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笑浮沉,我輩豈是蓬蒿人
沈思話一出口,將台上所有目光便如飛刀般齊刷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上至幾位將領,下至侍立在旁的親兵,臉色俱是一變。
今日見晉王帶了沈思同來巡營,眾將官嘴上不敢非議,心裡卻個個頗有微詞。關於沈思帶兵解了寧城之圍的功績他們也略有所聞,可要說以三千人馬對抗十萬叛軍,卻鮮有人信服,憑他一個未及弱冠的普通少年,何來如此本領?傳言太過神武,反倒顯得假了。
更何況沈思當初是頂著「晉王義子」這一名頭住進王府的,「義子」二字暗含何意,大家心知肚明。想那沈思若真是個「一劍曾當百萬師」的少年英豪,又怎會甘心雌伏人下,居於王府苟且偷安呢?
晉王的手下大多頗有來歷,年長些的早先曾襄助他南征北戰,立下過不少汗馬功勞,年幼些的則是忠臣勇將後代,子承父志繼續追隨他以行犬馬之報。一個個雖不算盛名在外,也是真刀真槍摸爬滾打過來的,誰又甘於被個小小「男寵」指手畫腳?
衛指揮使張世傑是幾人之中官職最高的,他心思深沉,言行也素來謹慎,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我等資淺望輕,德薄能鮮,確有許多不足之處,還請王爺和沈小將軍多多提點才是。」
性情耿直的詹士台卻沒那麼好涵養,他目不斜視冷冷一哼:「什麼將軍?不過是換個好聽些的名頭罷了,骨子裡還不是以色事人!」
這話晉王離得遠不曾聽見,毗鄰而坐的沈思卻聽得真切。被人說成「以色事人」,他不但不氣,反覺好笑。想來這詹將軍定是同自己一樣,未經過多少風月之事,分辯不出容貌的高低優劣。否則憑借自己這張臉孔,又有何「色相」可言?晉王瞧得上自己,除非是患了眼疾。
譚天明、譚天亮兄弟雙雙擔任指揮僉事之職,專責練兵事宜,這「不盡如人意」幾個字,他二人逃不了干係。哥哥天明生性怯弱,礙於晉王威儀不敢多言,弟弟天亮卻嚥不下這口氣,他站起身來衝著晉王一拱手,轉頭質問沈思:「聽沈公子口氣,應是對練兵之法頗有建樹,那就請公子指教指教我這個正四品的指揮僉事,校場之中的武藝戰陣、旗語號令有何缺失?又如何行事方能『如人意』?若是公子說不出什麼門道來,就休怪天亮得罪了。」
出乎晉王意料,面對咄咄逼人的譚天亮,沈思非但沒有針鋒相對據理力爭,反而起身拱手致歉道:「將軍息怒,在下只是姑妄言之,一時失語,還請譚將軍莫要見怪。」
場上演練仍在有條不紊進行著,一隊士兵遵照指令上前連射三箭,口喊「殺殺」之聲揮刀劈砍,待乾淨利落斬斷了充作敵兵的草樁之後,收弓勒馬返回陣中,金鼓交替,另一隊士兵緊隨其後催馬上前。
就在那隊人舉箭待發之時,沈思從懷裡摸出一枚銅錢,捏在拇指、中指之間,一較力,朝著拴在台下的晉王坐騎彈射而去。銅錢正中了馬的眼睛,那馬吃疼不過,狂躁地揚起四蹄連連哀鳴,侍從淬不及防,被它掙脫韁繩衝了出去。驚馬衝入校場,如水滴灑進了沸油一般,原本行伍森嚴的陣型登時大亂,演練的士兵不敢傷了王爺愛馬,有的手指一鬆,箭桿滑落,有的勉強發箭卻失了準頭,有的乾脆撤後躲閃。
將台之下亂做一團,將台之上也不平靜,張世傑陰沉不語,詹士台破口大罵,譚天明慌忙變換號令整肅隊伍,譚天亮雙拳緊握對沈思怒目而視。另一邊,晉王鎮定自若飲著熱茶,而立於他身後的辜卓子則輕輕搓著小鬍子,嘴角處泛起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沈思冷眼觀望著台下變故,用剛剛好能使台上所有人都聽清的音量朗聲說道:「諸位可知道《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的故事?列禦寇射箭給伯庸無人看,為了顯示箭法高超,還將一杯水置於手肘之上。他前一支箭剛剛射出,後一支箭便已搭上了弓弦,張弛之間身形穩如泰山,且矢矢中的,如此箭法,當得上神乎其技了吧?可伯庸無人卻說:此為射之射,非不射之射,我與你二人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譚天亮臉孔漲得通紅,不滿地小聲嘟囔著:「讀過幾本閒書就恃才放曠,哼,不過紙上談兵罷了。」
沈思神色坦然地掃了他一眼:「諸位練兵到底是為了給王爺觀賞,還是為了有朝一日雄霸沙場?」稍候片刻見無人回答,他自顧自說道,「上陣禦敵,最重要是實戰經驗與臨場應變。似這般擺好了靶子人形,就算百發百中、劍劍封喉又能如何?敵人還會特意找個開闊的所在,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等著被殺不成?」
譚天亮一拍几案「騰」地站起:「我等領兵再如何『不盡如人意』,倒也著實打過幾場勝仗,只不過我等雄霸沙場之時,你沈公子還是個奶娃娃呢!」
沈思平靜地點了點頭:「今日所見,晉王三衛確是精銳之師,場中士卒大多身強體健弓馬嫻熟,只可惜都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士氣再勇猛,技藝再高強,面對瞬息萬變的戰勢無法及時準確做出應對,照樣只有送死的份兒。不知道譚將軍所說的勝仗,都是以多少普通士卒的性命換來的呢?這種過分拘泥環境的演練,儘是表面功夫而已,不看也罷。」
細究起來,這番話也不無道理,只可惜太過直白生硬,絲毫不留情面,任誰聽著都會感覺刺耳。礙於他的身份,眾人並未直接發難,而是紛紛偷眼瞄向了晉王。
晉王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人是在等他表一個態度。他慢悠悠吮了兩口茶,將杯子遞向躬身側立的侍從,眼皮微微撩起,平心靜氣地說道:「將士們操練辛苦,該要好好犒勞才是。唉,本王如今愈發不中用,只坐了半晌,竟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裡吧。」說完他站起身來,由兩名小侍伺候著繫好披風,又朝沈思招了招手,「走吧,念卿。」
張世傑與詹士台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前者垂眸苦笑,後者拂袖冷哼。
下得將台未及走遠,譚天亮便從身後幾步趕了上來,對沈思說道:「聽聞沈公子在寧城曾一招之內劍斬敵將,身手好生了得,譚某不才,想向沈公子討教幾招,可否賞臉?」
礙於晉王在場,譚天明深覺不妥,在後頭悄悄扯了弟弟一把,卻被譚天亮胳膊一抖用力甩開了。
「譚將軍是想和我比劍?」沈思幽幽一笑,下巴微揚,居高臨下俯視著對方,「沈思練就這身本事,可不是為了欺負自己人的。」
他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卻直接用到了「欺負」二字,擺明是認定自己必勝無疑了。譚天亮又豈能服氣:「沈公子講話實在冠冕堂皇,只是切磋而已,怕什麼?難道說,是我營中的兵器都太重太糙,公子用著不順手?」
譚天亮話裡話外也帶了幾分輕視味道,氣氛當即劍拔弩張,火星迸濺。見此情景,張世傑笑瞇瞇出面充起了和事老:「好了天亮,於王爺面前舞刀弄劍的到底不妥,再者刀劍無眼,萬一傷到沈公子,豈不是為王爺添憂。」
譚天明也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沈公子為我晉原貴客,我等皆應禮讓三分才是。」
若是旁人遭逢此境,晉王或許會幫襯幾句,落到沈思頭上,他倒緘口不語了。沈小五兒的脾氣他還不清楚?那小子生性驕傲,最是爭強好勝,被人這般挑釁恐怕早就躍躍欲試心癢難耐了,算啦,就由著他耍耍威風吧……
果然,沈思聽了譚天明的話,咧嘴一笑:「沈某無須禮讓,對付這一位,我單手足矣。」
不止誇下海口「單手」迎戰,還只說是「這一位」,連名字都不肯稱呼,更顯狂妄。這下其他幾人也都被他激得沉不住氣了,一個個暗自擺出幸災樂禍的架勢,巴不得譚天亮能大敗沈思,挫挫這黃口小兒的銳氣。
「要打便打,囉嗦些什麼!」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催促,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扮作男裝的緋紅郡主。聽見要比劍,她比兩名當事者還要興奮。郡主雖然只會耍兩下花拳繡腿,也從未見識過真正的戰場,卻一心一意想做大周的花木蘭、梁紅玉,不但將身邊的丫頭侍女按了女兵模樣去打扮調|教,連名字也都取得頗有講究,膚色白皙的那個叫雪刃,個頭高挑的那個叫紅纓,臉蛋上略帶幾顆麻點的叫七星,好梳雙抓髻的就叫雙戈,聽來平平無奇,卻暗藏了「刀槍劍戟」四樣兵器。
聽見女兒叫嚷,晉王偏過頭去鼻子輕哼:「嗯?」
緋紅郡主趕緊做個鬼臉躲在辜卓子身後,安安分分扮起了她的小侍衛。少頃見晉王不再看她,又大著膽子跳了出來,不住地扇風點火,唯恐錯過了熱鬧場面。
譚天亮朝旁邊一揮手,有人小跑著送上了兩柄長劍,他自己擇過一把,將另一把丟給沈思,同時大喝一聲:「承讓了!」便抽劍朝沈思刺了過去。
沈思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持尚未出鞘的寶劍輕輕格擋,避開劍鋒,同時不慌不忙側向閃身,輕巧卸去了譚天亮的凌厲攻勢。譚天亮一擊不中勇猛更勝,不等他身形站穩便再次揮劍橫著迎面劈來,沈思飛速後撤兩步,使出一招鐵板橋,將劍鋒從鼻尖上方幾寸的位置讓了過去,寶劍仍是未曾出鞘。
五六個回合下來,譚天亮連番強攻,佔盡上風,沈思則一味躲閃迴避,在對方的步步緊逼之下且戰且退。眾人都道是譚天亮技高一籌,等不及看沈思出醜了。只有一旁觀戰的晉王瞧得明白,譚天亮其實敗局已定。他求勝心切,劍勢一招快過一招,腳步虛浮,氣息不穩,已然亂了方寸,相反沈思卻氣定神閒應對從容,在靜待著一擊必中的時機。
瞅準個空當,沈思虛晃一招,待譚天亮分神之際,他放手朝上猛力一拋,在劍身脫手的瞬間,迅速握住劍柄就勢抽出寶劍,旁人只見一道寒光自譚天亮頭頂閃過,尚未看清個中玄機,那支劍已然豎起劍尖對準了從天而降的劍鞘,「唰」地重新入了鞘,而沈思本人則翩然飄至幾步開外,那只右手從始至終穩穩背在身後。
一陣風過,譚天亮頓覺頭頂發涼,束髮的網巾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斷成了兩截,滿頭亂髮登時雜草般披散下來。
這略帶羞辱的一劍縱未傷到皮肉,卻傷到了臉面,譚天亮惱羞成怒,顧不得勝負已分,仍舊「呀呀」怪叫著朝沈思殺了過去。
譚天亮舉劍就砍,沈思單臂一搪,兩下硬碰硬,譚天亮力有不逮,當即被震得虎口發麻,寶劍差點脫了手。藉著這股力道,沈思反手揮出,耳聽得「啪」一聲脆響,劍尾直筆筆抽在了譚天亮無遮無擋的臉頰上,抽得他踉踉蹌蹌倒退幾步,險些栽倒在地,強撐著才勉力站定,那半邊臉孔霎時高出寸許,紅腫不堪,好似含著個饅頭一般。
別人不待怎樣,緋紅郡主已是難耐激盪之情了,她手握拳頭敲打著手掌,險些忘形喊出一聲「好」來。
譚天明飛身上前扶住了弟弟:「可有怎樣?」
譚天亮一張嘴吐出口中積血,血跡裡還混了什麼異物,咕嚕嚕滾到地上,原是兩顆槽牙。
晉王心中暗歎:霍,好傢伙,說單手足矣還真就單手到底,只不過這手下得未免太重了些,所謂打人不大臉,小猢猻再不收斂收斂脾性,將來真要無法無天了。
眼見弟弟被打成如此慘狀,譚天明氣極難耐,單膝跪地朝著晉王拱手道:「王爺,還請王爺做主!比武本該是點到為止,可這沈公子一出手便歹毒異常,分明是存了奪人性命的險惡念頭!」
譚天明若不說這話,晉王心下還生出幾分疼惜,可他這一橫加指責,晉王倒要護短了:「哈哈哈,小孩子們嘛,血氣方剛,玩鬧而已,偶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不然……本王親自著人幫天亮瞧瞧?」
說話間他鳳目一凜,神色陡然冷了幾分。且不論沈思這「義子」是真是假,到底是他晉王爺的人,天底下只有他能挑三揀四,旁人怎可隨意苛責!
晉王的話一出口,在場除去沈思自己,任誰都能品出滿滿的寵溺回護之情,王爺的心意不言自明,再沒人敢小瞧這貌不驚人的沈公子了。
譚天明覺察不對,趕緊改口:「是,王爺說得在理,小兒玩鬧而已。怪我太過顧念弟弟,一時急昏了頭了。」他眼瞼低垂著,餘光暗暗瞄向沈思,表情謙卑,眼底卻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陰鬱之氣……
晉王的坐騎被沈思射到眼睛受了驚,雖然很快平安追回,一時半刻也不能再騎,他便硬拉著沈思一道坐了馬車返回晉陽城。
行出一程,見沈思正襟危坐沉默不語,晉王笑著問道:「念卿啊,本王的兵馬你也檢視過了,本王的將官你也羞辱過了,且說說看,韃靼人殺來之時,誰個可以出征禦敵?」
沈思透過氈簾的縫隙朝遠處定定張望許久,才緩緩開口:「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至於王爺手下諸將……王爺自己再熟悉不過,想必是早有選擇了吧。」
「是啊……」晉王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心裡確實有個絕佳人選,只不知能否請得動。」
「哈!」沈思不禁輕笑,好奇地問道,「這晉原地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你晉王爺的,還有誰架子大到連你都請不動?」
晉王誇張地歎道:「唉,正所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沈思聞言猛地挺直上身,雙目圓睜:「王爺說的難道……難道是我?」
晉王面色誠懇地點點頭:「正是沈小將軍。」
涉及到對敵應戰,保疆衛土,沈思前所未有地嚴肅了起來:「茲事體大,王爺還請不要玩笑。」
晉王正色回道:「念卿看本王又有哪一點像在玩笑?」
「可……我是沈威之子,」沈思深深吸了一口長氣,「我與你萍水相逢,是因為觸犯了軍法受刑不過,才逼不得已隨你遠走晉原的。」
晉王微微挑眉:「那又如何?」
沈思嘴角抽動,笑容古怪:「你晉王爺手下人才濟濟,良將輩出,將這些人棄之不用,反倒找上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不怕眾人不服?」
晉王不以為然地扁扁嘴:「你方才不也說了,這晉原地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本王所有,看誰架子大到敢對本王定下的人選不服?」
任晉王如何解釋,沈思始終難以置信,他眉頭緊蹙皺成了一團:「拋去那些不提,你就不怕我拿了符節會帶領兵馬對你反戈一擊?不怕我是他人收買來潛藏於你身邊的細作?不怕我危急關頭會置你晉原安危於不顧臨陣脫逃?不怕……」
「好了好了,念卿,」晉王爽朗大笑,「你若想聽實話,那且仔細聽了,你所言種種我不是不怕,也不敢說對你真的盡信不疑,只是我深知你為人。沈念卿其人,桀驁卻不左性,張揚卻不浮誇,志存高遠廉身自好,他一不會放任國土淪喪,二不會罔顧士卒性命,三不會容許名譽有損,四不會白白錯失與韃靼主力正面交鋒的大好機會。故而,他是本王心中絕佳之人選。」
足足過去好半天,沈思才澀澀笑了出來:「想不到……王爺竟知我若此……」又是沉默良久,他抬起頭來,「但為將一事,恕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