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莫歎,人生分合常相半
晉王午後啟程,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趕往了寧城府。行至半路,他收到消息,說沈思被沈老將軍狠狠抽了頓鞭子,還要吊在轅門之上示眾三日。
邊塞的九月天涼風勁,到了夜裡更是寒意徹骨,這種節氣莫說是綁住手腳吊在那裡,就是穿戴齊整站上三天,人也要凍得四肢僵硬了吧。看來沈威行事果然強硬,恐怕比預想中還要難以對付。
晉王不自覺緊了緊披風:「人呢,可還支持得住?」
派去打探的屬下躬身答道:「此刻尚無大礙,看情形還可再支持一日。」
「既然是尚無大礙……」晉王微微瞇起眼睛思索了片刻,一揮袍袖,「吩咐下去,不必急於趕路,明日辰時到達即可。」
去得太早也是白白耗費功夫,莫不如就拖他一拖。不等到兒子奄奄一息了,依沈威的脾氣又怎肯輕易放人?
車架趕到宜府衛大營的時候,清晨薄霧還未散去。晉王遠遠看見一個黑影直筆筆吊在迷茫白霧之中,動也不動,他不禁心內一沉。
沈思還穿著寧城之戰那一身裝束,只不過卸去了護心軟甲,衣料也被抽打得稀爛,只幾根布條零零落落掛在身上。後背的血跡已經乾涸,糊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皮肉猙獰翻起,竟找不出一塊完好無損的皮膚。
如此慘況,縱是晉王見慣了生死也不免一陣心驚肉跳,他小心翼翼湊到沈思耳邊,悄聲說道:「念卿,再忍耐片刻,從今而後你就是本王的人了,本王定會護你周全。」
沈思費力抬起頭,眼皮緩慢地眨動著,眼珠澀澀定在那,彷彿是藏在幽暗潭水之中的兩顆寶石,黑得深邃飄渺,朦朦朧朧。忽然他牽動嘴角,幾不可聞地吐出一個字:「好。」而後朝著晉王悠然一笑。那笑容如一抹燦爛晨曦從臉上綻開,清澈而愉悅,直笑得晉王心旌神搖,浮想聯翩。
晉王趕緊撤回目光,理了理被撥亂的思緒,端起他王爺的架勢轉身大踏步走進了沈威帥帳。
待沈威施罷了禮,奉畢了茶,晉王開誠佈公地說道:「本王此次前來是為兩件事,一則謝謝沈老將軍出兵馳援,二則嘛,想請老將軍饒念卿一命。」
沈威揣度著晉王神色,從容應對道:「馳援寧城之舉非沈某所為,末將不敢居功。至於責罰沈思一事,也請恕沈某不能從命。於公,沈思是我軍中將官,於私,沈思是我家中幼子,主帥懲處下屬,父親管教兒子,皆為天經地義合乎法理。此等小事,就無需勞動王爺費心了吧。」
見沈威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擲地有聲,讓自己辯無可辯,晉王只好拉下臉來實話實說:「其實本王還有個不情之請。日前寧城一戰,令郎沈思可謂是有勇有謀、英武非凡,本王見了甚是喜愛,遂有意將其收為義子,帶在身邊栽培提點,不知老將軍意下如何?」
「這……」沈威不禁鼻子冷冷一哼,「沈思污泥雜草之質,出身低微,又生性桀驁不服訓教,恐敗壞王爺家風,故萬萬不敢高攀。」
說什麼收為義子,這「義子」二字,不過是名目好聽罷了。
晉王十七歲迎娶王妃季氏,婚後八個月王妃便產下一女,取名緋紅,被太祖皇帝親封為安平郡主。外界對此眾說紛紜,盛傳緋紅郡主並非晉王親生,是王妃婚前與人苟合的孽種,他堂堂王爺千歲竟然被戴了頂大周朝一等一的綠帽子,簡直奇恥大辱。可晉王本人對各種流言蜚語一律處之泰然,即便季氏自緋紅之後一無所出,他也再未迎娶任何側妃與妾室。
王妃出身將門,比晉王足足大了五歲,其父兄幾人皆在朔州一役中不幸殞命。王妃自得女後便吃齋禮佛不問世事,而晉王則整日與些美貌男子廝混一處,過著尋歡作樂荒淫無度的奢靡日子。他將這些從各地收羅來、藏於王府之中的男子統統認作義子,所以晉王爺實則是義子無數的……
晉王很清楚自己名聲如何,對沈威的反應也早有預料。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水上的茶葉浮沫兒,輕輕飲過一口,這才不慌不忙地挑起眼尾睃去:「那本王若是憑著親王之尊,硬要把人帶走呢?」
沈威此時心煩意亂,也想不出什麼由頭回絕晉王了。兒子是自己的血脈,脾氣秉性自己再清楚不過,想來就算入了晉王府,也不會淪為那等以色事人的低賤男寵。如今沈思命懸一線,若被晉王帶走,起碼還能活著。
可兒子一旦認了晉王做義父,普天之下都會將沈家和晉王牽扯到起來,這讓一向欲將晉王除之而後快的皇帝當做何想?再者說,萬一日後要帶兵征討晉原,兩軍陣前若是晉王拿了兒子的性命來威脅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思索良久,沈威喝令:「來人吶,把沈思給我帶進來!」
不一時,兩名兵士押著沈思入了大帳。沈思手腳早已沒了知覺,如不是有人一左一右架著,怕是早已跌到在地了。
沈威居高臨下望著兒子,厲聲說道:「沈思,承蒙晉王爺厚愛,願收你為義子,還不速速跪下磕頭,叩謝王爺大恩!」
沈思神智尚未恢復清明,耳聽得又是王爺又是義子的,一時更加暈頭轉向了。
晉王放下茶杯擺擺手:「老將軍何需如此客套,從此咱們也算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拘禮。」
「王爺這話說得早了!」沈威面無表情一拱手,又對沈思說道,「養不教,父之過,你不遵禮法不知禮儀,我身為父親難辭其咎。既然我這父親做得不夠資格,索性就與你斷了這份父子親緣,今日邁出了宜府衛大營,你沈思就再不是我沈家子孫。今後自有王爺千歲教導你。」
他也是迫於無奈才出此下策,這樣一來,既能保全了兒子,也能保住沈家清譽,更能在皇帝心裡稍稍洗去幾分嫌疑。
晉王鳳眼一睨,看來自己的心思已被沈威拆穿了。他倒也不怕,拆穿就拆穿,上了賊船就是上了賊船,再跳下去也無濟於事,反正鞋襪已然濕了。
沈思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沒人告知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是一忽兒被解下來拖進了帥帳,一忽兒晉王要收自己為義子,一忽兒父親要將自己逐出家門……他愣怔地望著沈威,片刻之後「噗通」跪倒,聲音嘶啞而淒切:「阿爹……」
三哥一個箭步衝上來扶住了他,趁機貼在他耳邊飛快說道:「小五兒,父帥也是一片苦心。他對你殺不得又放不得,正騎虎難下,此刻只有晉王能救你性命了。你暫且先隨他去,等事態平息下來,咱們再從長計議!」
沈思雙眉緊鎖,眼窩裡凝了層迷濛水汽,他用力一閉眼,將滿心傷感硬壓了下去,朝著沈威「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又轉身跪在晉王面前:「給義父見禮了……」
形勢瞬息萬變,晉王不敢久留,只有盡快回到晉原他自家的地界上,才能徹底安心。
二哥三哥一路攙扶著沈思出了大營,臨登上馬車那一刻,他站住了,轉回頭朝著寧城方向長久地張望過去,視野被霧氣封住,放眼儘是白茫茫一片,他又閉上眼細細聆聽著,希望搜尋到幾里地外隱約的馬蹄聲,可是什麼都沒有。最後他失落地抿了抿嘴角,邁步上了晉王府的車架。
大哥一直站在遠處默默看著他,父親則始終沒有露面。等馬車緩緩行出了一段,姐夫才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將手裡零零碎碎幾隻包袱塞給了他。裡頭有沈家祖傳的金瘡藥,有幾件穿慣了的半舊衣裳,有帶在身邊時常研讀的兵法書冊,甚至還塞了一封家信。那信是昨日剛收到的,姐姐在信上說她已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姐夫把夫妻間的私密信函交給他,是怕再沒機會親口將這令人欣喜的好消息說給他聽了……
等晉王部署好一切登上沈思那輛馬車的時候,沈思已經清理好了背上的血污,正趴在那由一名侍從幫著塗抹傷藥。
晉王站了一會兒,竟看得有些眼熱。車內置有炭爐,溫暖宜人,沈思外衫隨意搭在腰上,屈起兩條胳膊架住頭頸,整個後背都裸露在外。他腰身精瘦緊實,肩臂舒展有力,黝黑透亮的皮膚上佈滿了暗紅色的鞭痕,隨著冰涼的藥膏觸到傷口,還時不時輕微戰慄一下。
這一幕看得晉王血脈賁張,只覺得有人捻著根細細的鵝毛在他心尖兒上撥來掃去,心癢難耐。
又站了一會兒,晉王走過去從侍從手裡接過那盒藥膏,揮揮手將人打發了,坐在一旁親自幫沈思塗抹起來。
沈思聽見動靜抬起頭,見是晉王,不免神情一滯,似乎想要趕緊爬起來,卻僅是了個樣子就又懶懶趴回了原處,只管用嘴巴推辭著:「這等瑣事,豈敢勞煩王爺動手。」
嘴裡說著「豈敢」,其實不但「敢」了,還「敢」的十分心安理得。
晉王看在眼裡,啞然失笑:「你既喚了我一聲義父,便無需拘謹了。念卿對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還想要好好報答於你呢。」
沈思不以為然:「王爺就是這樣報答救命恩人的?」
「哦?」晉王不解地挑起眉梢,「本王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妥嗎?」
沈思苦笑:「若不是你千里迢迢跑來將我帶出宜府衛,我只怕連今晚都熬不過了。但你如此大張旗鼓殺上門去認義子,恐怕是另有居心吧?」
晉王見又一次被沈思洞察了心意,不免訕訕笑道:「那念卿以為本王有何居心呢?」
沈思抿抿嘴唇,坦然笑道:「我是個粗人,向來腦子愚鈍目光短淺。既然王爺紆尊收了我做義子,我自然樂得當一名腦滿腸肥的皇親國戚,每天吃喝玩樂揮金如土有何不好?至於沈老將軍……他性格剛烈,寧折不彎,若是有人想以我為人質轄制他、威脅他,他不但不會就範,還會毫不猶豫地將我一刀砍了。」
晉王揣摩著沈思話中深意,不禁哈哈大笑:「念卿,只管安安心心做你的晉王義子就好。至於本王將如何報答你這個恩人,你且慢慢看著便是了。」
正說話間,侍從捧著藥粥進來了,那粥熬得又細又稠,裡頭添加了許多驅寒和療傷的藥材。晉王本打算端了碗餵給沈思,不想沈思自己一骨碌爬了起來,動作太大牽扯到後背的傷勢,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一邊「嘶嘶」吸著氣,一邊從晉王手裡接過粥碗,待晉王去托盤上取調羹這轉個身的功夫,沈思已經一仰頭「咕咚咕咚」將整碗粥喝得精光,還將空碗高高舉到了晉王面前。
晉王呆呆站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這小子原來是沒吃飽,在等著他幫忙添粥呢。可掌管膳食的侍從以為傷病之人定是胃口不佳,故而只準備了這麼一碗。
見托盤裡還有兩小碟佐粥的醃菜,沈思也不在意什麼規矩禮數,直接伸手捏起幾塊丟進了嘴巴,晉王想阻止都來不及。幾塊醃製的小菜下了肚,沈思點點頭:「滋味不錯,只是鹹味略重了些。無妨,多喝幾壺茶水也就飽了。」
晉王哭笑不得:「念卿啊,你以為我晉王府寒酸至此,連餐飽飯都養不起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