,何必麻煩,隨便找個能用的代替就行了。」
胡不喜一張老臉無比諂媚:「那可不成啊,王爺可是吩咐過老奴了,一切都要盡如公子心意,但凡公子有一星半點的不舒適,就叫老奴屁股開花!」
胡不喜是個趨炎附勢、欺軟怕硬的傢伙,被這樣的人恭敬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沈思本就性子直率,懶於敷衍,被胡不喜纏得煩了,乾脆拎起小狐狸出了院子,躲開了事。
正值炎夏,太陽地酷熱難耐,沈思轉了兩圈,信步來在了湖邊竹林裡,綠意環繞之下,倒是清涼不少。正準備席地而坐逗弄逗弄小狐狸的功夫,就聽見不遠處的假山底下傳來了一男一女的對話聲。女的聲似銀鈴,活潑清脆,一聽便知是緋紅郡主,男的聲調不高,磕磕巴巴,不用問也知是金葫蘆了。
沈思稍稍探出頭去,只見緋紅郡主坐在湖岸邊,正脫了鞋子拿一雙光腳劃拉著水波。而金葫蘆則拘謹地立在一旁,兩手併攏垂在腿側,罰站一般。那幾名平素與緋紅郡主形影不離的小丫頭們都被趕去了幾步之外的石階處,紛紛拿草葉編織著小兔子、小螞蚱,嘻嘻哈哈鬧做一團。
沈思怕自己出現擾了人家清淨,本想離開,可無意間聽見那一對少年、少女的談笑內容,實在傻氣,就忍不住留在原處偷聽起來。
先是緋紅郡主問金葫蘆:「那你再給我學學,母雞是如何叫喚的?」
金葫蘆立刻手臂翹在背後,鼓起兩腮撅著嘴巴:「嗯……咯咯噠,咯咯噠……」
郡主被逗得哈哈大笑,也跟著學了兩聲:「咯噠,咯噠,哈哈哈……」又問,「你再給我學學,驢子是如何叫喚的?」
金葫蘆抻長脖子吼道:「誒啊,誒啊!」
郡主一邊拍手一邊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有趣有趣,實在有趣。」
她從小生長在王府,又是晉王獨女,雖說眾星捧月萬千寵愛,卻也被諸多規矩所縛,未得王爺、王妃許可連家門都不得隨意出入,更別說見識到這等鄉野之物了。現如今只聽金葫蘆學幾句畜生叫,已覺十分新奇了。
笑過一陣,郡主又朝金葫蘆招招手:「木瓜腦殼呆葫蘆,過來過來,再學個肥豬給我瞧瞧。」
金葫蘆耍寶耍得興致盎然,正欲用手支起鼻尖做個蠢蠢的豬鼻子應景兒,就聽見石子小路那頭傳來了不輕不重的一聲:「郡主殿下,您不是答應王妃娘娘每日午後在佛堂抄寫一個時辰的金剛經嗎?娘娘正著了人四處找您呢。」眾人循聲望去,原是王妃身邊一名最得力的貼身侍女。
「呀!糟糕!」緋紅郡主一聽,當即跳起來就跑。
幾個小丫頭趕緊抄起擱在石頭上的繡花鞋,嘰嘰喳喳追了上去:「郡主郡主,鞋子!鞋子!」
郡主這才想起自己是光著腳的,低頭看去,連羅裙也被水珠打濕了,這般狼狽模樣若給王妃看見免不了又是一頓責罰。幾個小丫頭手忙腳亂幫她穿妥了鞋襪,又捧著遮陽的大荷葉不住扇著風,以求裙子能快些恢復乾爽。
而那位王妃娘娘的侍女則耐心等在旁邊,還時不時朝金葫蘆深深剜上一眼。
眼看公主一行走遠了,沈思正思索著要不要現身,小狐狸已先他一步竄了出去,幾步跳進金葫蘆懷裡,甩起長舌頭對著那張苦瓜臉狠狠舔了起來。
既然暴露了,沈思也只好輕咳一聲走了出去,尷尬地解釋道:「我……剛巧路過。」
金葫蘆也趕緊慌張解釋道:「我們……我也是剛巧遇見郡主,她叫我說點有逗趣的,我就……」
沈思不無好奇:「短短數月,你倒與郡主混得熟稔,看來她是再不會欺負你了。」
金葫蘆兩手擺得蒲扇一樣:「怎麼會,郡主她生性單純善良,只是心直口快、言語急躁些罷了。不過她乃金枝玉葉、皇室貴胄,便是脾氣再刁鑽乖張,也屬應當……」
見金葫蘆一味維護著郡主,沈思隨口問道:「看來你對郡主頗有好感啊。」
「公、公子說哪裡話!」金葫蘆聞言一張臉孔竟羞臊得通紅,連脖子根都紅透了,「小人……小人資質蠢鈍,囊中空空,又一事無成,哪裡有資格覬覦郡主殿下?那豈不應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老話。」
他越說越自卑,最後腦袋蔫耷耷垂到了胸脯上。
沈思最看不得他堂堂七尺男兒總是一副窩囊相,當即勾起拇指、中指,一記鑿栗敲在金葫蘆額頭上:「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妄自菲薄!別忘了你姓金名福祿,字多壽,這等響亮名號可是為助你闖一番事業而起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何況區區一將軍爾?」說到此處他忽然想到什麼,「這幾日你在張將軍手下當差,披星戴月不辭辛勞,想必該要有所作為了吧。」
金葫蘆揉弄著額頭,難掩沮喪:「公子有所不知,我僅是個芝麻綠豆的小頭目,且掌管糧草補給之事,他日開戰,連上陣殺敵的機會都沒有,還何談建功立業呢。近日只因將軍有令,要集齊二十萬兵馬所需糧餉囤於晉陽城內,故而辛苦了一些。」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只有軍需充足,將士們在前線才能奮勇殺敵,無後顧之憂。能將此等事務辦得穩妥,也是大功一件。」沈思本想開解金葫蘆,卻無意間洞悉了什麼隱情,「集齊二十萬兵馬所需糧餉囤於晉陽城內……難道近期將有戰事發生?」
金葫蘆這才察覺到自己說走了嘴,竟不慎洩露了軍中機密,轉念一想,事情鬧出這麼大動靜,沈思早晚也會知道,便乾脆全盤交代了:「小人所知有限,只無意間聽到張、詹二位將軍在談論著什麼『清君側』,也不知是何意思……」
沈思一驚,又是調動糧草,又是『清君側』,難道說……晉王真打定主意要和皇帝開戰了?
世人都以為晉王盤踞晉地兵強馬壯,定是存有貳心,可沈思知道,晉王三十有六,又膝下無子,就算辛辛苦苦奪了江山又有何用?況且從親侄子手裡奪取皇位,無論成敗都會留下千古罵名,不管晉王平日以何種面目示人,內裡終究是一身傲骨,豈肯任人貶損?現如今下定決心打這一仗,該不會……是為了自己吧?
想到這裡,沈思忽覺胸口一暖。他雖不屑於親自出手挑撥晉王對付皇帝,但眼見晉王竟能為他犧牲至此,憋在心頭的那股惡氣也已不知不覺消去了許多……或許晉王對他,確是存著真心吧……
晚餐時分,王妃差人來請了沈思過去她與緋紅郡主居住的院子一道用膳。
沈思剛剛坐定,緋紅郡主便蹦蹦跳跳走了進來,頭髮上還沾著根青草葉。王妃一見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輕聲訓斥道:「你這丫頭,定是方才又偷偷跑去玩耍了吧?整日瘋瘋癲癲不知禮儀,成何體統?似你這般胡鬧任性,將來嫁了人只怕要吃苦頭的。」
緋紅郡主在外頭盛氣凌人頑劣不堪,在王爺、王妃面前卻搖身一變成了嬌嬌女模樣,當即拖著長音央求道:「娘親,女兒知錯了……」
王妃一行吩咐人準備上菜,一行數落女兒道:「就只說得好聽。我且問你,今日晌午是不是和那個叫金葫蘆的小子湊在一道來著?你可知女兒家該要規行矩步,若給人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去如何是好?」
沈思看看王妃,又看看郡主,斟酌著插話道:「夫人見諒,今日晌午本是我招了金葫蘆陪著散步,途中偶遇郡主,才停下閒聊幾句的,還請夫人不要責備郡主。」
他倒不怕王妃責罰郡主,而是怕王妃因此遷怒於金葫蘆,會連累那小子跟著吃苦頭。
既然沈思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王妃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碰巧晉王從外頭進來,聽見了他們的對話,笑著勸慰王妃道:「常言說『物極必反』,你也不要管教女兒管教得太過了,小心她悶出病來,你又要心疼了。」
王妃斜了他一眼,笑著揶揄道:「守之,平日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郡主見逃過了一劫,心中滿是感激,趁人不備,她偷偷朝沈思一抱拳,江湖氣十足。晉王看見了,只裝作看不見,依舊嘻嘻笑著。王妃不願影響到晉王的心情,也只好權作不知了。
少頃,各色菜餚端上了桌子,冒著滾滾熱氣,光是香味已教人食指大動了。
王妃不住幫沈思布著菜:「念卿,吃吃看這道清蒸赤鱗魚,我深怕燒不出你家鄉的味道,特命人去到當地採買了食材,又一千五百里加急運送回來的。」
沈思嘗上一口,果然是味鮮醇美,軟爛滑腴,鹹甜酸辛滋味俱全。
王妃斟了杯酒給他,輕聲細語道:「別小瞧這一道蒸魚,須配上章丘的蔥、蒼山的蒜、萊蕪的姜,外加即墨的老酒,才可得真味。」
吃著無比熟悉的家鄉風味,還有王妃堪比母親一般的關懷備至,令沈思心頭莫名一陣酸澀,竟不自覺紅了眼圈。郡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生怕他會在席間哭出來,只顧捧著碗怯怯盯著他,飯也忘了吃。好在他很快假借飲酒的時機,將眼裡浮起的濕氣一把抹去了。
說起來,這席間的珍饈美味並沒哪樣入得了晉王法眼,他獨獨只對一盤肉丁生出了興致,連吃幾口,又好奇地問王妃:「此物口感爽脆,香而不膩,到底是何名堂?」
聽他發問,王妃掩嘴竊笑:「此物說來倒也有些名堂,乃是將細嫩的豬肚尖洗淨,取其最厚實處,去了上下浮皮,切成骰子塊大小,再滾油爆炒,加數十種香料烹製而成的。」
晉王沒料到自己大快朵頤之物竟會是豬肚,不覺一陣反胃,塞在嘴裡的幾塊也慢慢品出了一絲騷臭味道,真是咽也嚥不下,吐也不吐不出,滿臉苦悶難當。
沈思一眼掃去,意外見到晉王的窘狀,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連帶著自己也被飯粒嗆到,乾咳不止。王妃趕緊拿手在他背上輕輕拍打著,又送了一杯茶到他唇邊。
待沈思一杯茶灌下去止住了咳,晉王湊到王妃近前悄悄耳語道:「還是你有辦法,可知我軟話說盡,也沒能哄得他樂上一樂。」
王妃慈愛笑道:「小孩子家家,都跟汪汪叫的狗崽子一般,看著凶,其實不敢亂咬人的,只管順著毛捋捋也就好了。」
晉王挑起眼梢,半開玩笑半訴苦道:「誰說不咬人,阿姐沒看到我肩頭的疤?這隻小狗崽兒咬人可疼著呢。」
沈思隱約感到對面兩人竊竊私語的話題應是自己,可他豎起耳朵還是聽不真切,只好賭氣一般大口大口往嘴裡塞著白飯。
緋紅郡主小孩心性,此刻見沈思吃飯的樣子又爽快又豪氣,不免心嚮往之,竟也跟著學了起來,於是兩人打仗一般熱火朝天搶起了飯菜,看得晉王與王妃目瞪口呆。
酒足飯飽,又飲過一杯香茗,晉王起身離了席。走到門口,見沈思還坐在原地,他停下朝沈思招了招手。
沈思明明看見了,卻執拗地扭過頭去,假做沒看見一般。等了半天,他悄悄瞄回去,晉王竟還立在門口,仍舊是方纔的姿勢。二人目光交接,挑釁般對看了好一會,最終晉王誇張地歎了口氣,獨自邁出門去了。沈思皺著眉頭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最後抿抿嘴角,也起身慢慢踱出了門去。
晉王站在庭院當中,正對著一片金魚池出神。沈思遲疑片刻,也走了過去。兩人既不說話,也不交流,只是靜靜並肩而立著。
夜色漸深,樹影憧憧,魚池上方氤氳起迷濛霧氣,水面飄搖著浮萍點點。岸邊竹籬上爬滿了夕顏花,經露水一激,花都醒了,乳白色的花瓣隨風輕擺。螢火蟲在草叢間盤旋飛舞,不時傳來清脆蛙鳴。小小一池碧水因了月光的朦朧映照,竟似變戲法一般無邊無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