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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15章
  第15章 青山泣,埋骨何須桑梓地

  聽了晉王一番肺腑之言,沈思心頭莫名湧起陣陣欣慰。使人生得一知己,再無恨矣,晉王與他雖相識日短,稱不上至交莫逆,卻處處知他、懂他、信他、重他,再不似那般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虛與委蛇。因此私心裡頭,他早已將晉王認作了朋友,不管是晉王的關切也好,偏袒也罷,他都坦坦蕩蕩照單全收,反之,晉王若有需要,他也會毫不遲疑鼎力相助。

  此時晉王與沈思對面而坐,看似隨意,實則在用心觀察著沈思的每一絲細小神色。聽到沈思直言不能接受自己的為將之請,晉王頗覺意外:「為何?難道你不想一展身手?」

  沈思淡淡掃了晉王一眼:「正如王爺所言,我隨沈帥征戰多年,卻鮮有機會與韃靼人正面交鋒,心裡早就盼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場了。只可惜名利當前,我也不能免俗,沈思今日登壇拜將,自是為了他日能功標青史,至於這場注定沒有勝算的仗,打起來只會自傷臉面,又何必白費功夫?除非……」在晉王瀕臨失望之際,他忽然嘴角微彎,露出個淘氣的笑容,「除非王爺能答應我三件事。」

  察覺到沈思只是在故弄玄虛,晉王長長吁了一口氣:「念卿但說無妨。」

  沈思挺身端坐,正色說道:「其一,若拜了我為主將,則調遣兵馬、指揮操練全部事宜都要歸我一人統籌,餘者諸將無論品級高低,皆要尊從我的號令,連王爺也不可隨意插手干預。」

  晉王鳳目微挑幽幽一笑:「這是自然。行軍打仗,勝敗本就在瞬息之間,本王也些微讀過幾冊兵法,知道『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沈思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其二,我初來乍到籍籍無名,一旦手握兵權,必會招來無數非議誹謗,三人成虎,不得不防。故而我要王爺無論遭逢何種狀況,都完完全全篤信於我。」

  晉王一撩袍袖:「念卿大可安心,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既然認定了你,便再不理會外間各種流言蜚語。衛律不是個輕易可被左右之人,想來念卿同樣不是。」

  沈思再次欣然點頭:「那好,我便再不糾結此等無謂之事。不過王爺切莫高興得太早,這第三件事照比之前兩條,可就沒那麼容易了我要王爺想辦法在韃靼貴族間攪出些亂子,拖延其發兵的時機,以兩月為佳。」

  「這……」晉王不解地問道,「可否告知本王,此舉是何用意?」

  沈思一臉的高深莫測:「如若韃靼人即刻出現在晉陽城外,我等拚死一戰或有勝算,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王爺也會元氣大傷。但若將戰事拖延兩月,我便可借得天兵天將助你大殺四方,至於個中緣由嘛……天機不可洩露。」

  晉王不覺輕笑,自從這沈小五兒放下了戒心,在自己面前越發孩子氣起來,諸葛武侯神機妙算也只是借了把東風而已,他個猢猻樣兒的黑小子,卻揚言要借天兵天將……哈,倒要看他耍什麼名堂!

  這些年晉王為求自保,在各處布下了無數眼線細作,韃靼人中也有他埋藏的內應,如謀劃周詳,倒也並非不能成事。他瞇起眼睛斟酌良久,終於一拍几案:「好,就依你所言,本王盡力一試。」

  車內一陣沉默,空聞馬蹄聲「得得」作響,片刻功夫,沈思目光赤誠地望向晉王:「守之,」他聲音不大,語氣卻分外堅定,「你既如此深信我,晉原一戰,我定不負你!」

  晉王回望過去,兩人忽而相視一笑,無須再費唇舌,多少豪情壯志彼此心內已然明瞭。

  行至王府門前,沈思隨晉王一前一後下了車,誰知剛走出沒多遠,就被身著侍衛服飾的緋紅郡主攔住了去路:「沈念卿,方纔你施展那手劍法是何名堂?」

  不等沈思開口,晉王倒先板起了面孔:「緋紅不可胡鬧!一個女兒家,整日裡學人舞刀弄劍成何體統?再不聽話,就叫你娘將你看管起來好生學學規矩!」

  他語氣雖凶,嘴角卻含著隱約笑意,自是沒什麼威懾力的。見沈思邁步要走,郡主從後頭一把拖住其袖角:「若你肯將那劍法傳授本郡主幾招,本郡主定當重重有賞。若你不肯,本郡主也有千百種辦法迫你就範。」

  礙於對方是個姑娘家,沈思不便生硬甩開,只好假裝妥協道:「既是郡主有命,沈思又哪敢不從?」待到郡主信以為真鬆開了手,他又煞有介事地說道,「論起我這套劍法,可大有來歷,乃是無理山取鬧真人所傳,名約『橫行霸道』劍,依我看郡主天分高超、骨骼清奇,已是早早領會了這劍法的精要所在,又何須再學呢?」說著話,他攜起晉王一溜煙跑掉了。

  緋紅郡主從小被晉王與王妃捧在手心裡養大,行事雖刁蠻驕縱,本性卻極為單純,聽了沈思的話,她還傻乎乎樂了半天,直待沈思逃出老遠,才後知後覺回過味來,氣得直跳腳:「真真好大的膽子,竟敢言辭譏諷本郡主,我……哼!哼!」

  她實在無處洩憤,一眼瞄見了縮著頭打算從旁邊悄悄經過的金葫蘆,當即大喝一聲:「站住!」隨之上去踢了一腳,「你既與他同吃同住,定是一夥的!欺負本郡主你也有份!」

  金葫蘆如今見到郡主巴不得繞道走,哪成想越是要躲越躲不過,平白無故挨了頓罵不說,還要替沈思擔黑鍋,無奈之下,他只得投其所好挑了郡主愛聽的說:「小的不敢,小的怎敢冒犯郡主。其實……其實這幾日沈將軍也有教授小的學習武功劍法,不過小的實在蠢鈍,如今只能從最淺顯的學起……」

  緋紅郡主聞言大喜,樂得直拍小手:「好極,好極,就要淺顯的,快說說,你都學了哪些招式?」

  迎著郡主充滿期待的眼神,金葫蘆怯怯回道:「今日剛剛學了如何扎馬步……」

  郡主眨巴著大眼睛呆呆看他半天,一張粉面逐漸漲紅,提起鞭子劈頭蓋臉就抽打了下來:「混賬!還說不是戲耍本郡主,你們擺明就是一氣的!」

  聽見緋紅郡主在後頭鬧得雞飛狗跳,晉王乾脆眼不見為淨,與沈思二人加快腳步穿過湖邊遊廊朝書房趕去。

  晉王邊走邊對沈思搖頭抱怨:「唉,怪我,怪我,都是本王太過嬌寵,把她這性子給生生慣壞了。」

  沈思理解地笑笑,並未搭話。以往沈老將軍可沒少將類似言語用到他這么子身上,他又哪有資格品評別人。

  晉王不知沈思正心內訕訕,猶自歎道:「她若是個兒子也還罷了,本王大可以時時帶在身邊看顧著,偏她是個丫頭,終有一日要出嫁的,這就叫人不能不愁了。那些門當戶對的王孫公子大多受不住她這等脾氣,能忍氣吞聲的呢,必是出身寒微,門第上又不般配。如若有人出身高貴且不計較脾性願意娶她,我倒要掂量掂量了,難保那人是另有所圖的……」

  自顧自絮叨了好半天,晉王發現沈思一直不聲不響低著頭走在旁邊,不覺自嘲地笑了起來。是啊,沈思只是身材高大英武一些,處事強硬果敢一些,論起年紀,實則與緋紅相差無幾,根本還是個孩子。自己竟然在一本正經跟個孩子討論如何教養兒女的話題,可真是魔怔了。

  走到遊廊盡處,沈思收住了腳,若有所思地朝一側湖中望去。湖面上結著一層薄冰,潔淨通透,經日頭光一晃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閃得人不敢睜眼。他又朝前走出幾步,邁過圍欄,像是要驗證什麼一般,站在石岸邊沿伸出腳尖兒試著朝冰麵點了兩下,那冰凍得尚不紮實,一踏上去便不斷發出「喀嚓」碎裂之聲,冰層下依稀可見幾條小魚緩慢游過,閒適愜意。

  「小心啊念卿!」晉王一回頭不見了沈思,連忙四處張望,等到逮著了人影,不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明明怕水怕得要死,玩些什麼不好,竟還跑去湖邊踩冰!他緊走幾步上前將人大力扯了回來,「這湖水又深又涼,可不是鬧著玩的,湖底還積了累年的水草,一旦纏上,即便深諳水性之人掉下去也未必能輕易脫身。」

  沈思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歡快:「所以說這水才是最厲害的東西,可以驚濤拍岸,可以細流涓涓,還可殺人於無形……真乃神兵利器也……」

  晉王失笑:「是啊是啊,既是神兵利器,你這肉體凡胎自然碰不得,只好等請來了天兵天將再說吧。」

  聽了晉王的揶揄,沈思也不反駁,只是嘴角抿起,笑容分外得意。

  晚飯後,晉王將沈思留在書房,又召來辜卓子與孫如商一併商討起了攔阻韃靼大軍出征的事宜。

  辜卓子向來精明,從不與主子爭功,開口之前照例先問過晉王:「不知王爺有何打算?」

  晉王端坐主位飲過幾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莫若派一隊死士前去刺殺古力赤大汗,你等意下如何?」

  沈思倍感疑惑:「刺殺大汗談何容易?搞不好還會激怒韃靼人,使其勢頭更加兇猛。」

  晉王起身踱到他身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正因為不容易,所以此行只許失敗,不許成功。」

  聞聽得「不許成功」之語,沈思還道晉王是一時口誤說錯了,正待發問,辜卓子在一旁搖晃著羽扇慢悠悠說道:「公子可知那古力赤最疼愛的大王子布先有著一半周人血統,其生母是一位大周的世家小姐,而他帳下更是招攬了好幾位大周降臣充做僚屬。若是布先王子有意刺殺大汗取而代之,那殺手之中混進一兩個周人就不足為奇了。」

  辜卓子一開口,晉王便知自己的心思他已全盤參透了,不覺點頭稱許道:「得阿淵相助,本王大可終日飲酒享樂不問正事了。」

  「哪裡哪裡,王爺謬讚,若非王爺一句話醍醐灌頂,單憑在下的本事可萬萬想不出如此妙計。」辜卓子一番吹捧著實露骨,叫人渾身寒毛直豎,連藏身陰影之中的屠莫兒都不禁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至此孫如商也漸有所悟:「哦……原是借刀殺人、聲東擊西之計,妙哉妙哉!」

  滿室只有沈思擰著眉頭默不作聲,假扮兒子的手下去刺殺老子,這計策未免太過兒戲了一些。既然布先是古力赤最疼愛的長子,古力汗死後王位定是留給他的,他年紀又不大,何須大費周章搞什麼刺殺呢?那古力赤大汗並非昏庸之輩,此事只要稍加琢磨就能發現疑點重重布先王子明知自己出身尷尬,又豈會派出周人前去刺殺大汗?這分明是不打自招!再者此次領兵出征的並非布先,重兵都握在擔任統帥的二王子哈里巴手中,挑選這個時機行刺殺之事,萬一鬧得韃靼王庭大亂,他布先沒有兵馬傍身又如何與一眾兄弟爭奪王位?

  見沈思兩條眉毛幾乎打成了結,晉王明知故問道:「念卿是不是覺得本王這刺殺之計過於草率了?」

  沈思沉吟片刻,直言不諱道:「若我是古力赤大汗,絕不會輕易相信此事出自布先王子之手。」

  晉王哈哈大笑:「若你是古力赤大汗,又會懷疑是哪個在從中搗鬼呢?」

  「這……難道說……是二王子哈里巴?」沈思眼珠一亮,「沒錯,就是哈里巴!照此說來,王爺既不打算以布先之名刺殺古力赤大汗,也不想借古力汗之手除掉布先,而是故意排一場好戲出來,將最終矛頭指向哈里巴!」

  看出晉王興致大好,辜卓子也來了精神,細細向沈思解釋道:「二王子哈里巴是古力汗側妃所生,雖勇猛善戰,在韃靼貴族中聲望極高,卻因為其母的關係一直不受大汗重視,這一次也是眾多貴族保舉,才得以擔任統帥之職的。若是除掉了布先,那第一得利之人便是哈里巴無疑了。」

  晉王輕笑:「即便此舉不能撼動哈里巴,起碼可使古力汗對他生出些嫌隙,古力赤自己就是殺了哥哥霸佔了嫂嫂才得以登上王位的,對於兄弟間的陰謀陷害最是忌憚。此時大軍就集結在他韃靼的王城之外,古力赤怎能睡得安穩?」

  晉王自己生在帝王家,深知人心險惡,即便是親生父子,一旦生出猜忌就再難回轉了。而他這一計正是巧妙利用了古力赤父子三人間的複雜關係,蛇打七寸,一擊必中。沈思心悅誠服地笑道:「所以說,以鐵作劍者為下人,以兵馬作劍者為中人,以權術作劍者方為上人,守之的『劍法』果然高明!」

  聽見沈思脫口而出一聲「守之」,別人不待怎樣,辜卓子卻拿扇子遮了半邊臉,笑得意味深長。

  眾人又就行動的具體細節與人手安排認真商談許久,直至四更天才散去各自歇息。待沈思走後,晉王單獨留下了辜卓子。顧明璋軍中也有晉王的親信,既然想拖延韃靼人的攻勢,總要雙管齊下才夠牢靠。因而他吩咐辜卓子,讓人將討逆大軍的行軍路線偷偷洩露出去,以使幾近潰敗的叛軍再苟延殘喘一段時間,這樣韃靼人才不至急於進犯晉原。因此事還涉及到宜府衛的佈防機密,要從沈威處竊取情報出來,為免沈思多心,故而晉王不想給他知道。

  三天之後,一隊七名死士便要出發趕往韃靼王城了。為求行事隱秘,這些人是趁夜出城的,在凌晨時分來至了劉谷山下。晉王親自帶了沈思一起來為幾人送行,並提前在山下備好了出行的馬匹及一應必備之物。之後長史孫如商會喬裝改扮親自護送他們混在商隊裡一同出關。

  這些人領口內側都事先縫好了毒藥,動手之前會取出含在嘴裡,一旦被俘,便立即咬破藥丸吞下肚去。即便有人僥倖逃脫,也要主動送去給負責接應之人殺掉自己,再偽裝成被元兇殺人滅口的樣子。

  這一次除去沈思,晉王身邊只帶了辜卓子與屠莫兒兩人,故而連送行的場面都顯得無比冷清。

  幾名死士沈思並未見過,此時藉著微弱晨曦一一打量過去,都是生氣勃勃的健壯青年,有幾個眉眼細長肩背紮實,明顯帶了韃靼血統。想到不久之後這些鮮活的面孔都會葬身蠻夷之地,既不能樹碑立傳,也無子孫後代拜祭,他心裡不禁一陣沉重。

  生生死死沈思見得多了,卻很少像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去送死,臨別時沈思走到幾人跟前,動情地說道:「在下沈思沈念卿,幾位兄弟慷慨大義胸懷蒼生,沈思欽佩至極,請受我一拜。」

  說著話他單膝跪地深施了一禮,那幾人連忙出手將他扶了起來,為首一人沖沈思抱拳道:「閣下就是沈小將軍吧,在下曾期。」

  身後第二個人同樣自報家門:「在下熊有信。」剩下眾人也紛紛開口道,「在下劉三寶,在下於延,在下……」

  待所有人報過名號,叫曾期的紅臉漢子對沈思說道:「我等幾人身世離奇,若非王爺相救,早已沒了性命。苟活人世二十載,都知足了。沈將軍是王爺信任之人,我等也同樣信服於你,這一仗將軍必能將韃靼人殺得片甲不留。」

  那叫熊有信的魁梧大漢緊跟著說道:「我等雖不能在戰場上手刃韃靼兵將,卻也是為抗擊韃靼進犯而死,死得其所了。大軍旗開得勝之日,煩請將軍為我等祭上薄酒一杯,我等喝了將軍的慶功酒,便可含笑九泉了。」

  沈思眼眶微熱,抱拳於胸:「幾位放心,沈思一定不負所望!」

  時辰到了,那行人依次飛身上馬,踏著清晨的薄霧疾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小路盡頭。遠處晨光初綻,將四野籠罩在一派迷茫的湛藍之中,山林消瘦,枝條稀疏,偶爾一陣風過,在巉巖間呼嘯回轉,如歌如訴,如泣如歎,青山有幸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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