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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崖頂》第10章
  第10章 臨風舞,塞外秋涼親射虎

  天剛濛濛亮,晨霧中瀰漫著濃重的寒意,晉王身披錦袍斜靠在雕花圈椅裡,單手拄著前額,眉目間凝起了一股似有若無的濁氣。在他面前的案頭,攤著一張繪製精細的晉原地圖,地圖用硃砂筆批注過,多少山川河流、大道關隘盡皆躍然其上,一覽無餘。

  身側青花八方台上燈花兒忽地一跳,燭火終於滅了,空餘下絲絲縷縷的淡藍輕煙,虛無縹緲難羈難挽。

  就在今日凌晨時分,晉王收到暗藏於韃靼部落裡的探子傳回消息,說韃靼首領古力赤大汗手下兩隻精銳騎兵近期正秘密向南集結,其矛頭直指晉原。

  晉原是大周的塞北鎖鑰,此處一破,韃靼人便可長驅直入挺進中原腹地了。故而太祖皇帝才會特命小兒子衛律以親王之尊坐守晉原,以保祖宗基業萬世長存。

  早在叛軍起義之初,晉王就已意識到事情斷不會那般簡單,古力赤精於算計胃口極大,豈會白白出錢、出力支援一群餓紅了眼的暴民?如今看來,那應當只是聲東擊西的手段罷了,古力汗的真正目的是以叛軍為誘餌,將大周兵力調向東北一線,再趁其不備領兵來犯晉原。

  這一仗只怕是避無可避了……卻又該如何去打呢?

  想要保存實力,只有選擇一味退讓,設若晉地有失,自己不僅會淪為喪家之犬,還會遭受萬民唾罵。反之,全力以赴拚死一戰,必定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到時候難保小皇帝會趁虛而入再添致命一擊,徹底滅了自己這個心腹之患。

  如今是戰也錯,不戰也錯,真可謂腹背受敵,進退兩難了。

  豐盛的早飯擺上了桌,幾名侍女分別端著茶盅、布巾、唾盂一應傢伙恭敬立於桌旁,可晉王卻沒多少胃口。

  見門外候著幾名小童,他懶懶擺了擺手,示意可以進來回話了。小童們依次上前,一個說張公子晨起特地下廚親手烹煮了蓮子粥,請王爺過去一同用膳;一個說昨夜月色晴好,戈公子興起賦詩一首以贈晉王,特請王爺雅正;又一個說姜公子病體沉重水米不進,想請王爺過去探看探看。晉王心不在焉地聽著,又三言兩語各自打發了,不免更添煩悶。他乾脆屏退左右,一個人信步來在窗口,不經意朝遠處望去,誰知竟意外瞧見了一幕奇景……

  晉王的書房建造在湖岸一處高台上,從他書房二層的窗子望出去,越過假山竹林,正好可以將沈思居住的小小院落盡覽眼底。

  此刻天光初綻,夜露未干,那處院子裡靜得出奇。可就在晉王即將撤回目光的當口,沈思臥房的窗子突然「彭」地彈開了,隨即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從幽暗處彈射而出,不等寶劍落地,又一襲白影打由窗口竄了出來,那身影凌空一記蛟龍擺尾,擰著旋子握住劍把輕巧落地,緊接著足尖一點再次躍起,在青磚地上利落地舞起了劍來不是沈思又是哪個?

  只見他閃展騰挪移形幻化,時而飄逸如鷂子穿林,劍隨心動行雲流水,攪得一地枯葉紛飛四散;時而狠辣如靈蛇出洞,人劍合一穿宇破風,挾裹著凌厲必殺之氣;時而剛勁如猛虎下山,大開大闔怒潮奔湧,氣吞山河之勢呼嘯而起……而那把劍則繞著他週身上下翻捲,綻開劍花無數,其光爍爍如白晝飛電,其聲錚錚如劈空雷鳴……

  世間竟有如此漂亮的劍法!竟有將劍舞得如此漂亮之人!一瞬間晉王心緒澎湃久久難平,竟已忘卻了今夕何夕己身何身,眼前的亭台樓閣幽竹碧水統統去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黃沙四起,金戈鐵馬,如血殘陽……

  一套劍舞完,沈思調節氣息緩緩收勢。晉王這才發現,他是光著腳的,身上只穿了中衣中褲,滿頭濃密的烏髮散著,只用竹枝在腦後鬆鬆挽了個結,看樣子應是一覺睡醒連床都沒下就跳窗出來練劍了。

  許是私心作祟吧,沈思這一身邋遢的裝束,一幅鬆散的神情,再配上滿頭大汗面色潮紅的狼狽模樣,看在晉王眼裡竟是說不出的風雅別緻,超凡脫俗。

  那邊廂沈思倒提著寶劍迷迷糊糊往回走,待走到一扇門前卻又愣愣站住了,他茫然地回過頭去四周張望一圈兒,傻乎乎一拍腦門兒,又轉身朝臥房走了過去。

  足足過了好半天晉王才反應過來,哈,原來那小子竟在自己院子裡走迷了路!他越想越有趣,左右身邊沒人,乾脆像個孩童一樣手舞足蹈地大笑了起來,一時得意忘形,還不慎撞翻了博古架上的琺琅彩雙耳如意花瓶,隨著「啪」一聲脆響,紋銀千兩就這樣捨他而去了,好在胸中的積鬱之氣也跟著解去了大半。

  靜下心來,晉王覺得該當要主動做點什麼了……

  沈思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已被晉王給看了去,他練完劍,簡單洗漱一番,便逗弄起了那只肉呼呼的小狐狸。狐狸雖小,畢竟是野獸,起初幾天因為懼怕,總是捲成一團縮在角落,模樣還算乖巧,如今廝混開了,膽子也大了,時不時總會胡亂撲騰一氣,抓得沈思胳膊、手背滿是血痕。說來這一人一狐也算是不打不相識的,日復一日下來,竟也漸漸親厚了不少。

  分派來伺候沈思的侍女第二天便被他打發了回去,說是每天看著一群花花綠綠的姑娘們在眼前晃悠,沒的心煩。於是乎每日除了個送水送餐的粗使小丫頭,就再沒旁人出入他住的院子了,眾人只當他是生性傲慢乖張,不易親近,便愈發敬而遠之了。

  孤身一人沈思倒也樂得逍遙自在,反正飯菜鹹一些淡一些他都吃得噴香,被褥薄一些厚一些他也都倒頭便睡,閒暇時不是坐在房裡研讀兵書,就是跑去馬廄替他的「戰風」刷毛。大半個月下來,整間王府裡除了晉王之外,與他講話最多的就是幾名馬伕了。

  時辰尚早,閒來無事,沈思揪著小狐狸脖子上的厚絨毛,將其臉孔扭向了自己:「琉璃老弟,你此處無親無故,寂寞得緊吧?」

  小狐狸徒勞揮舞四肢,朝半空中狠狠撓動著爪子。

  沈思誇張地歎了口氣:「唉,我是有家歸不得,你卻連家都沒有,跟你比起來,我倒算是有福之人了。」

  剛到王府時他本有意寫封書信與父親報個平安,想想又怕因此連累了家人,最後還是作罷了。當今皇上對晉王多有猜忌,凡是和晉王扯上關係的,自然不會再予信任。因此他也索性與衛悠斷了聯絡。

  這當口小丫頭捧著食盒進來了:「沈公子,請用早餐吧。」擺好了碗筷,她又替晉王傳話道,「王爺命奴婢轉告公子,請公子飯後到書房一趟。」

  沈思「嗯」了一聲便悶頭吃起飯來,那小丫頭轉身倒個茶的功夫,他已是風捲殘雲吃光了桌上的飯菜,惹得小丫頭捂著嘴吃吃直笑。

  被人家這一笑,沈思自己也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這是在笑話我吃相太難看吧?」

  小丫頭趕緊屈膝垂首:「奴婢不敢笑話公子,只是很少看到有人吃飯如公子這般香甜。公子可知道咱們府裡有位姜公子,因為身體不好,成日裡只喝湯藥不吃飯,大傢伙都說他身上有股子仙氣兒,連王爺也因此對他憐愛有加,引得府中各位公子爭相效仿,都想當神仙,越發不肯好好吃飯了。」

  沈思聞言狡黠地眨眨眼:「那你得空該去聽一聽,貴府上幾位神仙公子肚皮餓了會不會『咕嚕咕嚕』叫,還是說這神仙公子們連肚皮叫喚出來的也都是仙樂佳音?」

  小丫頭細一琢磨,不禁被他逗得咯咯咯笑了起來。

  等晉王心平氣和坐回到桌旁,辜卓子與孫如商也陸續到了。晉王不無客氣地招了招手:「阿淵,文輔,可有用膳?坐下陪著本王一道吃吧。」

  那二人謙讓了一回,於下首坐定,卻誰也沒敢真動筷子。見四下並無外人,辜卓子微微傾身小聲說道:「啟稟王爺,屬下接到密報,顧名璋確實派出人手去查了沈威,卻不是為了那封信的事。屬下還聽說……沈威與霍端竟真的一直未斷聯繫,霍端的家人還是在沈威幫助之下才順利逃到關外去的,否則那霍氏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刑。」

  晉王聽聞當即一愣,默默放下了粥碗,只管端著茶杯垂眸不語。辜卓子察言觀色,小心翼翼探詢道:「如今就看王爺的打算了……」

  對晉王來說,最好的對策莫過於袖手旁觀。沈威與顧名璋互鬥,北方一線必定大亂,若是沒了沈威鎮守西北,不亞於砍斷了他晉王身側一條綁手綁腳的鎖鏈。至於顧名璋那傢伙,只會打扮不會打仗,根本不足為懼。

  辜卓子生就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最善揣摩上意,晉王對沈思藏了怎樣的心思,他恐怕比晉王本人看得還要清楚。有個沈思橫於當中,在對付沈威一事上頭他們就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思忖良久,晉王吩咐道:「想個法子,把這消息透露給襄懷郡王,我那衛悠侄子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一點就透,定然知曉該如何行事。你要仔細,切莫叫沈威察覺了是誰在暗中相助,他對本王成見頗深,如若得悉此事由本王而起,難保會橫生枝節,弄巧成拙。」說罷又轉頭問孫如商,「姜韻聲那裡狀況如何?」

  孫如商連忙回話:「最後這兩服藥喝完,人也就差不多該去了。」

  「且慢,等沈家這件事處理完再行動手,留著他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晉王搖了搖頭,幽幽歎道,「阿淵,此事牽連甚廣,你要盯緊各方動靜。至於這霍端……鬧不好怕是真的要成禍端了……」

  正說著話,樓下侍從高聲通傳道:「王爺,沈公子來了。」

  晉王不易察覺地臉色一變,沒想到沈思竟來得這樣快。雖說書房四壁隔音良好,不必擔心方纔的對話被人聽了去,他還是隱隱有些害怕,畢竟事關沈家滿門,他不想沈思為此與他生出任何嫌隙。

  沈思一上樓就察覺到不對勁了,晉王倒是笑意如常,辜卓子也扇著羽扇默不作聲,而孫如商則眼神一撞上他便趕緊轉向了別處。見此情狀他坦然問道:「可是我來得時機不對?若是王爺與二位先生有正事談,我就先行迴避了。」

  「念卿多慮了,你是本王義子,便是自己人,再沒什麼正事、閒事需要你迴避。」晉王輕巧遮掩過去,又立刻換上了一副興致勃勃的笑容,「念卿隨本王來到晉陽城多時,成日裡困在王府之中,恐怕早已悶壞了。莫若今日本王就帶你出城去看看我晉原大好景致如何?」

  沈思眼睛「唰」地一亮:「王爺的意思是……」

  晉王微微一笑:「咱們出城狩獵,縱馬西山!上次本王與你賽馬還未盡興,今日再來戰過!」

  狩獵只是個名頭,他是想趁著韃靼人尚未打來先去實地走走,以便思索應敵之策。至於為什麼特意帶上沈思……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許是早上那一場劍看得他意猶未盡吧……

  這趟晉王輕裝簡行,只點了兩隊護衛隨侍。對此孫如商不免有些擔憂:「王爺,還是多帶些人手以防萬一吧。」

  晉王拿眼梢瞄著沈思,故意拖著長音兒說道:「晉原是大周的疆土,本王是大周的王爺,哪有坐在自家床榻上卻要懼怕賊人的道理?」

  沈思自然記得這話是他拿來挖苦對方的,此刻換個場合又被晉王重複了一遍,神情裡還帶著幾分逗弄的意味,不免讓他在好笑之餘也生出了一絲尷尬。幸而晉王只是點到為止,很快就調轉了話頭。

  沈思發現,不論當初在寧城還是如今在晉原,晉王身邊一直有兩個人是形影不離的。除了身穿白衣手持羽扇的謀士辜卓子,還另有一名叫屠莫兒的青衣侍衛。屠末兒身形消瘦膚色青灰,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那被遮住的部位佈滿了灼燒傷疤,猙獰可怖。因為從未聽過他說話,沈思懷疑他可能是個啞巴。

  這一青一白、一文一武時刻跟在晉王身邊,寸步不離,足見是晉王極為信任之人,可奇怪的是,他二人皆無官無職,無品無級,就連名字也似假的一般對仗工整……

  晉陽城外可謂是樹樹秋聲、山山寒色,長風萬里送秋雁,一派蒼然。隊伍出了晉陽城門,便止不住馬蹄如飛疾馳起來,越過汾水,一路來至了晉陽西北方向的劉谷山。這是陰山的一條支脈,山上奇石異峰,林木茂密,紅霜遍染,美不勝收。

  一行人進山沒多久,便幸運地遭遇了鹿群,紛紛彎弓搭箭馳騁而去,不一時每個人馬背後頭就都馱滿了戰利品。看著王爺高興,底下人也各個喜笑顏開,出門在外少了府中的種種規矩,又能暢快騎馬大展身手,很快氣氛便更加熱絡了起來。

  又挺進一段,山林間驟然肅靜了,鳥叫聲、鹿鳴聲不知何故統統消匿無蹤,除了風吹樹冠的「沙沙」聲響,一切都歸於了寂靜。

  眾人正自納罕,忽然一側樹叢中傳出了異動,只見半人多高的荒草如巨浪般朝兩邊翻滾開來,似有什麼龐然大物在草叢裡快速奔跑,還不等人群做出反應,耳聽得驚天動地一聲怒吼,有只面色斑斕、眼似流火的吊睛白額老虎猛地躥出,四爪撲落處沙土飛揚碎石迸濺。

  距離最近那人坐騎受到驚嚇,慌亂躍起,四蹄不斷踢刨著,身體扭擺不定,很快便將背上主人甩落在地。

  又是一聲瘮人的虎嘯,震得眾人耳鼓刺痛,老虎張開血盆大口,朝落了地的侍衛弓身躍去。就在老虎步步趨近,侍衛即將葬身虎口之際,沈思翻身下馬就地一滾,躲過樹木的遮擋斜刺裡「嗖」地一箭射出,箭鋒帶著凜凜破軍之勢,不偏不倚,正中老虎左眼,直插得老虎一顆眼珠轟然爆裂。

  劇痛之下,老虎徹底被激怒了,竟丟下近在咫尺的侍衛不顧,扭頭朝沈思襲去,其速度之快,眾人只見得一道黃影閃過,老虎便已嘶吼著躍至了沈思面前,並揮舞利爪騰空而起朝沈思撲了下去。而沈思竟還立在原地,動也未動,不知是來不及做出反應,還是已然被嚇呆了。

  「念卿!」晉王來不及多想,身體已不受控制地仗劍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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