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公醉,玉盤珍饈新酒焙
劉谷山下馬蹄聲漸行漸遠,放眼四顧,空餘朔雲漠漠,長風呼嘯,衰草連天。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沈思轉回頭,不經意瞥到了一旁的晉王,晉王依舊遙遙凝視著眾人離去的方向,面色平和自在,眼底卻透著隱隱淒然。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似晉王這般身居高位、睥睨天下之人,腳下應是踏著遍地鮮血、纍纍亡魂吧。沈思不禁暗歎,這衛律到底有何不凡之處,竟能讓辜卓子、屠莫兒一班能人異士不計名利不求官職追隨其左右,甚至甘願為他赴湯蹈火,捨生忘死。
轉念一想,沈思又不覺苦笑,自己不也正要替人家衝鋒陷陣去了嘛?晉原一戰,是勝也要勝,不勝也要勝,如果說最初答應領兵出征是感念於晉王的知遇之情,那如今就是為了七名勇士從容赴死的慷慨大義,哪怕拼盡了渾身解數,也不能辜負這些人的殷切厚望。
回程途中,沈思的馬如一陣黑色疾風般肆意奔跑著,將其餘三人遠遠拋在了後頭。行出一段,沈思拿餘光掃了眼落出許多的晉王,他假作無意地勒了幾下韁繩,放緩馬速,待晉王趕上之後,便與其並肩行在了一處。無奈他的馬亦如他本人一樣,俱是年少氣盛好搶風頭,既不喜被人超越,更不喜溫溫吞吞跑不痛快,故而沒過多久,那馬又撒開四蹄飛奔起來。為了遷就晉王的速度,沈思只好不斷拉扯韁繩和胯|下馬兒較著力。
沈思自己也說不清這一舉動到底是何緣由,只是與晉王齊頭並進的時候,心裡會湧起一陣莫名的安穩與踏實,於是就很自然地去做了。
一路行來晉王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略有些晃神,但沈思忽前忽後的身影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晉王是玲瓏心竅,只需打眼一瞄就洞察了沈思的小小用心,他也不點破,只微微笑著,當做一無所知。
慢慢馴化一隻野猴子的過程讓他十分受用,雖然費時費力,卻卓有成效,起碼現在那猴崽子已經開始不自覺往他身邊貼了,再不要多久就會主動把腦袋蹭到他懷裡叫他捋毛兒也未可知,他倒很期待那一天快些到來……
接下來一段日子,沈思早起帶著金葫蘆共同習武練劍,白天與晉王一道巡視軍營,監看武器鍛造,或是騎了馬一路向北挺進,用心研究著晉原周邊的山勢與地形。等到晚間又坐在沙盤邊細細推演起了對敵策略。
他這頭凝眉思索的功夫,金葫蘆就極有眼色地立在一旁端茶倒水,且輕手輕腳盡量不搞出聲響。若是沈思來了興致,還會順便傳授一些兵法要義給金葫蘆。
那只紅狐狸因整日雞鴨魚肉伺候著,又長大了不少,身量比瓦枕還要長出些許。它漸漸被沈思喂得熟了,不但不怕人,還能聽得懂自己的名字,只消站在小院門口喚聲「琉璃」,小狐狸便立刻如一團火光般衝將出來,直往人身上躥,還伸出濕漉漉的長舌頭到處亂舔。
緋紅郡主每日都要到沈思的小院轉上一轉,軟磨硬泡著非要學劍法不可,越是沒人理睬她,她越是賭氣不肯打退堂鼓,索性就自己在一旁學著沈思和金葫蘆的樣子,舉著柄寶劍晃晃蕩蕩瞎比劃。沈思也怕她萬一把自己給傷著了,跟晉王不好交代,思前想後,只得指派金葫蘆去幫忙用樹枝削了一把小木劍送給郡主。
可巧金葫蘆的老爹是個木匠,家傳的手藝也能招呼兩下,那木劍外形打造得惟妙惟肖不說,還上了漆雕了花,除去不能砍傷人,簡直以假亂真了。緋紅郡主一拿到手就喜歡得無可不可,連帶著對金葫蘆的態度都客氣了不少。
轉眼到了臘月初八,既是冬祭,又是佛祖成道的日子。晉陽城內的百姓不知大戰將至,猶自歡天喜地向百神酬謝著這「歲豐物阜」的好年景。
大總管胡不喜早早吩咐人熬煮了幾大鍋的七寶五味粥,預備著給王爺王妃到崇善寺上香之後施捨派粥之用。那粥不似尋常人家只以小米、江米、黃米佐了豇豆、小豆、綠豆、小棗等配料,還極為講究地用豆沙、山藥、山楂糕捏製出了各色八仙、壽星、羅漢擺在上頭,光是看著就精巧喜人。
為著給即將到來的戰事祈福,這次晉王也帶了沈思一同前往。大街上萬頭攢動,人湧如潮,晉王車架過處笑語歡聲夾道歡迎,感恩叩謝之聲不絕於耳,足見晉王雖貪酒好色,卻也深受一方百姓愛戴。
晉王與王妃同坐在馬車裡,時不時掀開氈簾偷瞄上幾眼車外騎馬隨行的沈思。沈思只穿了家常衣裳,腰上並未如尋常大家公子一般鑲金佩玉,頭上也沒束冠,但他身姿英武,脊背筆挺,看去依舊是威風凜凜,倜儻不俗。
王妃順著晉王的目光張望過去,不禁掩嘴取笑道:「守之,且小心了,外頭風大,仔細別吹壞了眼珠子。」
平日裡端莊持重的王妃只有在晉王面前才難得調笑兩句,而晉王聽了王妃的挖苦,也跟著自嘲起來:「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早不知『羞怯』二字如何書寫了。我這張老臉厚實得很,喜歡看便看了,難道還要遮遮掩掩?」
王妃眉梢飛揚斜了他一眼,拖著長聲問道:「怎麼,那個便是你要『人間比翼笑春風』的人了?」
晉王大方一笑:「阿姐看他如何?」
王妃想了想:「嗯,脾氣是野了點,好在秉性正直,說話做事倒也坦蕩率真,只是年紀上照你小了許多……」
不等她說完,晉王當即反駁道:「阿姐這話就沒道理了,你與青哥相差了十幾歲,還不照樣是相知相守情深若許?」
王妃無奈地歎息:「你啊……」又慈愛笑道,「這人要是一旦心有所屬了,不論十七八歲還是而立之年,就都開始冒起傻氣來了。我又沒說貶損他的話,你急些什麼?我是怕他未經人事,想開竅就要費些功夫了……」
走著走著,沈思的目光被路邊一處賣貫餡糖的小攤子吸引了過去,連他那小黑馬也善解人意地慢了下來。那糖是用大麥小米做主料,配了白糖、核桃仁、蜂蜜、桂花、青紅絲作餡製成的,外頭還裹著一層厚厚的香炒芝麻。沈思看了一會,朝金葫蘆招招手,待人來到跟前,他伏在金葫蘆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聽得金葫蘆連連點頭,旋即轉身跑開了。
不一時,金葫蘆鑽回隊伍,將一個罩了紅皮的小紙包悄悄塞給沈思,沈思趕緊接下揣進了懷裡。不用問,那紙包裡定是貫餡糖無疑了。
沈思並不知道自己這隱秘的舉動已被王爺和王妃全都看在了眼裡,還趁人不備偷著捏出一塊趕緊塞進嘴裡,果然是糖甜餡香,酥脆綿密,美得他不自覺瞇起了眼睛。王妃看向晉王,輕笑著搖了搖頭:「唉,瞧瞧,可不就是個孩子嘛。」
回程途中路過酒莊,醇香酒氣瀰漫過整條街道,將沈思肚子裡的酒蟲引誘了出來,於是他又偷偷差遣金葫蘆去打了兩壇老白汾。晉王好飲,府裡藏著不少絕世佳釀,比較之下這街邊小館子的酒自然是相形見絀的。但平日裡總是喝晉王的酒,沈思也有心想請晉王喝一次酒,即便這酒的滋味兒差了一些,到底是自己買來的。
回至府中稍事休整,沈思便興沖沖提著酒罈去了晉王的書房,誰知還沒等進門,先迎面碰上了胡不喜。
自從酒宴上晉王將沈思比作鷲鷹,胡不喜就對沈思客氣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打照面便忙不迭拍起了馬屁:「呦,這不是沈公子嘛,精氣神兒越發的足了。公子可是要見王爺?真是不巧得很,王爺剛去前頭水閣聽琴了,不如公子稍坐片刻,老奴這就代您去傳個話。」
雖說沈思左右瞧不上這媚上欺下的老太監,卻也不願讓一把年紀的胡不喜替自己跑腿,他將手裡酒罈遞給胡不喜:「不必麻煩,我自己過去就得了,煩請公公先幫我將這酒溫了,稍後我跟王爺喝兩盅。」
沈思從書房出來,行過石拱橋,大步來在了湖邊水閣門外。因為天寒地凍,水閣四面窗扇都緊閉著,並未聽見裡頭有琴聲傳出。守在門口的小侍見來人是沈思,知道這是晉王跟前的大紅人,趕忙進去通傳,不想走得急了些,門板並未扣嚴,還留著一條小縫。
沈思干候著無聊,目光四處打量著,不經意從那縫隙張望進去,一眼就見著了晉王與姜韻聲二人。水閣裡鋪陳了波斯進獻的羊毛織花地毯,旁邊架著鑄銅鎏金的三尺熏籠,裡頭燃著極品的荼蕪香。晉王半臥在地上,姜韻聲就軟軟趴靠在晉王懷中,下巴擱在晉王頸側,極為溫存地說著什麼,他衣衫鬆鬆垮垮垂在肩頭,露出一片粉紅色的鎖骨。而晉王則一手穩穩托著他的腰,一手輕撫他的後背,憐惜之情溢於言表。
趁著裡頭的人並未察覺自己,沈思趕緊後退幾步躲到了廊柱後面,心頭砰砰砰亂跳著,他踟躕片刻,乾脆一轉身跑掉了。
晉王聽說沈思要見自己,十分驚訝,當即親自出了門去迎,誰知門外根本不見沈思人影。他略一思索,又丟下姜韻聲帶著人趕回了書房,可依舊沒見著沈思,只有胡不喜端了酒過來邀功道:「王爺回得正是時候,老奴剛剛將這酒燙好,還著人置辦了幾樣下酒小菜,也不知王爺和沈公子是否滿意。」他抻長脖子瞄向晉王身後,卻沒尋到沈思,不免有些迷惑,「方纔沈公子提了酒過來,命老奴先行溫著,說是自己去水閣請王爺,看這光景八成是走岔了路了。」
聞聽此言,晉王不禁懊惱非常,料定沈思是看到某些情景生出了誤會,才會悄聲不響走掉的。難道說……那小子是吃醋了?唉,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別說那小子如今對自己尚未動心,就算有朝一日生出真情來,他也絕不是個會拈酸吃醋之人。
沈思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離開水閣往回走的路上,他隱約感到渾身陣陣燥熱,小腹裡像是燃著一團火,燒灼得奇經八脈都不自在,讓人蠢蠢欲動想要去破壞點什麼,蹂躪點什麼。最要命的是,連胯|下那團男人的物件兒也不知不覺硬了起來,簡直羞恥難當!
沈思喘著粗氣徑直奔回小院,進了屋一把提起寶劍躥至院內,昏頭漲腦舞了開來。劍刃如雪片般上下翻飛,攪起寒風凜凜。牆角那株梅樹新近開了花,花瓣在劍鋒的卷雜下撲簌簌零落四散,洋洋灑灑飄出一地馨香。
漸漸地,沈思全副心神都凝結在了手中那柄劍上,終於忘卻了身體的異狀。四周的院牆消失了,高貴華美的晉王府也隱沒了,在他面前現出了江水迢迢青山隱隱,沿著崖壁拾級而上,豁然開朗,只見颯颯西風捲殘雲,荒草四郊隨風倒,他彷彿又回到了攬月山巔,紅崖頂上……
一套劍舞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盡,沈思抬手一揮,寶劍筆直飛出,釘在簷下的橫樑上,他自己索性就直接躺倒在了院子當中的青磚地上,絲絲涼意從後背透進體內,遊遍全身,那團無名之火總算是徹底熄滅了。
忽然間,他視野一暗,有個高大的影子遮在了頂上。沈思偏頭望去,先是看到一雙松黃色繡了祥雲紋的家常軟靴,再往上是長及腳背的貂絨金絲大氅,最上頭那張臉因為逆著光,黑乎乎看不清晰,只四周圍被斜陽鑲上了一圈金邊,耀眼奪目,刺得他眼睛發酸,不自覺伸手擋了一下。
那人就勢捉住他的手,將他提了起來:「忘記辜先生說的話了嗎,還敢往地上躺,著了寒氣日後是要吃苦頭的。」
沈思見是晉王,傻傻一笑:「耍得熱了,正好涼快涼快。」
晉王輕輕幫他拍打著沾到衣服上的灰土與花瓣:「方纔在水閣中,姜韻聲突然發了病,差點摔倒,本王只是出手扶了他一把。」
沈思聽了也未多想,只稀鬆平常地答道:「經過獨幽琴那一事之後,我已知曉了王爺對姜公子藏著怎樣的心思,所以才說王爺你是個演戲的高手啊。」
晉王一愣,沒想到這小子連誤會都沒有誤會,真不知該失望還是該欣慰。他訕訕輕笑道:「念卿不是想找本王喝幾杯嗎?」
沈思早已拋開了先前發生的小變故,當即爽快點頭:「正是,王爺賞臉嗎?」
晉王大笑:「念卿連酒都細心備好了,本王又哪有推辭的道理?走吧。」他用手攬過沈思的肩膀,心滿意足朝外走去。
書房偏廳有張巨大的羅漢榻,晉王處理政事晚了,常常歇在那裡。晉王命人將酒菜擺在了矮几上,就與沈思一人一邊斜倚在榻上邊喝邊聊。這頓酒從傍晚直喝到入夜,身下鋪著沈思獵回那張虎皮,炭爐燒得紅彤彤,窗外夜闌人靜,室內溫暖宜人,連琉璃盞中的火光都逗趣兒般一跳一跳好不快活。
沈思三句話不離領兵打仗,從一坐定,他就滔滔不絕講起了箭支的鑄造心得。什麼弩箭精準度高極少偏差,用著比弓箭趁手,但使用時易受外界干擾,什麼弓箭需要高超技藝,上箭速度慢,射程卻夠遠……說得口乾舌燥了,他就喝杯酒潤潤喉嚨接著講。而晉王則極少插嘴,只是笑瞇瞇聽著,不時幫沈思將空杯子斟滿酒。
晉王身邊自是美男如雲的,和那些人比沈思實屬相貌平平。但沈思身上就是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神采。有些感覺是沒辦法用言語描繪的,好比晉王見到沈思的一剎那,他站在殘損不堪的城頭上,眼看那少年騎著馬從對面山頂飛奔而來,彷彿利劍劈過磐石,「唰」地一下,就在他心底衝出了一條痕跡,印在那抹都抹不掉。他太喜歡那一刻的沈思了,恣意拚殺,縱橫馳騁,頂天立地唯我一人……
等晉王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沈思那邊不知何時已經收了聲。晉王慢悠悠替自己倒了杯酒,開口道:「念卿啊……」
好半天不見回應,晉王抬頭看去,原來沈思早就靠在軟枕上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握著一隻空酒杯。晉王無奈地笑了一下,躡手躡腳取過大毛的披風蓋在沈思身上,又重新坐到小几對面自斟自飲起來。他喝一口酒,看看沈思,想想心事,又喝一口酒,又看看沈思……
這一刻他不是大周的皇子,不是晉地的王爺,不是什麼高高在上執掌生殺之權的主子,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衛律。他探過身去,伸出手指對著沈思鼻尖上輕輕刮了一把,沈思在睡夢中狠狠吸了兩下鼻子,猶自睡得香甜。
晉王張開嘴巴,無聲地大笑了起來,如果下半輩子就這樣過了,倒也不錯。
第二天一早天光乍亮,戈小白便來書房向晉王請安了。這些天他連晉王的影兒都沒摸著,幾次派人來請,也都被晉王以公務繁忙為由給推了。光是這樣還不打緊,偏偏昨日臘八節,後院眾人晉王只帶了沈思一個去崇善寺進香,這就叫他不能不提防了。
剛走至書房門前,就看到一列下人端著兩隻銅盆、兩壺溫水並一應洗漱用具朝裡走去。他趕緊扯住一個粗使小丫頭問道:「昨夜有誰宿在書房了嗎?這水是替誰準備的?」
小丫頭屈膝行了禮:「回公子,是替王爺和沈公子準備的。」
戈小白聞言誤以為沈思與晉王已行了床笫之歡,登時又是氣惱又是嫉妒,眼圈兒都泛了紅,他站在原地胸膛起伏片刻,「騰」地一擰身拂袖而去。走過拐角,差點撞到迎面而來的辜卓子。
辜卓子對人無論真假總帶著三分客套,見是戈小白,當即打拱施禮:「戈公子。」
戈小白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哼了一聲便徑直走開了。辜卓子抿抿嘴,臉上依舊是波瀾不驚。
進門之後見晉王正在梳洗,辜卓子還道是戈小白陪了晉王一夜,今早鬧出什麼口角才使性子離開的,不成想偏廳裡還睡著別人。待晉王梳洗完畢,他俯身在側小聲稟道:「王爺,屬下剛剛收到消息,小皇帝下了旨將沈家軍調離宜府衛,大軍恐怕已經開拔了,這下我們少了一個強大的威脅,那計策總算……」
晉王一驚,趕緊擺手制止了他,剛巧此時沈思從偏廳出來,模模糊糊喚了一聲:「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