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何處尋,當年共我賞花人
沈思打馬離開大營的時候,天色還是烏濛濛的,西南角兒山巔上依稀可見一彎淺淡泛白的月牙。大道兩旁是黑黝黝的密林,偶爾一兩隻飛鳥被馬蹄聲驚醒,清脆鳴叫著振翅而去。
行出不多遠,路邊磐石下乍現一汪溪流,沈思翻身下馬,蹲在溪邊捧起水喝了幾口,驚覺溪水清涼甘甜,忍不住又就勢洗了把臉。因為害怕吵醒晉王,一早上他是悄悄起身偷溜出來的,網巾都沒來得及紮好,影子照在水裡,披頭散髮活像個叫花子。
溪邊盛開著一叢叢如霞似火的合歡花,纖細花絲上綴滿了晶瑩剔透的露珠,小馬戰風好奇地湊上前去,用鼻子嗅了嗅,猛然張大嘴巴「啊嗚」一口將花冠整個吞進了嘴巴,而後瞇起眼睛悠閒地咀嚼著,看得沈思在一旁忍俊不禁,積聚於胸中的煩悶也隨之漸漸消散了。他生性率真豁達,管是泰山壓頂還是烏雲密佈,該笑的時候總能暢意開懷。
昨夜沈思與晉王相對無眠,直耗到凌晨晉王那頭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他腦子裡仍是千頭萬緒亂成一團。聯繫那幾匹長途跋涉而來的百岔鐵蹄,再加上大帳門外偷聽到的對話,不難推測出,佔據了韃靼西部的大王子布先即將舉兵犯境了,這正是他最擔心、也最害怕的事。
布先生性文弱,比不得其弟哈里巴南征北戰素有軍功,所以支持他的大多是一些仰慕中原文化的老臣子,為了爭取到更多主戰派貴族的支持,他必須要拉開架勢好好打幾場勝仗才行。此番韃靼兵馬故意避開晉原,繞道榆林衛直取延州府,就是想借晉原與朝廷開戰之機趁虛而入、坐收漁利,他是料定晉王一心自保不會出兵迎戰了。
看晉王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用開口詢問沈思也知道他在想什麼,都是鬚眉男兒,沈思心裡何嘗不是存著同樣的念頭。為大丈夫者,自當頂天立地快意恩仇,勝要勝得坦蕩,敗要敗得壯烈,所謂「文死諫,武死戰,君王死社稷」,此千古氣節之表率也。當初先皇之所以會命小兒子衛律以親王之尊鎮守一方邊塞,就是堅信有朝一日外敵來犯,晉王定能放下個人利益得失,把江山國祚、民族興亡放在首位。
前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至使四方義士揭竿而起,神州大地硝煙瀰漫。大周建國以來,內有諸王同室操戈,外有韃靼連番滋擾,更是戰禍頻仍。無論家國之爭,權貴之爭,疆土之爭,爭來爭去到最後受苦受難的永遠都是平頭百姓。君不見,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沈思知道,晉王雖然一心愛慕著那個能征善戰的自己,但他心裡其實是厭煩打仗的。他為戰爭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在戰場上失去了太多的摯友兄弟。如果有得選擇,晉王心中的大周該是金刀入鞘,戰馬歸槽,人丁繁茂,牛羊布野,歲歲不見煙火之警,他也曾不止一次憧憬著要與至愛之人在紅崖頂上做一對凌雲攬月的神仙眷侶。
對於沈思來說,從前每遇難關困阻,晉王總是處處以自己為重,這一遭事關名節、大義,也該是替晉王籌謀的時候了。
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沈思終於打定主意要去會一會衛悠了。先有牛黃充當細作,再是三哥帶來密信的真相,如今又驚見與仇人一模一樣的黃銅令牌,這樁樁件件如利刺般橫在他心頭。為人子女,為人兄弟,他必須親自去查清姐姐、姐夫的死因,必須親口問明衛悠為何送一封白紙給父親,他也希望能從衛悠嘴裡得到一個足以令自己信服的解釋,來證明這許多年的情逾骨肉、肝膽相照不是白白錯付。當然,這些都不是非去不可的理由,他還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
出門之前沈思也考慮過帶上兩名幫手,即便幫不上自己什麼忙,也能給晉王吃上顆定心丸兒,起碼回去的時候可以少挨些教訓。但他很清楚,衛悠行事從來小心謹慎,一旦有了外人,那個困難重重的目標就更難實現了。
一顆水珠兒順著下巴滴落到小溪裡,泛起漣漪陣陣,倒影被水波紋攪得有些模糊。晃神的功夫,沈思眼前浮現出了晉王的臉,一忽兒是震怒,一忽兒是擔憂,一忽兒是表面震怒實則擔憂……沈思抿起嘴角飛快地笑了一下,抬起袖子擦淨臉上的水漬,翻身上馬朝山頂衝去。
約好了十日之期,片刻也耽誤不得,實在是相思徹骨病入膏肓,還未出發便不及回去見他的衛守之了。
登上山頂,沈思摸出牛黃留下的那支穿雲箭點燃了引信,「彭」的一聲,黃色火光直衝雲霄,驅散了拂曉前的晦暗。不多時,一隊輕騎踏風而來,為首之人體格消瘦面容白皙,正是牛黃。
兩下見了面,牛黃恭恭敬敬抱拳拱手喚了一聲:「公子。」
沈思半句也不囉嗦,當即抽出寶劍一招長虹貫日直朝牛黃頭頂劈去,牛黃不慌不忙側身避過,同時抬腿以腳尖掃向沈思手腕,輕鬆化解了這致命一擊。
周圍眾人見陡生變故,紛紛拔劍出鞘:「賀大人……」
牛黃一擺手:「全都退下,沈公子是主人的貴客,萬不可傷及分毫!」
沈思並不肯領他的好意,一擊不中,旋即氣沉丹田挺劍再刺,出手毫不遲疑。牛黃身形極其靈活,再加上本就生得瘦小,左躲右閃之下任沈思劍法再迅捷、招式再凌厲,竟連他半根頭髮兒都沒碰到,即使被逼急了,他也只是以劍鞘稍加抵擋而已。
那柄劍沈思再熟悉不過,正是牛黃逃離王府時自己贈給對方的,此刻一見,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嘲諷挖苦他一樣,直刺得他眼仁兒生疼,殺意更濃了幾分。只可惜他畢竟重傷初癒,精力不濟,沒多久便已氣息不穩,動作漸漸慢了下來,額頭鬢角滲出斑斑細汗。
沈思也怕勾起舊傷,並不敢太過逞強,眼見奈何不得牛黃,只好收劍入鞘狠狠說道:「論武功論心機我果遜於你,此前處處被你愚弄倒也不冤。但我三哥和張錦玉之死皆與你脫不了干係,今後若有機會,我一定取你性命!」
數月來朝夕相處,牛黃也已摸透了沈思的脾氣,當即將那柄劍小心佩回腰間,又深深施了一禮:「公子待在下一片赤誠,視若手足兄弟,在下卻以怨報德算計公子,自認死不足惜,但在下這條命是主人的,如今還需派上些用場,實不能輕易赴死。待有朝一日我家主人大業鑄成,在下定會親自將這條命交到公子手上。」
沈思懶得再費唇舌,冷冷掃視一周問道:「既是你家主人邀我一見,他為何還不現身?」
牛黃一愣,旋即客氣地解釋道:「主人公務繁忙,實在片刻不得脫身,故特命在下帶人親自來迎接公子。再則主人也不放心公子身體,想請公子在營中小住幾日,親自替公子調養一番,以解心頭掛礙。」
沈思微微一笑,嘴角掛起些許不屑:「迎接我?是怕我幫著晉王設下埋伏算計你家主人吧?哼,小人之心……」
對於衛悠的安排,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反而早早做好了準備。畢竟二人相交數載,揣測起對方的想法來自然並非難事。
牛黃急忙辯解:「公子多心了,我家主人……」
「行了,已經不早了……」沈思生硬打斷了牛黃的話,「稍後便是放飯的時辰,人多眼雜,想必你也不希望被朝廷的耳目看到你家主人私會通緝要犯吧。」
牛黃嘴巴動了動,識相地沒再說什麼,只伸手接過隨從遞來的乾淨衣物,躬身送至沈思面前:「還請公子先行換上軍中的服飾,也可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沈思利落地換罷了裝,翻身上馬,又聽見牛黃在一旁輕聲說道:「不瞞公子,牛黃只是化名,在下本姓賀,單名揚,表字千帆。但若公子喜歡,只管以牛黃相稱也無不可。」
得知了牛黃本名,沈思鼻子哼了一聲:「牛黃牛黃,膽中得之,藥石至貴,你這化名倒沒取錯。」
牛黃聽出沈思話中的譏諷之意,並未放在心上,仍舊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多謝公子誇獎,那就先隨在下回營吧,主人恐怕早已等得心急了。」
催馬行出一程,沈思忽然想到什麼,開口問牛黃:「你武功高強至此,必得自幼修習、勤學苦練才是,為何手掌四肢皆光滑細嫩如婦人一般?」
牛黃略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兩聲,道:「回公子話,在下這鄉野郎中的身份雖是假的,於醫術上倒確有幾分造詣,只需將在下配製的獨門藥粉溶於溫水之中沐浴十數天,便可脫皮換肌,形同初生嬰孩一般。」
聞聽此言,沈思眉峰緊緊蹙起,目光灼熱如同火燒:「你既精通醫理,該當知曉我三哥已病入膏肓,為何還眼睜睜看他吃下有毒的酥酪?你要使計害張錦玉,只管教我一個人中毒就是了,何必扯上三哥!你可知……」他咬著牙強嚥下滿腔悲憤,繼而重重歎了口氣,「算了……若非我一心一意向三哥遊說酥酪如何美味如何香醇,他也不會為哄我開心去嘗了幾口。說來說去,我自己也難辭其咎……」
牛黃低著頭與沈思並肩而行,見其面露悲涼之色,幾度欲言又止,思索良久方才幽幽開口道:「公子,其實……當日在下已料想到沈三公子有可能會誤食酥酪了,因此預先在其湯藥裡加入了解毒的成分。只可惜煎藥的小童不慎將藥湯打翻,為恐受罰,又急忙按照原本的方子重新煎了一碗,才會因此耽誤了救治的時機,以至鑄成大錯……三公子之死一則是在下罪無可恕,再則是天意弄人,與公子無尤啊。」
聽牛黃道出了當日隱情,沈思呆呆注視著前方起伏的山巒,好半天才喃喃自語道:「天意弄人嗎……為何老天偏偏總要作弄我沈家人呢……」
沈思將斗篷的兜帽翻起來遮住頭臉,在眾人的簇擁下馬不停蹄趕回了官兵大營。因有牛黃引領,又有衛悠出具的符信,一路皆暢通無阻,並沒人察覺出他身份有異。
穿過密集的營房,沈思被牛黃帶到了一座偏帳,此處位置隱蔽,四周圍有隔欄,門外還設了專人把守。這般安置也不知是為他安全著想,還是根本不曾信任於他。從臨危送藥一事上看得出,衛悠對他多少還是顧念著舊情的,起碼不會眼睜睜看他去死。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敢明目張膽跟著牛黃潛入敵營。
牛黃將沈思送到帳子外頭就收住了腳步,也完全沒有代為通傳的意思,沈思只好硬著頭皮自己掀起簾子走了進去。一入帳內,就見到身著半舊青衫的衛悠正在長案邊負手來回踱著步子,瞧那模樣應是已經等候多時了。
聽見響動,衛悠猛抬頭,看到一身官兵打扮的沈思,臉上登時又驚又喜,當即三兩步迎了上來,雙手扶住沈思肩膀激動地上下打量不止:「小五,快給我好好看看,傷勢可痊癒了?怎的消瘦了這許多,臉色還是不好,定然吃了不少苦頭吧……」不等沈思回答,他又將人拉到椅子上按坐下來,「先歇息片刻,喝口茶潤潤喉嚨,稍後我讓千帆再替你仔細把把脈。這茶是我特意打發人去攬月山採回來的,色澤綠潤,滋味鮮濃,記得你從前最是愛它。」
衛悠的神情和語氣都與從前毫無二致,一時間竟讓沈思有些恍惚,彷彿兩人正置身於洗心寺的禪房之內,正一同品嚐著從老方丈那裡偷來的新茶。他將茶碗接到手裡,順勢抿了一小口,明亮茶湯順著喉嚨流入腹內,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傷已無礙了,騎馬持劍都無不妥。還要多謝你送來的靈丹妙藥,否則我這條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無礙就好,無礙就好。」衛悠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你我兄弟之間,哪裡還需要道謝。」
生死線上走過一遭,沈思的心緒也淡定了許多,遠不是大半個月前初次見到黃銅令牌時那般六神無主了,但從衛悠口中聽見「兄弟」二字,倒著實令人感概萬千,他輕輕放下茶碗:「你若還認我做兄弟,自是不需要的。伯齡,當年與你定下金石之諾,我一直牢記於心,未敢食言。今日只身前來,也是深信你不會加害於我。但你若打了困住我來威脅晉王的念頭,我自有法子與你掙個魚死網破。我雖不夠精明,有些錯也總不會犯下第二次。」
「小五,真想不到我會使你戒備至此……」衛悠錯愕著,眼神晃了晃,「唉,都怪我事先未能與你商量,你心中氣我怨我,我都心甘情願。但此事內情複雜,要容我細細道來……」
他這行斟酌著字句正待開口,就聽見門外有人小聲稟報道:「王爺,楊一先生有要事求見。」
衛悠略一遲疑,望向沈思無奈地笑道:「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來。待會兒我命人送些點心過來,你先勉強用些,累了就在榻上躺下歇歇。晚間我再備頓豐盛的酒菜好好替你接風。」
沈思滿不在乎地點點頭:「你去忙便是了,我斷不會委屈了自己。有什麼話咱們晚些再聊也是一樣。」
目送著衛悠步出帳子,沈思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楊一先生」這個名號,總彷彿在哪裡聽過,可立時又想不起來,他絞盡腦汁回憶著,眼神飛快地左右掃動……對了!那夜自己打算去暗殺顧明璋,曾為了等待時機而趴在屋頂上偷偷觀察室內情況,當時有個夜半三更跑去求見顧明璋的傢伙,就自稱做「楊一」!
這解州城下的「楊一」與京城顧府的「楊一」,會不會是同一個人?設若真如自己推測的一般,那衛悠與顧家是什麼關係?是為了攻打晉原臨時結盟,還是早有利益牽扯?衛悠身上到底還有多少自己的不得而知秘密?
想到顧明璋,沈思不由得想起了慘死汝寧的父親和大哥,想起了求助無門命喪他鄉的二哥,還有形容枯槁的三哥,身中數刀的姐姐……身體裡面那些勉強癒合的皮肉再次被撕扯開來,一陣劇痛襲上心頭,他趕緊深吸幾口氣,將難以自持的酸楚強壓了下去。
靜坐片刻,沈思站起身四處打量了起來,這是座幕長一丈六尺的大帳,內有桌案床榻,頂是牛皮製的,氈布帳壁刷了桐油,可以防止雨水侵襲。他抽出靴子裡的小號匕首,將帳子一角挑開,悄悄張望出去,外頭地勢平坦,並無任何障礙物,想偷偷溜出去很容易,但想成功避人耳目就有些困難了。
沈思掩好縫隙,將匕首藏回靴筒,掀起氈簾假作隨意地朝外走去。沒走幾步,便有一名侍衛打扮的傢伙躬身上前慇勤問道:「公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說話間那人不動聲色以身體擋住了沈思的去路,周圍還有幾人警惕地瞄了過來,看來衛悠離開之前應是有所交代的。
沈思瞭然地笑笑:「哦,有件小事,我那馬兒不愛吃乾草和麥麩,要叫人喂些玉米、豆子給它才行。
那名侍衛聽了連連點頭:「在下這就去辦,一定將公子的坐騎照看穩妥。」說著話朝周圍使了使眼色,又上來兩名侍衛賠笑道,「是了,公子只管放心,就請於帳內好生歇息去吧……」
被侍衛「客氣」地請回了帳子,沈思並未急於尋找機會混出去,而是閒適地就著清茶吃起了點心。衛悠向來思覺敏銳,若惹起他的懷疑跟戒備就再難成事了。
衛悠這一去,直忙到過晌才得以回轉,人一回到帳內便立刻喚了牛黃過來替沈思把脈。再三確認過沈思的傷勢已大體好轉之後,他又命牛黃開了幾份固本培元的方子,差了人趕緊集齊各色滋補藥材熬煮起來。那副關懷備至的勁頭怎麼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
待眾人都打發下去了,衛悠坐到沈思對面商量道:「既然來了,就索性多住幾日吧,也好讓我親自幫你調養調養。畢竟是我連累你受的傷,我始終放心不下。再說許久不見,我也有一肚子的話想同你說說。」
沈思抿起嘴角,爽快地點了點頭:「咱們有言在先,可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就是不談戰事。」
衛悠認同地輕笑道:「我也正是此意。」
不一時,補藥煎好了,有名侍衛端著托盤送了進來。掀起簾子的瞬間,太陽明晃晃照在身上,那侍衛腰間有什麼東西忽的一閃,反光晃過,沈思下意思抬眼瞥去,發出光亮的物件兒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那塊有花無字的黃銅令牌。
沈思心頭一陣驚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還在煩惱著如何著手去查令牌的出處,令牌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沈思急忙站起,假意去接托盤,轉身的功夫腳底一絆,手下意識扶向那人腰間,指尖可以一勾,便將令牌扯落到了地上,隨著「叮啷」一聲脆響,正好滾到了他的腳邊。
不等對方伸手去撿,他率先俯身將令牌握在了手中,把玩兩下隨口讚道:「好精巧的東西,這位大哥想必是襄郡王手下的得力之人吧。」
那侍衛性子靦腆,被讚得有些難為情,臉孔「唰」地漲紅了:「公子說笑,在下只是王爺身邊一名小小侍衛,實在不值一提。」
衛悠從沈思手裡接過令牌丟回給那人,又細心解釋道:「營中凡持此令牌者,皆為我的心腹,除了他們,再沒人能靠近這座帳子。這一隊乃是先父在世時秘密訓練的死士,因令牌刻有嘉蘭圖案,故號嘉蘭衛。隊中高手如雲,個個忠心耿耿,我這裡許多棘手的差事都是交由他們去解決的,自然是最為得力之人了。」
沈思極力掩飾著情緒,故作驚訝道:「我與你相識數載,竟不知你身邊還藏著這等精銳。」
衛悠不疑有他,據實相告道:「從前我兄弟三人唯恐小皇帝忌憚,一直低眉俯首步步為營,不敢有半分張揚,好容易封了郡王,我又被遣往攬月山侍奉曾倉老師,因此這隊人馬一直是三弟所掌管。此一遭掛帥出征,三弟唯恐我年資尚淺難以服眾,特率了嘉蘭衛眾人前來襄助。」
沈思與衛家三弟衛謙有過一面之緣,印象中那是個神色陰鬱不苟言笑的少年。既然佩戴黃銅令牌的人都聽命於衛謙,是不是說,派人將姐姐、姐夫殘忍殺害的幕後主使就是衛謙呢?可這衛謙與自己並無過節,與姐姐、姐夫更是素未謀面,又有何理由要痛下殺手?
弄清了令牌來歷,沈思幾不可查地皺起眉頭:「從前常聽你講兩個弟弟的童年軼事,我也好似早就熟識了一般,既然叔遠兄弟正在軍中,我理應親自拜會他才是。」
衛悠點點頭:「這是自然,你我情同手足,叔遠便也如你的親哥哥一般。只不過他帶人前去接應朝廷運送的糧草輜重了,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等他回來後,咱們兄弟三人再好好聚上一聚。」
沈思敷衍地笑笑,轉頭掃了眼門口的侍衛:「伯齡,方纔你說嘉蘭衛中高手如雲,不知可有專使長刀的嗎?前些日子我偶得了一把稀世寶刀,得空便照著刀譜自己演練演練,可你知我素來只擅用劍,那刀耍來耍去總不趁手,有心想找個使刀的行家過上幾招,奈何身邊諸人能耐實在不濟,至今依舊毫無進益。」
「你這小子,真真是個武癡,走到哪裡都放不下舞刀弄劍的心思!」衛悠伸手寵溺地揉了揉沈思頭頂,「好吧,我這裡確是有幾個專使長刀的,叫人餵你幾招也無不可,但你要謹記自己身體還未完全恢復,切不可太過勉強了。」
沈思手中掌握的線索共有三條其一,那些人持有黃銅令牌,其二,那些人皆使長刀,其三,那些人中有一個被姐姐咬斷了手指。只要以上三項全部符合,必是殺害姐姐的真兇無疑。
片刻功夫,手下引領著三名持刀的英武男子來在了院內,沈思一一掃視過去,三人手中所持的武器全是寬背薄刃長刀,與山神廟中刺穿馮卓生的那把一模一樣。
衛悠講明了召集三人前來的意圖,又生怕切磋之中會不慎傷到沈思,刻意反覆叮囑說點到為止即可。那三人也知沈思是衛悠在意的貴客,故而多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藉著交手的機會,沈思暗暗觀察著對方的刀法,三人所使的皆是少林六合刀,共三十六勢,招數樸實無華簡潔明快,卻勁力渾厚,講究人刀合一隨意變幻,出則如流星閃電,收則如疾風過境,若推斷無誤,姐夫背上的傷口便是出自這種刀法。只不過連番交手下來,沈思發現那三人的手掌都十指完好,連個疤痕都沒找到。
這場比試最終以沈思小勝告終,明知對方存了蓄意謙讓之心,他照樣擺出趾高氣昂的派頭挑釁道:「原來伯齡所指的高手也不過如此,未免叫人有些失望,怎的分開這幾年,你連眼界都低了許多。」
衛悠明明被貶損著,卻絲毫沒有任何不悅,反而滿臉慈愛地歎道:「你呀你呀,老大不小了還是那副臭脾氣,簡直不知謙遜為何物,該打該打。」
那三名侍衛到底年輕,血氣方剛,挨了沈思譏諷面上無光,遂壓著火氣齊齊回道:「公子所言極是,我等三人委實學藝不精,有負王爺重用。但嘉蘭衛中真正的高手絕非我等,論起使刀,當推盧大哥莫屬。只不過陸大哥今日隨同三公子出門辦差了,若他在場,再沒我三人出手的機會。」
沈思心頭一顫,彷彿距離真兇又近了幾分:「哦?如此說來,我倒要好好領教一番才是了。但願那位『盧大哥』真如你等所說,是有真材實料的吧,可千萬莫教人失望啊!」
生怕對方提到的「盧大哥」不肯現身與他較量,說到「真材實料」幾個字時,沈思刻意加重了語氣,不信這激將之法起不到效用……
傍晚時分,衛悠命人備下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並兩小罈子黃酒。二人攜手落座,衛悠先替沈思斟了杯酒送到面前:「我知你素來偏愛烈酒,但重傷初癒不宜飲用,還是黃酒為佳,活血化瘀通經活絡,於身體也是有益的。」
沈思湊近酒杯聞了聞,端起來一飲而盡:「好香!需十年陳釀方能如此芬芳醇厚。」
衛悠笑著搖搖頭:「好了小五,裝乖也沒用處,我再不許你多喝的。如今不比從前了,務必飲食清淡,少辛辣葷腥之物,年紀輕輕倘不精心調養,日後落下病根後悔都來不及的。」
沈思這廂開懷暢飲著,衛悠那頭則不住替他布菜到碗裡,對於他的口味也記得分毫不差。酒過三巡,衛悠緩緩開口道:「小五啊,當日京城藥王廟事出突然,許多安排我也來不及與你詳細商量。派了千帆假扮郎中混上你們的船,固然是存著監視晉王、隨機應變的念頭,但也有部分,是擔心你的傷勢。」
「其實我早該猜到是你了……除你之外,還有誰知道我這見水就暈、上船必倒的毛病?以你的智謀,沿著運河兩岸提早準備,想碰上晉王的船隊也非難事。」沈思頭也不抬地乾了一杯酒,澀澀笑道,「你想為父報仇,想爭權奪勢,想挑起爭端於己牟利,這些我都理解。可你不該處處欺瞞於我,將我當成個傻子耍弄。」
衛悠深深歎了口氣:「我也想過告知你真相,可多個人知曉也就多了份危險,萬一露出馬腳,不但千帆會有性命之虞,恐怕連你也會遭受牽連。」
「是怕我會受牽連……還是怕我破壞了你的計劃?」沈思挑起眉梢淡淡掃了衛悠一眼,「你撒在晉原的耳目不止那牛黃一人,豈會不知我與晉王的關係?」
衛悠臉色霎時黯淡下來:「這麼說……你與晉王……」
沈思答得坦然:「我已決意隨他同生共死,出了這軍營,你我便是敵人了。」
衛悠萬沒料到沈思會如此直白,愣怔半晌,方苦笑道:「我恰恰沒料到的便是這個了……寧城初遇我就曾問過你對晉王其人的看法,那時你分明是語帶不屑的。後來他連累你父兄蒙冤遇害,我本以為你恨不能殺之而後快,誰想到一來二去,你竟會對他情根深種。看來我那叔父果然有些手段。」
衛悠的話不經意勾起了沈思的心病,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只顧低頭喝著悶酒。一罈子酒見了底,沈思斟酌著開口道:「伯齡,想必你已從牛黃口中聽說我家三哥的際遇了吧,有件事我務必要親口問上一問。你說你曾在顧名璋圍城之前送過一封密信去汝寧,可據三哥回憶,那日阿爹收到的書信卻是白紙一張……」
「什麼?」衛悠錯愕地瞪大雙眼,「怎麼?怎會如此?這不可能!」他緊鎖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高聲喚道,「正光!」
簾子應聲掀起,一名身材魁梧的紅臉漢子快步走了進來:「屬下在此,王爺有何差遣?」
來人沈思隱約記得,乃是衛悠的貼身侍衛尉遲昇,當日寧城府衙的慶功宴上,沈思還曾吃過他敬的酒。
衛悠抬手將尉遲昇招至近前:「正光,你再將那日去汝寧送信的過程詳詳細細講上一次,不要有任何錯漏。」
尉遲昇不解地瞄了眼沈思,又很快放下疑慮,一五一十答道:「回王爺,那日屬下接到王爺指令,去書房取了密信便即刻出府上路了,從始至終並未將去向告知過任何人。因王爺吩咐不可暴露身份,故而屬下去到汝寧之後未曾露面,只是偷偷潛入帥帳將那封信放在了桌案上,然後悄悄隱身暗處,確定沈老將軍拆看了書信之後這才回京覆命。」
衛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這一路之上,可曾有什麼人碰觸過密信?」
尉遲昇多少也覺察到是那封密信出了問題,語氣不免有些焦急:「請王爺明鑒,屬下敢以性命擔保,路途之中絕沒有第二個人碰觸過。屬下知道事關重大,沿途都快馬加鞭,並不敢輕易投棧,實在疲憊,也只是尋了空曠無人的山野廟宇稍事休整,便立刻上路了。而那封密信一直被屬下貼身藏著,到達汝寧之前根本不曾取出來過。」
聽他所言並無半點疏忽,衛悠更覺犯難:「既如此說,倒也奇了……」
尉遲昇眼神一動,貌似想起了某件事:「對了王爺,那一日屬下前去取信的時候,正碰見三公子從書房出來,或許他能知曉些什麼也未可知……」
這話使衛悠與沈思兩人臉色俱是一變。又是老三衛謙,事情豈會如此湊巧!
沉吟半晌,衛悠在沈思肩頭拍了拍:「念卿,且給我些時間,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早晚給你交代。」
沈思盯著衛悠看了一會兒,笑容有些僵硬:「但願如此吧……我便再信你這一次。」
「其實……唉……」衛悠苦笑著搖搖頭,眼裡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絲哀傷之色,「有時我倒真是嫉妒那晉王叔父,才幾年功夫,已迷得你為他神魂顛倒了。他害你家破人亡,勞你四處奔波,累你險些喪命,可你照樣對他癡心不改。我不過欺瞞你一次,你就開始對我處處防範起來了。遙想從前書院時光,你我二人白日鬥劍賽馬,對弈讀書,夜晚秉燭長談,抵足而眠,何其快活……」
沈思別過臉去並不看他:「你也說是從前了……從前你是空頭王爺,我是將軍之子,你形同困獸,我自比雛鷹,你一心位登九五,我立志執掌千軍……可如今再不是從前了……」
許是那兩壇黃酒的緣故,衛悠難得話多了起來:「你要說從前,我便與你說說從前。從前你年紀小,什麼都不懂,你將我視作兄長,我也只能安安分分當個稱職的兄長。宣政四年小皇帝下旨傳我回京,我心知即將時來運轉了,可竟一點也欣喜不起來,因為那便要與你分別了……」他瞇起眼眸陷入回憶之中,一時不覺有些動情,「好容易等到你長大成人,寧城再見卻只有匆匆一面。那日早上酒醒之後聽聞你已離開,可知我有多懊惱?我立刻帶了人抄近路趕往宜府衛,哪成想半路上橋斷了,只差一步,你就這樣被晉王給帶走了……」
如今沈思再不是那個不諳情事的毛頭小子了,自然聽得懂衛悠語義所指,他既無驚訝也無尷尬,反心平氣和地問道:「伯齡,若我想你此刻退兵收手,放下復仇大計,你可願意?」
衛悠難以置信地望向沈思,沒想到沈小五兒變得如此犀利,竟一句話問得自己啞口無言,他定了半晌,方喃喃苦笑道:「小五你……真的是長大了……」
沈思垂眸一笑,坦然自嘲道:「是啊,人長大了,總能看到許多從前看不到的東西,懂得許多從前不懂的道理。」
衛悠瞭然地點點頭,又正色道:「無論如何,我與晉王這一戰終是要分出個勝負的,你熟讀兵書歷經戰陣,不會看不出形勢對誰更為有利。我也不想瞞你,如今我手中已握有柳家兵權,也與幾大世族暗中皆有聯絡,此番若能攻下晉原,必定威望大增一呼百應。柳太后自正月開始就臥病不起,聽宮裡傳出的消息是撐不了幾日了。直待她一嚥氣,我便可抓住時機出手向小皇帝發難。現而今我唯一的顧忌便只有你了,我不想你再捲入紛爭,流血受傷。既然來了,莫如……就此留在我身邊吧……」
沈思靜靜聽他說完,並未立刻回答,而是起身為他斟滿了酒,復舉杯道:「難得相聚,咱們說好不談戰事的。人生得意須盡歡,有酒有肉何必徒增煩惱,來,還是先乾了這杯吧……」
琥珀色的酒液流入杯中,光影浮動香氣四溢,衛悠的笑容也愈發飄忽了幾分:「來,乾了這杯!」
兩人各自仰起頭一飲而盡,酒水灌進喉嚨,辛辣之氣縈繞心頭,熏得人恍恍欲醉。
他沈思不再是從前那個上躥下跳、無憂無慮的小猢猻,他衛悠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十年磨劍不露鋒芒的衛伯齡。彩雲易散,人心難辨,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