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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56章
  第56章 秋霜起,經年塵土滿征衣

  「還有何事?」晉王語氣不急不緩,神色泰然自若,只是扶在浴桶邊沿的大手卻不自覺攥緊了幾分。如今的晉原兵荒馬亂烽煙四起,每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都絕不可能是好消息。

  負責傳令的下屬「咕嚕」吞了口吐沫:「是……緋紅郡主……」

  「呼」晉王長長吐出口濁氣,憂慮心焦變成了百般無奈,「怎麼,可是那丫頭又闖禍了?」

  隔著一道屏風,下屬沒辦法揣度主子心意,只好硬著頭皮據實奏報:「聽聞葭州被圍,郡主即令孫長史調遣一隊兵馬前去馳援,因涉及軍機要務,又無上令,故長史大人不敢妄動,郡主遭拒之後十分惱火,便對長史大人說……說……」

  一句話支支吾吾的實在惱人,連沈思也忍耐不住,左右享不得清閒了,他索性起身扯過件素白中衣胡亂一裹,走到桌案邊翻開地圖細細研究了起來。葭州只是晉原西北邊陲的一座小縣城,縣內山丘連綿,人口不足萬戶,守兵也只千餘,一旦葭州失守,那位於其南北兩翼的吳州和神木堡也難以保存,金葫蘆是個死心眼,為顧全大局必不肯輕易後撤,兵微將寡,困守孤城,只怕凶多吉少……

  晉王又怎會看不透沈思的心思,他一邊拿起干布巾走到沈思身後幫忙擦著濕發,一邊催促下屬:「只管說下去!」

  靜默片刻,那人鼓起勇氣開口道:「郡主說……她與金福祿已私定了終身,且行過夫妻之實了,若長史大人不能平安解救出金福祿,她……她……」那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腹中孩兒一出生便沒有爹爹了……長史大人深知事關重大,不敢欺瞞王爺,故特來……」

  「胡鬧!」晉王一掌拍在桌案上,直震得杯盞亂顫,「簡直無法無天了!」

  這話倒使沈思原本緊緊蹙起的雙眉暫時舒展開了,在腦子裡遐想一番郡主編瞎話時自以為精明實則破綻百出的嬌憨模樣,他忍不住「噗嗤」樂出了聲。

  見沈思臉上現出些許笑容,晉王的滿腔怒火也隨之洩去了大半,他先是假意瞪了沈思一眼,又沒好氣地吩咐道:「罷了,即刻著人告知孫長史,就說郡主癔症發作迷失心智,須得禁足府中嚴加看管才是。還有,那丫頭賊得很,為防她使詭計偷跑出去,連門窗也要一併封死了,吃穿用度每日只定時送進去便可!」

  打發掉下屬,晉王苦笑著搖了搖頭:「唉……真是兒大不由爺。」

  沈思調皮:「難道不是『養不教父之過』?」

  晉王繼續幫沈思擦拭著起髮梢滴滴答答的水漬:「你還有臉說嘴?若非你在街上撿了個金葫蘆銀葫蘆的回來,也不會引得緋紅瘋瘋癲癲滿口胡話,我這為人父的確有過錯,可你這『義兄』也難辭其咎!」

  說到金葫蘆,沈思的臉色又漸漸凝重了起來:「守之,你有何打算?」

  晉王鳳眸瞇起,一時間竟沉默無語了。半年多來紛擾不斷內外交困,不止朝廷大軍咄咄相逼,如今又遭韃靼進犯,晉原腹背受敵,戰,則兵力分散威勢銳減,和,則橫遭刁難處處掣肘,退,則尊嚴掃地身家盡毀,無論如何是沒有勝算的。即便有沈思煞費苦心以身犯險掙來的三個月,可若這三月之內不能徹底擺脫困局,擺在他面前的仍將是一盤死棋。

  不多時,軍中諸將便聚齊在了議事的大帳之中,榆林衛已破,葭周失守,敵軍下一步到底是直取延州還是橫掃汾陽都未可知,眼下形勢之緊迫、境況之危急,眾人皆心知肚明。

  有人提議乾脆助韃靼人一臂之力,任由其順利取道南下攻入中原,以使朝廷方面分身不暇,而晉軍正可以藉此機會休養生息,也有人主張假意與韃靼聯手,定下一紙協議,承諾他日韃靼若然攻下大周,晉王便與韃靼大汗分東西而治。然而更多人並不甘心向韃靼作小服低、垂首帖耳,大周天朝上邦,一城一池一草一木都是祖宗留下的基業,身為漢家子弟又豈可做出這等背祖棄宗豬狗不如之事?

  可這些集聚在心底的義憤卻被理智死死碾壓著,誰都知道,對如今的晉軍來說,除非能速戰速決一舉擊潰韃靼的侵襲,否則戰事一旦陷入膠著,不用等到朝廷出手,他們自己就會先行被自己拖垮。這些將士也有父兄、妻女、子侄,他們不怕喋血沙場,馬革裹屍,他們怕的是大半輩子拋家蕩產南征北戰,最後換來的不是千秋功業,萬丈雄襟,而是身敗名裂骨肉塗炭。

  燭火錚亮,照得帳內恍若白晝,可每個人臉上卻分明籠罩著一層愁雲慘霧。爭論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激憤的,暴躁的,沉默的,笨拙的,消極的,麻木的,你來我往喋喋不休,每個人都在試圖說服別人,其實更是在說服自己。偶爾一兩聲倉鴞的細尖鳴叫從營地後方傳來,在兩側山谷間不斷迴響,無端端平添了許多悲涼之意。

  沈思坐在晉王下首,只消一抬眼就能看到晉王的側顏,透過那張喜怒無形、處變不驚的面容,他能很清楚地猜測到晉王在想些什麼。畢竟他們都懷有同樣的豪情夙志,都經歷過同樣的戎馬少年。乘我大宛駒,撫我繁弱弓,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歸根究底,這場戰爭因他而起,於公,他是晉王義子,本該身先士卒死而後已,於私,他是金葫蘆的兄弟,兄弟有難,他理應刀山火海一往無前,更何況能與韃靼人在戰場上交手,對他而言也算樂事一件,在他心中有一團火焰,從不曾熄滅。

  沈思輕輕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漸漸的,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音消失了,抱持著各種不同態度的人也都消失了。他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他還是個總角小兒,被哥哥們帶著站在煙塵滾滾的校場邊看沈家軍操練戰陣,眼前是戰旗被風翻捲得獵獵作響,耳畔是鎧甲相互撞擊發出鏘鏘之聲。他依稀又聽見了父親在教導哥哥們:「凡戰,以力久,以氣勝,合軍聚眾,務在激氣,氣實則鬥,氣奪則走……」

  沒錯,兩軍陣前士兵能捨生忘死奮勇殺敵,靠的就是這股「士氣」,設若「士氣」沒了,也就必敗無疑了,此時晉軍最最需要的,正是「士氣」二字。

  透過一片虛空,他問父親:「阿爹,士氣又從何而來?」

  父親循循善誘道:「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焚舟破釜,投之於險,置亡地然後存,陷死地而後生。」

  是啊,該當要到焚舟破釜的時候了,且有些事非他不可。

  再睜開眼睛,沈思已打定主意,他清了清喉嚨,朗聲說道:「諸位,沈思冒昧……」

  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他,那些目光中有質疑有期許有敬服有牴觸,當然還有一道飽含著深情與慈愛的目光,毫不掩飾落在他的臉上,熱辣辣的,直暖到心裡。

  沈思站起身來,從容不迫開口道:「行軍打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瞻前顧後只會延誤戰機損毀士氣,為今之計應該出其不意迅速發兵,一舉擊潰韃靼人奪回葭州,如此不但可以鼓舞軍心,還可震懾朝廷上下。」

  話音未落,不知哪個小聲嘀咕了一句:「說得輕巧,談何容易……」

  一向正直坦率的詹士台順勢說道:「末將對公子的想法深表贊同,但此舉實在太過冒險,我軍士卒數月來奔波征戰疲累不堪,面對韃靼精銳鐵騎毫無優勢可言,冒然應戰若能成功便也罷了,萬一失敗,損兵折將暫且不說,還會引來韃靼更加瘋狂的反撲,到那時恐怕再想行緩兵之計,也不能夠了。」

  其餘人紛紛附和:「正是,我等何嘗不想痛快一戰?然無必勝把握,誰敢擔此重則?」

  「我敢!」不待他人提出疑慮,沈思已先行下了重招,「我願立軍令狀,白紙黑字,軍法在上,沈思此去半月之內必奪回葭州,如若食言,提頭來見!」

  霎時間大帳內一片寂靜,眾人無不在偷偷窺視著晉王的神色,按說晉王該是要出言制止的,可等了好半天,晉王完全沒有半點反應。

  沈公子在晉王心裡佔多少份量,晉軍上下盡皆看在眼裡,沈公子的言辭便是王爺的言辭,沈公子的所為便是王爺的所為,沈公子的性命就是王爺的性命,如今沈思拿自己的人頭立下軍令狀,無異於是晉王把自己的命壓在了這一戰上,君主尚且如此,身為臣子的,哪裡還有畏縮不前的道理?

  片刻之後,在座諸將紛紛起身拱手:「末將願助沈公子一臂之力!末將願聽公子調遣!末將願做先鋒馬前效力!」

  沈思這才回頭望向晉王,恰好晉王也在看他,四目相交,二人各自莞爾一笑,此時此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君高枕無憂,我便平安喜樂……只是這笑容背後,又蘊藏著萬般艱澀,個中酸甜苦辣,不足與人言說……

  議事直至凌晨方告一段落,來不及多加溫存,沈思便點齊人馬匆匆上路了。

  出瞭解州,隊伍快馬加鞭晝夜兼程,只用三天時間便趕到了汾陽府,稍事修正過後,又一路向永寧進發而去。沿途他們不斷打探著葭州的消息,然而所獲結果都與在解州聽到的並無二致,所有人都知道韃靼人殺來了,葭州失守了,可從始至終,沒人見到過從葭州逃出來的一兵一卒。

  沈思始終不願相信葭州已全軍覆滅,在他心裡還留存著一絲僥倖,他記得他給金葫蘆講起過漢將趙破奴的故事。趙破奴是霍去病麾下的鷹擊將軍,曾在與匈奴左賢王一戰中遭遇伏擊慘敗被俘,然而他並未因此羞憤自裁,而是花了三年時間,又成功從匈奴逃回了大漢。大丈夫者,能屈能伸,不以一時成敗論英雄,他希望金葫蘆記得這個故事,希望金葫蘆也能像趙破奴一樣,拼盡全力去保存自己的性命。

  夜間隊伍行至臨縣境內,前方開路的軍士忽然來報,說途中遇到一名少年,自稱是葭州守軍,想要求見沈公子。身側衛兵疑心有詐,正欲出言相阻,被沈思一擺手制止了。

  很快,一名少年被帶到了沈思馬前,看模樣只有十五六歲,一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糊滿污垢血跡,髒兮兮辨不本來面目,少年身後還背著個碩大無比的行囊,看去沉甸甸的,墜得他一直佝僂著脊背。少年見了沈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怯怯問道:「敢問……您就是沈思沈公子吧?」說完不待沈思回答,他已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在下葭州守軍劉小狗,拜見公子。」

  「你從何得知這軍中有位沈公子的?」沈思微微撩起眼皮,掃了掃隊伍前方林立的戰旗,那上頭並未打出他的名頭。

  少年壯起膽子注視著沈思:「是……是金大哥告訴小人的,他說沈公子肩背英挺,容貌俊逸,雙臂頎長有力,能挽強弓,公子的坐騎通體黑亮四蹄踏雪,是整個晉原都尋不到的寶馬良駒,據小人看來,應該就是您了……金大哥還說,如若葭州陷落,公子一定會親自領兵前來收復失地的,所以他特命小人在此等候。」

  「你所說的金大哥,可是葭州守將金多壽?」沈思「嗖」地翻身下馬,幾步來在名叫劉小狗的少年跟前,一把將人拉了起來,「那他人在何處?是否平安?」

  少年緊緊抿著嘴唇,眼淚辟里啪啦直往下掉,在臉頰上生生衝出了兩條泥溝:「金大哥連同葭州千餘軍士俱以身殉城,活著逃出來的只有我一個人。那日暴雨傾盆,澆塌城西的山體,金大哥決定帶人突襲敵營拚死一戰,出發前特命我趁亂逃離葭州。幾日之後,葭州失守,韃靼人斬殺了所有士兵和百姓,成千上萬的屍體就堆在城外河灘上,放火燒了一天一夜。」

  陣陣酸楚湧上心頭,沈思輕聲罵道:「糊塗!既然尚存一線生機,為什麼不一起逃出來!」

  少年嗚嗚哽咽著:「金大哥說他不能走,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他能多撐一個月,則保晉原平安一個月,他能多撐一天,則保晉原平安一天,哪怕只是一時,只是一刻,也要堅守到底,如此方能不辱軍人本分,不負公子教導。」

  聽見這話,人群中漸漸響起了細碎的吮泣之聲。沈思用力皺了皺眉,屏去眼底的水氣:「那他命你來此是……」

  少年趕忙抬起袖管抹了一把眼睛,又笨拙地卸下行囊,從中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並一隻羊皮酒囊,雙手捧著送到沈思面前:「金大哥說他這輩子最敬佩最感激的人就是公子,公子不但教會他保命的本領,還教會了他如何做人。他說要謝謝公子請他喝酒,謝謝公子賜他名號。」

  沈思遲疑著將東西接在手中,酒囊舊了,上頭壓製出的花紋早已磨損,那是寧城腳下初見之時,他看金葫蘆偷吃肉乾快被噎死了,才好心借給金葫蘆的,結果又因此結緣引來了晉陽城裡的街頭重逢。紙片斑斑駁駁,展開已然泛黃,上頭依稀可見兩行小字,金福祿,金多壽,那是他知道金葫蘆立志要做大將軍而特意幫忙改的名字,可惜當年他尚未潛下心來好好練字,故而一筆一劃都顯得用力過猛笨拙不堪,饒是如此,金葫蘆依舊當做寶貝似地經年累月帶在身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金葫蘆說要用這等響亮名號去闖一番事業。

  沈思重重歎了口氣,將金葫蘆的遺物小心收好,又問那少年:「小兄弟,你今後要作何打算?若你願意,我可以修書一封給長史孫大人,替你在晉陽某個差事……」

  「公子的好意小人心領了。」少年恭恭敬敬深施一禮,又重新背起了碩大的行囊,「金大哥命我逃出來那天,葭州全部士卒便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那些會寫字的都給家人留下了遺書,不會寫字的也都留下了信物,或是一方衣角,或是一縷鬢髮,或是幾兩銀錢,總共一千七百三十六名兄弟,我要一個一個將他們全部送回家鄉。人死了,屍骨不能入土為安,這是大家最後的念想。」

  沈思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放心吧,我會用韃靼人的血,來祭奠葭州所有死難兄弟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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