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玲瓏塔,鐵面羅漢盜御馬
是夜,衛悠與沈思二人邊飲邊聊,兩罈子酒悉數下了肚,不知不覺醉意漸濃,最後竟雙雙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燭台上蠟油燃盡,燈花「嘶啦」跳了一下,細小火苗化作青煙飄渺而上,化於無形,帳內陷入一片漆黑。
過了半柱香時間,沈思慢慢睜開眼睛,假作夢囈般輕輕嘟囔了兩聲:「伯齡?伯齡?」
衛悠那頭毫無動靜,呼吸聲粗重而綿長,顯然是睡熟了。
沈思並沒敢輕舉妄動,直待雙眼完全適應了黑暗,他才藉著翻身的機會向衛悠那邊湊近了些。又等了半天,見衛悠完全沒有醒轉的跡象,他悄悄以肘撐地支起上身,同時伸手探向了衛悠腰間掛著的一隻羊皮金縷獸頭荷包。
衛悠與晉王不同,他在人前向來低調,也不喜華服美飾,日常穿戴皆是半舊貨色,只這荷包稍顯精緻了些,據沈思推斷,此物十有八九是柳氏王妃所贈。以沈思對衛悠的瞭解,肯將荷包帶在身上必有緣故,絕非簡簡單單為了裝飾之用,說不定就是拿來收放貴重之物的。
他用指尖握住荷包輕輕捏了一下,裡面確是盛裝著東西不假,可從形狀、大小上判斷,絕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樣的東西,倒更像是香料、丹丸等物。
這裡撲了個空,沈思又將視線落在了屏風後頭的木架子上。方才吃酒吃得渾身燥熱,衛悠便將外衫脫下來掛在了哪裡。沈思躡手躡腳爬下矮榻,小心繞過桌子,攥住衛悠的外衫一寸一寸細細摸索著,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荷包裡沒有,外衫處也沒有,沈思揉搓著眉心思索片刻,將注意力轉向了衛悠微微敞開的領口。他重新回到榻上,側耳聽了一會兒,確認衛悠那頭並沒有任何動靜,遂將手臂一擺,就勢搭在了衛悠胸脯上。他自小睡覺便不老實,故而這動作倒也做得極其自然。可衛悠的胸前一片平坦,絲毫感覺不到有藏著、掛著什麼物件兒。
這下沈思徹底犯了難,就在他想起身去觀察觀察帳外的動靜時,衛悠一個翻身壓住了他的袖子,搞得他是徹底動彈不得了。
沈思要找的東西不大,黃銅所製,上刻猛虎紋,中間一拋為二,半塊握在皇上手裡,半塊握在出征主帥手裡他要找的,便是衛悠所持的半塊兵符。
此番韃靼興兵進犯,沈思知道晉王有心回師禦敵,但有衛悠大軍壓境虎視眈眈,本就處於劣勢的晉軍實在分身乏術。一邊是十載功業,一邊是家國大義,著實令晉王左右為難、憂心忡忡。
小皇帝滿心只有他的金龍寶座,若能除去晉王這顆眼中釘,他是不會在乎損失掉幾座城池,死傷掉千萬百姓的。而今沈思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衛悠了。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幫助晉王,想說服衛悠暫且放下一時得失,與晉王合力抗擊韃靼。但他也知道,報父仇與奪皇位已經成了衛悠心中的執念,再沒什麼能阻擋衛悠,自己的打算不亞於癡人說夢。退而求其次,他只能想辦法迫使衛悠按兵不動,給晉王機會完成使命。
倒退幾年,他一定會滿懷信心地以為單憑自己幾句話便能輕鬆打動衛悠,如今時過境遷,就算是衛悠親口許下承諾給他,他也不敢盡信了。所以他必須抓住一個足以挾制衛悠的命門比如兵符。
柳家軍乃是私募軍,只聽命於自家統帥,即便沒有兵符在手,也可任由衛悠調遣。但若給小皇帝得知衛悠的兵符落入了敵人手裡,尤其是落入了那個公然挑戰他帝王威儀的逃犯沈思手裡,他定會震怒不已。時機尚未成熟,衛悠縱有犯上之心,仍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惹得小皇帝生疑,前期的諸多精心部署也就功虧一簣了。
偷出兵符固然可以威脅到衛悠,可眼前的難題是,這兵符到底被衛悠藏在了哪裡?如此重要的東西,平常人大多會帶在身邊,心思縝密如衛悠者又豈會隨意放置?轉念想想,沈思倒也不覺奇怪了,衛悠既然敢跟他共處一室,自是做足了萬二分的防備,哪裡能夠輕易得手。又或者……是不是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去查查那些並不起眼的地方呢……
夜裡折騰了大半宿,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沈思才懶懶爬了起來,他這頭整理好皺巴巴的衣服,胡亂洗了把臉,就見衛悠親自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走了進來。
衛悠將飯菜一一擺到桌上,又回過頭笑嘻嘻沖沈思說道:「剛說你長大了,轉眼又如小時候一般賴起床來了,昨日委實不該縱著你喝那麼多酒。你定不知你早間睡得如何香甜了吧?就是拿毛筆在臉上畫只王八,也是毫無知覺的。」
沈思抬起袖子大喇喇一抹,蹭去了臉上殘留的水漬,又徒手抓過只饅頭啃了起來:「已是娶過親的人了,還惦記著少時畫王八的蠢事,難道你又老成到哪裡去了?」
衛悠撇撇嘴:「畫王八怎的是蠢事?是你棋藝不精願賭服輸,還洋洋得意說什麼畫了避水靈龜在臉上,蹚過玉湃川的時候就再不會沉底了。」
沈思三兩口將饅頭吞下肚去,翻了個白眼:「你也說是避水靈龜了,誰叫你畫只旱王八,害我差點成了潭底怨魂。」
正自拿往事彼此逗著趣兒,忽有手下來報,說三公子衛謙一行已護送著糧草輜重回營覆命了。衛悠當即吩咐來人:「去請三弟過來敘話,教他先將手上的事放放。」
約莫半盞茶功夫,那名手下返了回來,身後還跟著衛謙並另一名身材魁偉的男子。
帳內光線照外頭暗了許多,衛謙走進來時眼前發黑,並未留意到室內都坐著些什麼人,他略有些倦怠地打了個哈欠,又極為隨意地朝衛悠點了點頭:「大哥,我回來了。」待一眼看到衛悠身旁的沈思,他當即神色大變,嘴角眉梢全都戒備地緊繃了起來,「大哥,這……這是……事關重大,你怎可如此胡鬧!」
衛悠對弟弟的質問恍若未聞,只管輕描淡寫地招了招手,道:「叔遠快來,這一位便是我總提起的沈小五了。記得當年你與仲常去攬月山探望為兄,也曾與他見過一面,只不過那時他還只是個愣頭愣腦的毛孩子,如今出落得人高馬大,怕你是再也認不出了吧。」
打從衛謙進門開始,沈思便在留意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他看得很清楚,衛謙顯然在衛悠代為介紹之前便已認出了自己,因此才會驟然緊張起來。
不等衛謙做出反應,沈思率先起身見禮道:「叔遠兄,在下沈思、沈念卿,於伯齡口中你我也算舊相識了,今日再見果然風采不凡。幾位兄長因我沈家之事費盡心思不辭辛勞,沈思無以為報,先在此謝過了。」
他一行抱拳在胸躬身頓首,一行拿餘光瞄著衛謙。聽了他的話,衛謙先是喉頭「咕嚕」蠕動了一下,緊接著一滴細汗順著鬢角流到了下顎。
足足沉默半晌,衛謙才青白著臉色皮笑肉不笑地回禮道:「原來是沈小公子,你這『謝』字衛謙可擔當不起。」
這明顯的敵意更加使沈思斷定,衛謙其人絕不簡單。
這功夫,沈思又注意到了始終站在衛謙身後那名膚色黝黑的男子,想到昨日幾名嘉蘭衛所言「盧大哥隨三公子外出辦差」等語,他盯著對方看了片刻,故意湊到近前問道:「聽聞嘉蘭衛中有位姓盧的使刀高手,我見這位仁兄肩背精壯四肢有力,可就是傳說之中的盧大哥?」
那人未提防沈思會忽然向他發問,愣怔了一下,急忙抱拳拱手道:「正是在下。不過盧某對刀法也只是略有研究而已,高手之名實不敢當。」
就在他左手掌覆上右拳的瞬間,沈思腦海中雷鳴電閃,颶風呼嘯,「哄」的一聲幾乎騰起烈焰。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他要找的神秘殺手。他五指緩緩摸向腰間,緊緊握住了劍柄,那劍彷彿有了靈性一般,在鞘內嗡嗡作響,幾欲掙脫而出。
沈思刻意裝出關切的模樣,卻因極力著壓抑情緒,唇角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咦,盧大哥這手像是受過傷的,所謂『雙刀看走,單刀看手』,對咱們習武之人來說,手腳可是吃飯的傢伙,馬虎不得。」
二人素不相識,沈思這份關心倒教對方憑添了些許多不自在,盧姓男子飛快向衛謙投去一眼,又慌忙垂下胳膊將殘手藏回了袖內:「哦……這……多謝公子提醒,只是外出辦差時不慎受的一點小傷而已,早已無礙了。」
沈思順著那人的眼神一併望向衛謙,恰巧衛謙也抬眼看他,兩下目光交錯,衛謙似被燙到一般,急忙將頭轉向了別處。沈思自然不肯錯過這追查真兇的大好機會,又一字一句對姓盧的問道:「看盧大哥這指頭上的創口凹凸不平,倒不像刀劍所傷,更像是被生生咬斷的……」他明明是在問那名嘉蘭衛,眼睛卻始終死死盯著衛謙,「盧大哥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意欲圖謀不軌,被人家憤而咬掉了手指吧?」為了顯示是在開玩笑,講完這席話他還故意乾笑了兩聲。
姓盧的侍衛眼神閃爍著,明明受了屈辱,一時竟沒有出言辯解。反是衛謙,不聲不響冷冷瞪過一眼,暗含著凜凜殺機。
衛悠雖則置身事外,卻也覺得沈思的玩笑有些過了,當即出言制止道:「小五莫要胡鬧,這位盧兄弟是嘉蘭衛中有名的正人君子,向來不近女色,更加做不出調戲民女那等齷齪下流之事。」
沈思朝衛悠點了點頭,咬著牙根笑道:「盧大哥莫怪,是我這人粗魯慣了,開起玩笑總不知分寸。沈思對閣下人品如何其實並不在意,只想見識見識閣下的刀法如何……」
話音未落,只見寒光乍現,他已「唰」地拔劍出鞘,帶著股寒風直奔對方心口刺去。那架勢哪裡是要切磋武藝,分明就是在找人拚命的,任自己的要害悉數暴露於對方刀下,竟絲毫沒有防守的打算。單論功夫,盧姓侍衛絕對在沈思之上,但人一陷入癲狂的狀態,恐怕就快要無人能敵了。
盧姓侍衛眼見劍風襲來,避無可避,只好慌忙抽刀抵擋,劍刃與刀刃強強相碰,「鏘」的一聲火花四濺,直震得周圍眾人耳根發麻。劍被擋開,沈思借助慣性一記蛟龍擺尾,於半空中擰著旋子回手出劍直指對方下腹。姓盧的「登登登」接連倒退幾步,眼見後背抵向承重的立柱,他大力抬腳向後一蹬,整個人便從沈思頭頂越了過去,輕盈地落在了沈思身後兩步遠的位置。
不想沈思早有準備,先前那一招便是要引他上鉤的,眼見對方已然立於背後,沈思竟化用出了一招鐵板橋,腰部較力,雙手持劍,下半身如磐石般穩穩紮在地上,上半身猛地向後仰倒。姓盧的淬不及防,被劍尖從鎖骨到肚臍直筆筆劃開一條大口子,當即血流如注,慘叫著栽倒在地。倘若他站得再近兩寸,必定是肚破腸流當場斃命。
任對方捂著傷口在地上翻滾,沈思尤不解恨,紅著眼挺劍再向咽喉刺去。他已忘記自己正身處敵營之中了,滿腦子只想一命抵一命,就算知道對方只是奉命行事,依舊難減心頭之恨。喉嚨斷了,血會噴出幾丈高,不能發聲,不能呼吸,滋味一定非常痛苦。但和姐姐、姐夫所承受的折磨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那一番較量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待衛氏兄弟反應過來的時候,姓盧的已倒在血泊之中了。嘉蘭衛是衛謙的手下,他斷不能容忍沈思在自己眼皮底下為所欲為、傷人性命,眼見情勢危急,他來不及拔劍,急忙操起就近的扶手椅朝沈思揮了過去。
椅子砸在沈思背上,「彭」的一聲四分五裂,人也被撞得飛出了幾尺,跌落在地,碰翻了擺滿餐盤的圓桌。其實沈思早已脫了力,只是打得興起自己並未察覺而已,此刻胸口跟著悶悶作痛,伏在地上不住喘著粗氣,一時竟沒能爬起來。
沈思的表現令衛悠措手不及,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想不通沈思為什麼會突然對個陌生人咄咄相逼痛下殺手。但看沈思倒在地上,他還是第一時間奔過去把人扶了起來。
屬下身受重傷,衛謙不禁怒火中燒,當即持劍在手就要來找沈思理論。衛悠見狀眉峰一豎:「叔遠!還不帶人下去救治!」
聽見響動,守在帳外的侍衛們應聲衝了進來,見到滿地狼藉,還躺著個不知死活的血人,都驚在了當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衛悠冷靜開口道:「刀劍無眼,切磋武藝時失手受傷也是難免的,趕緊去找醫官過來,好生替盧兄弟診治療傷。至於今日帳內發生之事,萬不可傳揚出去。」見衛謙仍杵在面前怒目而視,衛悠少不得安撫弟弟道,「你剛剛辦完差事,想必也累壞了,先行下去休息吧。晚間我另有些事要問你。」
衛謙看了看衛悠,又看了看衛悠牢牢扶在沈思肩頭的那隻手,握緊拳頭靜默片刻,最終一言不發轉過頭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待眾人七手八腳將姓盧的侍衛抬出帳子,破碎的桌椅瓷器也清掃乾淨了,衛悠又衝外吩咐道:「去將賀千帆、賀大人請來。」同時不忘責怪沈思,「你也是,魔障了嗎?又沒有深仇大恨,何苦傷人?到最後吃苦頭的還不是自己,算了,等會兒再叫千帆幫你瞧瞧吧。」
沈思想出言阻止,無奈張口先是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止也止不住,直咳得腰都直不起來,衛悠無法,急忙輕撫後背幫他順著氣。兩人靠得很近,袖子衣襟剮蹭在一起,沈思隱約感到胳臂給什麼堅硬的東西硌了一下。起初他並未留意,只當是衛悠腰帶上鑲嵌的玉扣。可當那東西再次撞到他手肘的時候,沈思猛然想起,衛悠的腰帶是一素到底,全無任何裝飾的。
他腦子裡有了一點模糊的猜測,但還不敢確定,於是假裝做虛弱不堪的樣子,整個人軟軟靠在了衛悠身上,藉著衣袖的遮掩用手指細細摩挲過去……
那玩意兒長約兩三寸,寬一寸有餘,表面彎彎曲曲,有頭有尾還生著兩隻腳正是沈思翻找了一夜未見蹤影的兵符!衛悠竟將兵符藏在了腰帶夾層之內!
衛悠所言倒也不虛,雖則沈思重創盧侍衛紓解了許多惡氣,但最後吃苦頭的還是自己。挨了衛謙那一下,到底還是不能完好無損,整個下午他都在咳嗽氣喘,一呼一吸牽扯得胸肋之間隱痛不止。好在歪打正著,藉此摸到了兵符的下落,也算因禍得福吧。
守在外頭的嘉蘭衛們雖然對中午帳中發生的一幕守口如瓶,但同僚被人所傷,難免心存忌恨,見到沈思便不似之前那般客氣了。這樣一來倒也沒什麼不好,侍衛們對他敬而遠之,做起事來反而更方便些。
吃過晚飯,衛悠還有事要去處理,沒說上兩句話便自行離開了。沈思正好藉著身體不適這半真半假的由頭,也早早熄燈睡了下去。
夜色漸濃,帳子四週一片寂靜,沈思閉起眼睛專注聆聽著巡邏衛兵的腳步聲。趁著一批衛兵離開後的短暫空檔,他再次悄悄起身,從床榻背後事先撬開的小縫鑽了出去,在暗處貼著地面飛快一滾,緊接著一個魚躍,人已無聲無息隱在了馬樁後頭。靜靜等到著第二批衛兵經過後,沈思站起來拍拍渾身的草葉,小心翼翼向中軍方向摸去。
他本意是想探明營中佈局,以便自己盜得兵符之後能迅速全身而退。走到半路,正撞見兩名親兵打扮的傢伙在邊走路邊小聲說著話。其中一個手裡提著銅壺,壺口處還呼呼冒著熱氣,顯然是去送茶的。另一人則善意提醒他道:「王爺正在三公子帳中說話,你現在送過去也是白跑一趟,莫如直接送去三公子寢帳豈不更好。」
「是這個理,多謝兄弟。」送水的依言轉往了另一個方向而去。
沈思略想了一想,便也悄聲不響跟了上去。
衛謙的寢帳距離沈思所住偏帳並不很遠,帳外有棵長勢茂盛的歪脖老樹,沈思猴子一般幾步竄了上去,兩腳盤在枝杈上,借了樹葉的遮掩整個人倒吊下來,用匕首劃開個小孔朝內望去。室內燭火通明,衛悠、衛謙兄弟兩人在桌邊一站一坐,紅臉漢子尉遲昇則肩背筆挺地守在門外,見到送水的侍從過來,直接揮起大手不耐煩地將人趕跑了。
先是聽到衛悠在問話:「叔遠,送去汝寧的密信是不是被你調換了?」
帳子太大,不攏音,裡頭的說話聲斷斷續續聽不真切,沈思急於探知下文,只好冒險向下沉了沉,頭頸幾乎貼到了帳篷頂上。
「什麼密信?」衛謙的語氣一聽就是在裝傻,「噢……又與沈家有關是嗎?事情過去這麼久,大哥不說我早都忘了。」
衛悠心平氣和地重問了一遍:「你還沒有回答,密信是不是你調換了?」
衛謙自顧自把玩著茶杯,眼睛並不看向衛悠:「可是那沈念卿說了什麼,惹得大哥要來尋自家兄弟的錯處?我實在好奇大哥被他下了什麼迷藥,如此緊要關頭,竟還將個『禍根』弄來身邊,你不會忘了是他割下顧明璋人頭公然挑釁朝廷的吧?此事若給小皇帝知道,咱們十年的努力恐怕就要前功盡棄了。」
衛悠咂咂嘴,臉上不見一絲波瀾:「照此說,密信真是你換的嘍?」
「不是我!」衛謙脖子一梗,明顯帶著賭氣的成分。
衛悠慢條斯理分析道:「密信之事只有你我兄弟三人知道,正光雖負責送信,卻不知信中內容。那日我寫好密信放在桌上,就與仲常出去談事情了,到正光前來取信,中間只有你一個人在場,你又是唯一反對報信預警之人,這換信的不是你又會是誰?」
沉默片刻,衛謙倒先火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是我換的,那又怎樣?我看不得你們一個個優柔寡斷感情用事。你在攬月山上韜光養晦,學來的難道都是如何討沈念卿歡心?二哥呢,讀聖賢書讀得爛了腦殼而,學人家滿口嚷嚷著溫良恭儉、仁義道德,不想想若是自己性命不保了,還如何去保別人的性命。我早說過,小皇帝要殺沈威,知情的沒有幾個,誰敢保證他給咱們兄弟知道不是在設圈套考驗咱們?若給小皇帝認定是宗室與武將結黨,那下一個被冤殺的就是咱們了!」
衛悠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耐心等弟弟一氣講完了話,這才幽幽開口道:「我將沈念卿看做親弟弟,與你和仲常並無不同。至於沈老將軍,那是念卿的父親,為了念卿我才想保他周全。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為顧全大局而棄你不顧,你又作何想?再者,我既動筆寫了信,自然是深思熟慮過的,也預先想好了萬一事情敗露被小皇帝猜疑時的對策。你連這點小事都不能信我,又何必一心助我去奪什麼皇位呢。」
這話粗粗聽來不覺什麼,細一琢磨卻有些嚴重了,衛謙急忙表白道:「你我是同胞兄弟,一母所生,我助你自是心甘情願。可那沈念卿又是個什麼東西?我衛謙可以為了自家大哥做豬做狗,可以為了大哥在小皇帝面前裝瘋賣傻任他戲耍,但我不能容忍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最後倒讓外人得了便宜。」
衛悠苦笑著歎了口氣:「叔遠啊,你想錯了……」
「我沒想錯!」衛謙搶著說道,「二哥是書獃子,什麼都不懂,我懂!這麼多年我知道你心裡裝著什麼人,知道你會為誰昏了頭!大哥啊,你是要做皇帝的,皇帝從來都是孤家寡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哪來那麼多的七情六慾?沈念卿,沈念卿,大哥別忘了『一子錯滿盤皆輸』的道理。我們兄弟忍辱負重、捨生忘死為的是帝王大業,不是什麼才子佳人花前月下!」
沈思還想繼續聽下去,不料一隻飛蟲由打面前經過,不留神被他吸進鼻子,實在奇癢難耐,連帶著好容易壓制住的咳嗽也一併衝了出來。雖是極輕的兩聲,到底還是驚動了守在門口的尉遲昇,那紅臉漢子當即拔劍在手高聲斷喝:「什麼人?」
被他一吼,昏昏欲睡的小嘍囉們趕緊端著刀劍站起身,四處搜尋起來。沈思屏息凝神縮成一團,抱著樹枝大氣也不敢出。好在這一夜沒有月亮,葉片擋住的地方全部是一片漆黑。
叫嚷聲將衛悠也招了出來:「正光,何事?」
尉遲昇如實答道:「剛才猛一聲,竟好似有人在咳嗽,但找了一圈卻並不見可疑人物。」
衛悠狐疑地左右瞧了瞧,見巡視的小嘍囉們全都無功而返,推測著不是什麼大事,便隨口安撫尉遲昇道:「附近常有鴞鳥出沒,晝伏夜出最是惱人,或許鳥叫聲被你誤聽成了咳嗽吧……」
沈思在樹上一動不動貓到後半夜,直待過了四更才悄悄爬下來溜回了居住的偏帳。他反覆思索著從衛謙那聽來的隻言片語,似乎悟出了點什麼。這衛謙竟是將自己當成了衛悠通往帝王之路的絆腳石了,因此才會想方設法要除去自己。
若說他調換書信是為了讓衛悠和沈家徹底劃清界限,進而取得小皇帝的信任,那殺害姐姐、姐夫又是為了什麼?難道說……他的手下稀里糊塗將馮卓生當成了自己,想對沈家來個斬草除根?這樣做既能斷絕後患,又可永遠掩蓋掉他所做的勾當……
照此說來,京郊藥王廟聞風而至的官兵會不會也與衛謙有關?可也不對,官兵趕到時,自己正與衛悠走在一起,設若那一刻沒有急中生智捅自己一刀,再將刀柄塞進衛悠手裡,恐怕衛悠早就以窩藏逃犯之罪被關進宗人府了。
會不會……衛謙其實早已做好了準備,那日即便自己沒有出手,也會有人一刀捅過來,以示襄樊郡王的忠君愛主、大公無私?想到這沈思不禁脊背發涼,衛家三兄弟性格天差地別,誰能想到這最小的一個竟然最是心狠手辣。既如此,何不拿他多做點文章呢……
接下來幾日,衛悠並沒將那晚與衛謙的對話內容告訴沈思,沈思自然也沒再追問有關密信一事的隱情。衛謙刻意避開沈思不見,兩人倒也相安無事。
與晉王定下的十日之期漸漸臨近,沈思要做的事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除了向衛悠講明自己打算離開的決定,他還裝模作樣地提出要求,希望能親自與衛謙道別。衛悠心中縱有不捨,也知道沈思打定的主意再難更改,只好耐著性子拉上衛謙來與沈思喝了一頓踐行酒。
就像沈思說的那樣,出了軍營,二人又要楚河漢界殺個你死我活了,因此席間的氣氛也沉悶異常。
飯吃完了,酒喝光了,衛悠挽留的話說了一車又一車,沈思卻幾番欲言又止。忍耐到最後,沈思乾脆起身來在衛悠面前,猛然單膝跪地拜了下去:「伯齡,其實我此番前來是有事相求的,只不過這幾日思前想後,實在開不了口。」
衛家兩兄弟都被沈思的舉動嚇了一跳,衛悠慌忙伸手去扶:「小五,你這是何意?有話直說便是了!」待將人扶了起來,他又無奈笑道,「看多了你神氣活現的模樣,偶爾低眉順眼的倒不太習慣了。」
衛謙雖沒說話,兩道目光卻如冰凌條子一般直戳在了沈思身上。
沈思渾不在意,這戲碼本就是故意演給他看的:「伯齡,你要我直說,我便豁出去再不隱瞞了。我想……求你大軍在此駐紮三個月,按兵不動。」
不等衛悠開口,衛謙已然「騰」地站起身來:「沈念卿,你這人果真可笑,做著晉王的男寵,不肯安分守己,卻還跑來襄樊郡王這裡討便宜,以為兩軍交戰是兒戲嗎?還敢說什麼駐紮三月按兵不動,可是將自己當成了褒姒、妲己之流?」
沈思並不理會他的嘲諷,只管對衛悠說道:「你我從前朝夕相處,共度了三年書院時光,我便以這三年情分來換你三個月,如何?」
衛謙氣得反倒笑了出來:「哈,哈哈,三年情分?一個大男人不覺得害臊嗎?我家兄長已有妻妾,柳氏嫂嫂懷胎七月,過不多久兒子便要出世了,到那時父慈子孝、夫妻和樂。你又是什麼東西,也跑來談情分……」
忽然間「啪」一聲脆響,衛謙的話被打算了,沈思抬頭看去,只見衛謙的臉頰上清清楚楚浮現出了一個碩大的手掌印。衛悠竟給了弟弟一記耳光,這倒是沈思始料未及的。
靜默片刻,衛悠沉聲說道:「好,小五兒,我就領了你這三年情分,從此刻起按兵不動,三月為限!」說完轉身出了帳子。
好半天,衛謙難以置信地摸了摸紅腫的臉頰,彷彿才發現自己被打了一般。他呆呆盯著牆角看了半晌,又呆呆盯著沈思看了半晌,目光冷漠得就像在看一具早已腐壞變臭的屍體。
雖然就要走了,牛黃開出的補藥方子照舊有人煮好給送了過來。只是這次送藥的侍從是個生面孔,此前並未見過,從進門到將藥碗放上桌,他始終沒有抬頭,卻斜著眼角拿餘光偷瞄了沈思好幾次。
那人離開之後,沈思走到桌邊端起了藥碗,正要往嘴邊送時,又見氈簾下方的縫隙裡似有幾個黑影一晃而過。事態似乎與他預想的不同。
沈思滿不在乎地一仰頭,藥碗放回桌子的時候已經乾乾淨淨見了底。看著佩劍還掛在牆上,他想轉身過去解下來,誰知剛走出兩步,就毫無徵兆地「噗通」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