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木蘭辭,飲將鮮血代胭脂
氈簾一挑,沈思笑盈盈走進大帳,帳內眾人彼此交換過眼色,趕緊都識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晉王板著臉假意不肯理睬沈思,只拿眼角偷著向外瞄了去沈思的臉色稍顯有些疲憊,許是一路行得太急了,額頭、鬢角處滲著少許細汗,精神倒是不錯,舉手投足仍舊是那個利落瀟灑的英氣少年。
站了片刻,見晉王端著架子不肯罷休,沈思只好主動服軟告饒道:「好了守之,確係我言而無信,遲了幾日,沈思這廂給你賠不是了。」
晉王鼻子輕輕一哼:「嗯。」總算是有了反應。
對於晉王的冷淡態度,沈思絲毫不以為意,他大喇喇朝著晉王一招手:「守之你來看,我還給你帶了份好禮。」
氈簾一掀,只見外頭坐騎上還架著個身穿錦袍的男人,頭腳軟綿綿耷拉著,衣服上血跡斑斑,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是……」晉王一見之下不覺朝外緊走了幾步,衛謙是他親侄子,他又豈會不認得。
沈思抬手抓著衛謙腰帶將人扯了下來,朝地上胡亂一丟,又吩咐身側的侍從道:「去,請個醫官過來給他止止血,然後好生看管起來。只需保住性命即可,手腕兒上的傷就不用治療了,由著他殘廢去。」
目送著士卒七手八腳將人抬走,晉王不覺微微皺起了眉頭:「念卿,你此行就是為了這個?你是想綁了他威脅衛悠退兵?」
沈思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衛伯齡對晉原志在必得,斷不會輕易退兵,我只能逼他按兵不動三個月。」
晉王尤不放心:「念卿是否太過草率了些?我那侄子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從他對柳氏兄弟的手段足可見一斑。其野心之大,非親情、道義可輕易左右。」
其實晉王擔憂的還不止於此,所謂哀兵必敗,萬一綁架衛謙的行為無法牽制衛悠,反而觸怒了他,促使他來個大義滅親,後果不堪設想。再者衛謙若是死在兩軍陣前,衛悠便可憑此在小皇帝那裡記下大功一件了。
沈思察顏觀色,隱約揣測出了晉王的顧慮,他孩童樣調皮一笑,又從口袋裡掏出樣物件兒獻寶似地舉到了晉王眼前:「一個衛三固然壓不住衛伯齡,只不過我還有這個!」
晉王定睛一看,沈思手中所持竟是朝廷調動兵馬用的兵符,他不禁大驚:「此物你如何得來?」
以衛悠行事的小心縝密,這等貴重物件兒必然不能夠輕易落入旁人之手,晉王深怕沈思又不顧安危以身犯險了。
沈思倒是一派輕鬆:「如何得來?自然是偷來的,你再想不出伯齡將它藏在了何處!衛伯齡竟然將它藏在了腰帶夾層裡,虧得被我無意間摸到了,否則就算翻遍軍營內外也注定徒勞而返了。」說到自己此行的收穫,沈思言語間止不住得意,「就算伯齡不顧念我們昔日的同窗之情,可我如今一手握著事關他錦繡前程的兵符,一手握著他親生胞弟的小命兒,難道還不能迫使他遵從了我的意願?」
聞聽此言晉王鳳目微抬,眼珠兒斜斜地瞄向沈思:「你說這兵符……藏在衛悠腰帶的夾層裡?」
沈思並未體會出晉王話裡的弦外之意,猶在沾沾自喜著:「可不,害我好找,之前我有猜到以他的性子可能會將兵符隨身攜帶,卻沒想到是藏在這麼一個隱蔽的所在。」
「你說這兵符藏在衛悠的腰帶夾層裡?」晉王拖著長音又將問話重複了一遍,還著重點出了「腰帶」二字。
沈思一時不解其意,傻乎乎望著晉王,足足老半天之後才恍然大悟:「噢……」他為人處世向來坦蕩,根本無需刻意避嫌,「便是『腰帶』又如何?當日我二人可是徹夜把酒敘舊,醉後又同榻而眠的。若非如此,我又哪來機會探知到兵符的下落?你也無須心生妒意,自十二歲紅崖頂上初相識,我與衛伯齡便是這般相處了,任他以兄弟之情待我也好,添了旁的私心雜念也好,我不照樣偷了他的兵符劫了他的弟弟?衛守之你且聽了,我這廂若是開科取士,您老人家怕是早已高中狀元了,又何必同些個秀才、童生較乎高下。」
晉王聽得明白,這分明是沈小五的表白之語,在沈思心目中他是高高在上萬中取一,其餘人不過是流水的過客,芸芸眾生……如此想來倒著實讓人受用:「那此一行姓衛的『秀才』可曾難為過你?」
「萬幸他對我尚存著些舊情誼,故而不曾有任何刁難……」說著話沈思「噗嗤」一聲自嘲地笑道,「守之,許是跟你相處久了,我如今竟也同你一般厚顏無恥起來了……」
吃過晚飯,沈思獨自去了關押衛謙的偏帳。帳子四周遍佈看管的兵丁,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圍了個密不透風。
走進帳子,地上鋪了薄薄一層干稻草,當中立著一根粗大的木樁,衛謙正倚著那根木樁席地而坐,他四肢癱軟臉色青白,頭頸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胸前,丁點不見了之前的盛氣凌人。照沈思吩咐,醫官替衛謙仔細包紮了傷口止了血,卻並為塗抹任何接骨續筋的藥物,衛謙這雙手十之八九是要廢了,別說舞刀弄劍,只怕連提筆寫字也難如願了。
聽到腳步聲,衛謙虛弱地撩起眼皮向上望去,待到認清那張逆著光臉是沈思,他重又垂下頭去,嗓音嘶啞地罵了句髒話。
地上擺放著一小碗水和兩個焦黃發黑的饅頭,水是滿的,饅頭也未曾動過。為防止犯人蓄意逃走或是自殺,盛裝食物的容器都是木頭做的,看起來笨拙而骯髒。沈思伸出腳尖踢了踢木碗:「怎麼,想絕食嗎?」
衛謙惡狠狠瞪了沈思一眼,白眼球上佈滿了血絲:「沈念卿,有種你就一刀殺了我!」
沈思背過手去盎然而立:「笑話,階下之囚有何資格尋死要活?我顧及你大哥顏面,沒拿鐵鏈栓了你拖到外頭扮豬扮狗,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無恥小人!」衛謙憤而朝著沈思的方向啐了一口,「枉我家兄長還處處維護於你,不許我傷你分毫!有本事就兩軍陣前明刀明槍地來,使出這等陰毒詭計算什麼英雄好漢!」
沈思微微皺起眉頭凝視著衛謙,繼而勾唇一笑:「衛叔遠,兩軍陣前明刀明槍,你已然是我手下敗將了,至於今日之事,計較起來也是你先心存著歹念要謀害於我,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你想殺我,呵,我又何嘗不想將你碎屍萬段!」沉默片刻,他語氣止不住悲涼起來,「我沈思向來言而有信,三月之期伯齡若肯按兵不動,我必會將你活著送去見他。到那時你照樣做你的衛家三公子,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反正大把人伺候著,廢了雙手又何妨?可我沈家滿門老小,卻是黃泉一路不回頭了。狗皇帝昏庸無道,奸佞小人助紂為虐,一個個忌憚我父沈威功高蓋主,污蔑我兄弟以下犯上,好好好,就當我們父兄幾人是不懂變通不容於世,可我姐姐、姐夫還有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呢?他們何罪之有?」
沈思越說越激動,握著劍柄的手漸漸收緊,骨節捏得咯咯作響,終於,他抑制不住拔劍而出,一道寒光直襲衛謙頭頂上方半寸處,只聽「噹啷」一聲,木樁被齊刷刷攔腰斬斷,骨碌碌滾落到了地上連同衛謙的半截髮冠和一縷頭髮。
收劍入鞘,沈思大步走向帳外,邊走邊對守在門口的兩名士兵指示道:「去,把他的嘴掰開,饅頭和水一滴不剩全都灌進去!務必讓他『好好』活著!」
簾子重重落下,遮住了外頭明晃晃的太陽光,帳內「唰」昏暗下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霉爛味兒自角落裡悄悄蔓延著。
衛謙應是累極了,腦袋緩緩垂了下去,頭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閉著眼坐在那艱難地喘息不止。透過又亂又髒、長短參差的頭髮,依稀可見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在歎氣,又像是在笑,神色極為古怪,詭異之中透著一絲悲涼……
回到寢帳,侍從已經早早備好了沐浴用的熱水和乾淨衣物。這些日子以來沈思每天都是精神緊繃的,如今猛一鬆懈下來,頓感身心疲憊異常,整個人泡在水裡昏昏欲睡,動也不想動。
門口一陣腳步聲傳來,不緊不慢四平八穩的,沈思不用睜眼去看也知道是晉王。他懶洋洋往浴桶邊緣一趴,只將肩膀和後背晾了出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轉過屏風,停在了浴桶近前,片刻功夫,一雙手按在沈思肩頭嫻熟地揉捏了起來,指端力道掌握得剛剛好。
沈思舒服地「哼」了一聲,抿嘴笑了。晉王偏過頭去看看他,小聲逗弄道:「你這野猴子,在笑些什麼?」說著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心裡高興,自然是要笑的。」沈思轉回身,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兒,「那你又在笑些什麼?」
晉王學著沈思的語氣:「心裡高興,自然是要笑的。」
沈思誇張地咂麼了兩下嘴唇:「伺候人也高興?」
晉王點點頭,笑得愈發意味深長:「若能日日如此,朝夕相對同塌而眠,飲酒對弈賭書潑茶,便是拿天上的神仙給我,我也不換的。」
沈思想了想,忽而勾起嘴角露出個孩童般頑皮的笑容:「別的換不換暫且不管,你倒是需要先換上一張足夠結實的床。」
晉王「噗嗤」笑出了聲:「雖說三十如虎四十如豹,可上次折騰得床欄斷裂之人卻並非本王啊。」
沈思毫不知羞:「誰說你了?我也該當是龍精虎猛的年紀了。」
「小五啊……」晉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總是有辦法教我開懷!」
正說著話,帳外有人聲傳來:「啟稟王爺,前線一千五百里加急奏報。」
晉王繼續幫沈思揉捏著肩膀,隨口應道:「進來回話。」
窸窸窣窣一陣輕響,有人來在屏風背後單膝跪拜道:「稟王爺,韃靼南犯,葭州失守,敵軍直逼榆林衛,西北一線告急,請王爺速速派兵增援。」
不等晉王開口,沈思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葭州守衛金福祿現下如何?」
下屬略一遲疑,低聲答道:「生死未卜。」
晉王輕輕拍了拍沈思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繼而又朝外頭吩咐道:「下去吧,即刻召集眾將領到大帳議事。」
「是!」那人領了命,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跪在屏風外頭遲遲未曾離去。
見此情形,晉王眉頭漸漸鎖緊,心中已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還有何事?」
「回王爺話,晉陽另有急報……」手下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