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回來了。」

　　岳清明打開了大門，如此說道。

　　從秋天開始，他在距離這裡最近的一所高中入學，成為一年級新生。

　　說實話，岳清明過去也讀過高中，不過他對那時的生活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自己總是一下課就去打工，為了獎學金而認真讀書，在人際關係上也毫無發展。

　　現在得以重新開始，岳清明依舊獨來獨往。

　　大概是因為他仍然秉持著成年人的心態，自然跟班上那些青春洋溢的同學格格不入，雖說他在同學眼裡是中文流利的外國人，不過他的態度一點都不親和，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因此也很少人與他搭話。

　　「小誠？」

　　他沒在客廳看到對方，於是叫了一聲。

　　過了一會，一隻雛鳥從沙發後的縫隙露出頭來，岳清明將對方捧了起來，找出一袋碾碎的堅果碎粒，熟練地餵食對方。

　　天氣漸冷，顧律誠某天早上以雛鳥的模樣出現在餐桌旁時，饒是岳清明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嚇了一跳。

　　從那天開始，顧律誠就一直維持著雛鳥的姿態，身上都是雪白的絨毛，身形只比小雞大一點，相當嬌小可愛，甚至可以單手捧在掌心上。

　　唯一的問題在於：對方似乎有點不對勁，即使什麼都沒做，身上也經常有絨毛脫落，短短的羽毛在深色的木質地板上分外顯眼。

　　他問過顧則貞，顧則貞說這是正常現象。

　　因為秋冬將至，一般鳥類都會在此時換毛，等現在那些白色羽絨完全脫落之後，就會長出更厚的羽毛，用以應對寒冷，這是鳥類的常態。

　　從出生到成熟，一般的鳥類一生中要經歷多次換羽，成年後視氣候不同，可能還要因應春夏與秋冬兩季，一年換兩次羽毛。

　　顧律誠現在年紀還小，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雪白羽毛，因為冬天到來而換羽也是相當自然的事情。

　　岳清明有些好奇他們究竟是什麼品種，有時會暗暗觀察對方的習性，或者趁著在學校的閒暇時候翻翻鳥類圖鑒，但不論是哪一種猜測都對不上。

　　停在他手臂上的雛鳥啄了啄他的手指，岳清明便明白這是「吃飽了」的意思，將堅果收了起來，用手指輕輕撫摸對方的背脊。

　　顧律誠窩在他手上，似乎有點昏昏欲睡。

　　過了半晌，岳清明才起身走到客廳角落，小心地將熟睡的顧律誠放入貓窩旁那個小小的鳥窩裡面。

　　他原先以為除了書房裡那巨大的鳥巢之外，一般的鳥窩都是設置在高處，不過顧律誠似乎還不會飛，所以鳥巢才放在地上。

　　過了一會，顧則貞下班回來了。

　　岳清明朝對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顧則貞意會過來，上樓換了衣物，才下樓來到飯廳，與他一起用餐。

　　這一陣子以來，顧律誠一直吃得很多，也睡得很多，連三餐的時間都漸漸與他們錯開了。

　　據說是因為換羽是一件相當消耗能量的事情，所以顧律誠的身體機能為了適應這種消耗，也自動做出了調整。

　　有一個問題，岳清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這天顧律誠缺席晚餐，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你跟小誠一樣是鳥類？」

　　「嗯。」顧則貞顯然一點也不訝異，將口中食物吞嚥下去後，主動道：「你想知道什麼？」

　　「你不用換羽嗎？」岳清明不禁問道。

　　小誠開始以雛鳥姿態出現後，他為了瞭解鳥類生態，多多少少讀過一些書，自然知道換羽是正常現象，不只是雛鳥而已，就算是成鳥也不例外。

　　「我還不用。」顧則貞答得含糊，「倒是小誠，大概再過一陣子就會長出新的羽毛，到時候就沒事了。」

　　「那就好。」岳清明點了點頭，猶豫道：「一直吃堅果真的沒關係嗎？他看起來那麼小，是不是營養有點不夠……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

　　說也奇怪，兩人明明十分平常地對話著，顧則貞的視線卻流露出一絲微妙的情緒。

　　「沒事，他現在吃的東西都是身體需要的，這種選擇是基於本能使然。」顧則貞頓了頓，才似笑非笑道：「你難道不覺得剛才那些話，相較於穿著制服的男高中生，更像是憂心孩子成長的母親的台詞嗎？」

　　岳清明微微一窘，卻老實道：「既然我住在這裡的職責之一是照顧小誠，問清楚這些事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一開始變成貓時沒有拉開距離，養成了與顧家父子親近的習慣，之後再要拉開距離，也已經做不到了。

　　姑且不說顧則貞以監護人的身份出面替他處理了多少事情，顧律誠往常待他也是極為親密，在顧律誠需要旁人照料時，岳清明當然不會什麼都不做。

　　況且，他原本打算在白天時替顧則貞照料孩子，當作是某種反饋或回報，但後來不得不去上學，重新取得學歷，這樣一來，只能利用夜晚與假日多花時間與顧律誠相處。

　　顧律誠化為雛鳥之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鳥巢裡睡覺，而非原本的臥室。

　　因為這一點，早已在這個家擁有自己臥室的岳清明索性將好一陣子沒用過的貓窩找了出來，晚上恢復貓的姿態，陪著顧律誠在客廳入睡。

　　雖然開著恆溫空調，不過顧律誠顯然是怕冷的，好幾次岳清明在貓窩裡醒來，都發現顧律誠取暖般緊緊依偎在他身邊。

　　「話說回來，有一件事倒是必須拜託你。」

　　「什麼事？」岳清明抬起頭，不免有些稀奇。

　　要知道顧則貞待他向來別無所求，說出這句話的機會可說是屈指可數。

　　「要是你週末沒有別的計畫，可以陪我出門嗎？」顧則貞笑了笑，「明天臨時有一個約會，不方便單獨赴約。」

　　對方說得含糊，岳清明一時之間想不明白是怎麼樣的場合，還需要自己作陪，反正肯定不會是一般人共識中的那種約會。

　　「除此之外，你還需要我做什麼？」他問得直接而實際。

　　「那是一場推不掉的相親。」顧則貞答得坦然，「相信你也明白我跟小誠的情況，所以總要想點辦法讓對方感到不滿意。」

　　岳清明不笨，一聽就明白了。

　　顧則貞帶著他去，顯然是想讓相親（交往）物件知難而退，畢竟岳清明名義上是顧則貞遠方親戚的遺孤，現今的養子，說起來雖是一件善事，但對女方來說，卻未必是件好事。

　　隔天醒來，岳清明洗漱過後，換了一套衣物。

　　畢竟自己現在看起來是十五歲左右的高中生，所以他選擇的衣著也盡量偏向一般少年的風格，加上那副外國人的相貌，完全就像是會在時尚雜誌內頁出現的人物。

　　岳清明看著鏡子裡的那張高鼻深目的臉孔，發了一會呆。

　　那張臉對他來說日益熟悉，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了。

　　出門前，岳清明與顧則貞先餵了顧律誠吃午餐，等到雛鳥在鳥窩裡睡著後才離開別墅。

　　顧則貞現在的打扮跟平常上班時很像，穿著正式的西服，一絲不苟的打好領帶，完全像是準備去開會的主管，而非前往相親地點。

　　岳清明看著對方，不由自主地走神了。

　　從他住進這個家以來，已經過了幾個月，儘管共同生活，也協助對方照料顧律誠，但顧則貞這個人對他而言依舊充滿了謎團。

　　「你沒想過再婚嗎？」岳清明說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問得唐突，停頓一下，又解釋道：「我不是指這一次的相親，而是像……像我們這樣的（交往）物件，應該是找得到的吧？」

　　顧則貞瞥了他一眼，「我沒想到你會對這種事感興趣。」

　　「只是好奇而已，你也可以不回答。」他故作輕鬆地道。

　　顧則貞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一下，才道：「有一部分鳥類……比如像我跟小誠這一種，一旦找到了伴侶，通常就不會再與其他人在一起。即使因為氣候問題不得不離開繁衍地，但回來之後也還是會與原本的伴侶相聚。」

　　「你是說週末……不，季節夫妻？」

　　顧則貞點了點頭，「這種習性被刻在基因裡面，是本能的一部分，在這段關係持續的同時，雙方都不可能出軌。但是當一對伴侶中的雌性死去，你覺得雄性會怎麼做？」

　　「尋找新的伴侶，繼續繁衍後代？」

　　岳清明說完這句話，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用人類思維揣摩顧則貞，但對方之所以這樣說，答案肯定不是那麼簡單。

　　顧則貞搖頭，微微一哂。

　　「那也是一種選擇，只是選擇的人比較少。作為伴侶的雌性死去之後，有些雄鳥不再繁衍後代，而是自己照料雛鳥，也可能會與另一隻同樣失去伴侶的雄鳥一起築巢生活，反過來的情況也很常見。」

　　岳清明愣了一下，「所以這是多元成家的概念嗎……」

　　儘管有些人聲稱同性戀違反自然法則，不過在大自然中，動物之間不涉及繁衍的同性親密或性行為其實並不少見。

　　「要這樣說也沒錯。雖然由我自己說有點奇怪，不過這種忠貞出於天性，難以更改。」顧則貞頓了一下，「你問我會不會結婚，我只能說，目前暫時不考慮。」

　　岳清明點了點頭，心中卻湧出更多疑惑。

　　顧則貞從未提起過顧律誠的母親，顧律誠自己也沒說過，這個家中彷彿不曾有過女主人的存在，至少岳清明在這裡住了好一陣子，完全沒有這棟房子裡看到任何跡象。

　　這是別人的隱私，他本來不該刺探，但終究是忍不住好奇。

　　打從岳清明住到這個家中，除非出差或有要務在身，要不然顧則貞永遠不會在外頭過夜，即使必須應酬，再晚也會回家。

　　曾經出現在這棟屋子裡的異性只有幫傭的中年婦人，除此之外就是負責巡視的保鑣與修整外頭庭園林木的園丁而已。

　　顧則貞就像他一樣，不會將工作或學校的人際關係帶回家裡，這點讓岳清明相當意外。

　　不過仔細想想，顧家父子都不是所謂的「一般人」，為了避免讓外人發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維持距離也是有必要的行為。

　　想到這裡，岳清明換了個話題，「對了，你今天相親的（交往）物件是誰？」

　　「那個人……你應該也認識。」顧則貞笑了笑。

　　「我也認識？」岳清明微怔，隨即道：「是公司的同仁嗎？」

　　「是董事長的外甥女。」

　　對方這樣一說，岳清明登時明白過來。

　　「原來是她……」

　　這位外甥女姓王，與董事長關係極為親近，從前也曾在公司裡工作過一段時間，岳清明之所以認識對方，是因為他們是同期的新人。

　　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似乎是有兩名男同事為她起了爭執，事情鬧得有點難堪，王小姐主動辭職，兩人不在同一個部門，也沒什麼交集，岳清明之後便再也沒有聽過對方的消息。

　　岳清明只記得這位王小姐不太好應付，有時上司說話語氣硬了一些，對方便會眼眶含淚，楚楚可憐地道歉，要讓男同事萌生出保護欲著實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大部分的男性都吃這一套，倒是不知道顧則貞是不是其中的例外。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岳清明迅速收起唇角的一絲笑意，跟著對方下車。

　　汽車停在一間看起來相當有格調的飯館前，他才想踏入飯館，一隻手就已經伸了過來，替他理了理衣領，拈起一根不慎沾上的羽毛。

　　「謝謝。」岳清明下意識道。

　　「不客氣。」顧則貞笑了笑，伸手攬住了他，「我們進去吧。」

　　因為知道顧則貞攬著他肯定是有什麼用意的，岳清明並未推拒對方，而是配合地跟著顧則貞的腳步，在服務員/ 侍應生的引領下，往預定好的位置走去。

　　簡單的介紹與寒暄過後，幾人一一坐下。

　　顯然顧則貞事前介紹過他的身份，也提過會帶他來，其他人並沒有對岳清明的存在產生什麼疑惑，至少表面上沒有。

　　他低頭默默吃東西，聽到顧則貞用富有感情的口吻說起岳清明那對已經過世的「雙親」，無論如何都要代替他們將孩子撫養成人時，忍住了笑意。

　　對方的演技比想像中還要好。

　　岳清明悄悄以眼角餘光往對面一瞥，董事長夫人的臉色似乎不太好，顯然是對顧則貞說的這些話有些微詞，只是礙於情面而沒有說出來。

　　不過，岳清明現在的模樣其實已經算不上孩子了。

　　他總覺得自己很可能是進入了青春期，不僅明顯地長高，體重也在增加，長相也不像最初一樣稚嫩，就連變成貓的時候，體型也變得比以前大了不少。

　　即使顧則貞力氣再大，恐怕也很難像以前一樣用單手拎起他。

　　「……清明現在在哪裡讀書？」

　　岳清明走神了好一會，只聽到後半截話，抬起頭見到對面幾人正瞧著他，開口道：「我在永平高中讀書，今年剛入學。」

　　「你在公立學校讀書？」王小姐似乎相當驚訝。

　　他並不遲鈍，立即就意識到那句話中的不以為然。

　　不過這其實也不意外，像王小姐這樣的出身，從小到大就讀的多半是著名且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同學們也都是背景相仿的人物，自然會覺得並非名校的公立學校低人一等。

　　不過，岳清明選擇這學校的理由只有一個：離家近。

　　因為現在跟顧家父子一起住在郊區，他也不想在通勤上花太多時間，所以才做出這樣的選擇，要不然他從前好歹也是前幾志願的高中畢業，也不至於被對方這樣看輕。

　　「那所學校沒什麼不好的。」顧則貞客氣道，「畢竟我們住在郊區，那裡離家近，也方便他上下學。」

　　「總不能一直這樣。」董事長夫人笑了笑，「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孩子還是要在內城裡讀書比較方便，況且交通也便利不少。」

　　顧則貞委婉道：「現在說這個還太早，清明還在上高中，小誠也還小，還不必考慮這種事情，倒是我聽說捷運有新的擴展計畫，投資郊區房地產也是個選擇……」

　　接下來這幾人就郊區房地產與其他投資項目開始了新一輪討論，只是顧則貞跟王小姐就像電波頻率對不上似的，連完整的對話都接不上。

　　當然，在岳清明看來，這一切都是顧則貞刻意造就的。

　　王小姐說自己喜歡住在內城大廈，因為從高處看城市裡的夜景很美，顧則貞就說他偏好住在郊區，呼吸新鮮空氣對健康很有幫助。

　　當王小姐說自己一年去巴黎幾次，每年春夏時裝秀都不缺席時，顧則貞就說自己對時尚不瞭解，衣服也都是請人直接挑好送過來。

　　更讓人挑不出毛病的，是顧則貞雖然臉上滿是笑意，但是對王小姐卻沒有更多體貼的舉止，席間一直專注於照顧岳清明，不時微微低頭與他小聲交談，甚至是將自己盤子裡的食物給他吃。

　　到了最後，有些被冷落的王小姐似乎開始疑心顧則貞不想與她相親（雖然這是事實沒錯），所以才對她提出的每個話題都給出了南轅北轍的答案，有些委屈地低下頭，終於不再主動說話。

　　午餐結束後，董事長夫人帶著外甥女先行離開。

　　顧則貞對董事長道：「我想我跟王小姐恐怕不太合適……況且我家中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不好耽誤王小姐。」

　　董事長似乎也是明白他推拒的意思，歎了口氣，兩人又說了幾句，才起身道別。

　　「這樣就結束了？」岳清明有些好奇地道。

　　他從未參與過這種場合，感覺有些新鮮，沒想到這件事比想像中還要快就落幕了。

　　「嗯，走吧。」顧則貞付過了帳單，兩人一起離開了飯館。

　　說實話，剛才去的是高級飯館，雖說味道極佳，但份量稍少，岳清明最近食量不小，現在也還有些餓。

　　跟對方說過之後，顧則貞找了個地方停車，讓他去買點東西吃，自己則踏入了不遠處的超市，打算順便買些日用品。

　　岳清明坐在速食店裡，飛快地吃完一份漢堡與薯條，正要去超市裡與顧則貞會合時，就聽見後方傳來了沒聽過的聲音。

　　「小雪？你是小雪嗎？」

　　他下意識回過頭，看見了一張有點陌生的臉孔。

　　……那是認識自己的人？

　　岳清明有點迷惘，但很快就確定了這件事。

　　按理來說，他現在的外表跟以前相比，已經是改變了不少，不過五官輪廓還是有點相似，被認出來也不奇怪；況且對方叫的是他的舊名，是在哪裡認識的可想而知。

　　穿著一身西服的男人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似乎是走近了才注意到他現在的衣著與身高，愣了一下。

　　「抱歉，我認錯人了……你跟我認識的某個人長得很像。」

　　那張臉上的驚喜在瞬間消融，目光與神情也在瞬間變得黯淡，前後反差極大，顯然確實是對認錯人這件事十分失望。

　　岳清明搖了搖頭，說了句「沒關係」，對方又再次致歉，這才轉身離開了。

　　他往超市走去，中途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男人踏入了不遠處的一處公寓，顯然是住在那裡。

　　這時岳清明終於想起那個男人是誰了，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站在原地。

　　過去的回憶充斥在腦海中，令他有些難以呼吸，然而剛才見過的那張陌生的臉孔卻愈發清晰，漸漸跟過去他認識的某個人重合在一起。

　　「你在發什麼呆？」

　　「沒什麼。」岳清明沉默半晌，才道：「剛才遇到了一個以前認識的人。」

　　岳清明不笨，一聽就明白了。

　　顧則貞帶著他去，顯然是想讓相親（交往）物件知難而退，畢竟岳清明名義上是顧則貞遠方親戚的遺孤，現今的養子，說起來雖是一件善事，但對女方來說，卻未必是件好事。

　　隔天醒來，岳清明洗漱過後，換了一套衣物。

　　畢竟自己現在看起來是十五歲左右的高中生，所以他選擇的衣著也盡量偏向一般少年的風格，加上那副外國人的相貌，完全就像是會在時尚雜誌內頁出現的人物。

　　岳清明看著鏡子裡的那張高鼻深目的臉孔，發了一會呆。

　　那張臉對他來說日益熟悉，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了。

　　出門前，岳清明與顧則貞先餵了顧律誠吃午餐，等到雛鳥在鳥窩裡睡著後才離開別墅。

　　顧則貞現在的打扮跟平常上班時很像，穿著正式的西服，一絲不苟的打好領帶，完全像是準備去開會的主管，而非前往相親地點。

　　岳清明看著對方，不由自主地走神了。

　　從他住進這個家以來，已經過了幾個月，儘管共同生活，也協助對方照料顧律誠，但顧則貞這個人對他而言依舊充滿了謎團。

　　「你沒想過再婚嗎？」岳清明說出口後才意識到自己問得唐突，停頓一下，又解釋道：「我不是指這一次的相親，而是像……像我們這樣的（交往）物件，應該是找得到的吧？」

　　顧則貞瞥了他一眼，「我沒想到你會對這種事感興趣。」

　　「只是好奇而已，你也可以不回答。」他故作輕鬆地道。

　　顧則貞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一下，才道：「有一部分鳥類……比如像我跟小誠這一種，一旦找到了伴侶，通常就不會再與其他人在一起。即使因為氣候問題不得不離開繁衍地，但回來之後也還是會與原本的伴侶相聚。」

　　「你是說週末……不，季節夫妻？」

　　顧則貞點了點頭，「這種習性被刻在基因裡面，是本能的一部分，在這段關係持續的同時，雙方都不可能出軌。但是當一對伴侶中的雌性死去，你覺得雄性會怎麼做？」

　　「尋找新的伴侶，繼續繁衍後代？」

　　岳清明說完這句話，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用人類思維揣摩顧則貞，但對方之所以這樣說，答案肯定不是那麼簡單。

　　顧則貞搖頭，微微一哂。

　　「那也是一種選擇，只是選擇的人比較少。作為伴侶的雌性死去之後，有些雄鳥不再繁衍後代，而是自己照料雛鳥，也可能會與另一隻同樣失去伴侶的雄鳥一起築巢生活，反過來的情況也很常見。」

　　岳清明愣了一下，「所以這是多元成家的概念嗎……」

　　儘管有些人聲稱同性戀違反自然法則，不過在大自然中，動物之間不涉及繁衍的同性親密或性行為其實並不少見。

　　「要這樣說也沒錯。雖然由我自己說有點奇怪，不過這種忠貞出於天性，難以更改。」顧則貞頓了一下，「你問我會不會結婚，我只能說，目前暫時不考慮。」

　　岳清明點了點頭，心中卻湧出更多疑惑。

　　顧則貞從未提起過顧律誠的母親，顧律誠自己也沒說過，這個家中彷彿不曾有過女主人的存在，至少岳清明在這裡住了好一陣子，完全沒有這棟房子裡看到任何跡象。

　　這是別人的隱私，他本來不該刺探，但終究是忍不住好奇。

　　打從岳清明住到這個家中，除非出差或有要務在身，要不然顧則貞永遠不會在外頭過夜，即使必須應酬，再晚也會回家。

　　曾經出現在這棟屋子裡的異性只有幫傭的中年婦人，除此之外就是負責巡視的保鑣與修整外頭庭園林木的園丁而已。

　　顧則貞就像他一樣，不會將工作或學校的人際關係帶回家裡，這點讓岳清明相當意外。

　　不過仔細想想，顧家父子都不是所謂的「一般人」，為了避免讓外人發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維持距離也是有必要的行為。

　　想到這裡，岳清明換了個話題，「對了，你今天相親的（交往）物件是誰？」

　　「那個人……你應該也認識。」顧則貞笑了笑。

　　「我也認識？」岳清明微怔，隨即道：「是公司的同仁嗎？」

　　「是董事長的外甥女。」

　　對方這樣一說，岳清明登時明白過來。

　　「原來是她……」

　　這位外甥女姓王，與董事長關係極為親近，從前也曾在公司裡工作過一段時間，岳清明之所以認識對方，是因為他們是同期的新人。

　　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似乎是有兩名男同事為她起了爭執，事情鬧得有點難堪，王小姐主動辭職，兩人不在同一個部門，也沒什麼交集，岳清明之後便再也沒有聽過對方的消息。

　　岳清明只記得這位王小姐不太好應付，有時上司說話語氣硬了一些，對方便會眼眶含淚，楚楚可憐地道歉，要讓男同事萌生出保護欲著實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大部分的男性都吃這一套，倒是不知道顧則貞是不是其中的例外。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岳清明迅速收起唇角的一絲笑意，跟著對方下車。

　　汽車停在一間看起來相當有格調的飯館前，他才想踏入飯館，一隻手就已經伸了過來，替他理了理衣領，拈起一根不慎沾上的羽毛。

　　「謝謝。」岳清明下意識道。

　　「不客氣。」顧則貞笑了笑，伸手攬住了他，「我們進去吧。」

　　因為知道顧則貞攬著他肯定是有什麼用意的，岳清明並未推拒對方，而是配合地跟著顧則貞的腳步，在服務員/ 侍應生的引領下，往預定好的位置走去。

　　簡單的介紹與寒暄過後，幾人一一坐下。

　　顯然顧則貞事前介紹過他的身份，也提過會帶他來，其他人並沒有對岳清明的存在產生什麼疑惑，至少表面上沒有。

　　他低頭默默吃東西，聽到顧則貞用富有感情的口吻說起岳清明那對已經過世的「雙親」，無論如何都要代替他們將孩子撫養成人時，忍住了笑意。

　　對方的演技比想像中還要好。

　　岳清明悄悄以眼角餘光往對面一瞥，董事長夫人的臉色似乎不太好，顯然是對顧則貞說的這些話有些微詞，只是礙於情面而沒有說出來。

　　不過，岳清明現在的模樣其實已經算不上孩子了。

　　他總覺得自己很可能是進入了青春期，不僅明顯地長高，體重也在增加，長相也不像最初一樣稚嫩，就連變成貓的時候，體型也變得比以前大了不少。

　　即使顧則貞力氣再大，恐怕也很難像以前一樣用單手拎起他。

　　「……清明現在在哪裡讀書？」

　　岳清明走神了好一會，只聽到後半截話，抬起頭見到對面幾人正瞧著他，開口道：「我在永平高中讀書，今年剛入學。」

　　「你在公立學校讀書？」王小姐似乎相當驚訝。

　　他並不遲鈍，立即就意識到那句話中的不以為然。

　　不過這其實也不意外，像王小姐這樣的出身，從小到大就讀的多半是著名且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同學們也都是背景相仿的人物，自然會覺得並非名校的公立學校低人一等。

　　不過，岳清明選擇這學校的理由只有一個：離家近。

　　因為現在跟顧家父子一起住在郊區，他也不想在通勤上花太多時間，所以才做出這樣的選擇，要不然他從前好歹也是前幾志願的高中畢業，也不至於被對方這樣看輕。

　　「那所學校沒什麼不好的。」顧則貞客氣道，「畢竟我們住在郊區，那裡離家近，也方便他上下學。」

　　「總不能一直這樣。」董事長夫人笑了笑，「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孩子還是要在內城裡讀書比較方便，況且交通也便利不少。」

　　顧則貞委婉道：「現在說這個還太早，清明還在上高中，小誠也還小，還不必考慮這種事情，倒是我聽說捷運有新的擴展計畫，投資郊區房地產也是個選擇……」

　　接下來這幾人就郊區房地產與其他投資項目開始了新一輪討論，只是顧則貞跟王小姐就像電波頻率對不上似的，連完整的對話都接不上。

　　當然，在岳清明看來，這一切都是顧則貞刻意造就的。

　　王小姐說自己喜歡住在內城大廈，因為從高處看城市裡的夜景很美，顧則貞就說他偏好住在郊區，呼吸新鮮空氣對健康很有幫助。

　　當王小姐說自己一年去巴黎幾次，每年春夏時裝秀都不缺席時，顧則貞就說自己對時尚不瞭解，衣服也都是請人直接挑好送過來。

　　更讓人挑不出毛病的，是顧則貞雖然臉上滿是笑意，但是對王小姐卻沒有更多體貼的舉止，席間一直專注於照顧岳清明，不時微微低頭與他小聲交談，甚至是將自己盤子裡的食物給他吃。

　　到了最後，有些被冷落的王小姐似乎開始疑心顧則貞不想與她相親（雖然這是事實沒錯），所以才對她提出的每個話題都給出了南轅北轍的答案，有些委屈地低下頭，終於不再主動說話。

　　午餐結束後，董事長夫人帶著外甥女先行離開。

　　顧則貞對董事長道：「我想我跟王小姐恐怕不太合適……況且我家中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不好耽誤王小姐。」

　　董事長似乎也是明白他推拒的意思，歎了口氣，兩人又說了幾句，才起身道別。

　　「這樣就結束了？」岳清明有些好奇地道。

　　他從未參與過這種場合，感覺有些新鮮，沒想到這件事比想像中還要快就落幕了。

　　「嗯，走吧。」顧則貞付過了帳單，兩人一起離開了飯館。

　　說實話，剛才去的是高級飯館，雖說味道極佳，但份量稍少，岳清明最近食量不小，現在也還有些餓。

　　跟對方說過之後，顧則貞找了個地方停車，讓他去買點東西吃，自己則踏入了不遠處的超市，打算順便買些日用品。

　　岳清明坐在速食店裡，飛快地吃完一份漢堡與薯條，正要去超市裡與顧則貞會合時，就聽見後方傳來了沒聽過的聲音。

　　「小雪？你是小雪嗎？」

　　他下意識回過頭，看見了一張有點陌生的臉孔。

　　……那是認識自己的人？

　　岳清明有點迷惘，但很快就確定了這件事。

　　按理來說，他現在的外表跟以前相比，已經是改變了不少，不過五官輪廓還是有點相似，被認出來也不奇怪；況且對方叫的是他的舊名，是在哪裡認識的可想而知。

　　穿著一身西服的男人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似乎是走近了才注意到他現在的衣著與身高，愣了一下。

　　「抱歉，我認錯人了……你跟我認識的某個人長得很像。」

　　那張臉上的驚喜在瞬間消融，目光與神情也在瞬間變得黯淡，前後反差極大，顯然確實是對認錯人這件事十分失望。

　　岳清明搖了搖頭，說了句「沒關係」，對方又再次致歉，這才轉身離開了。

　　他往超市走去，中途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男人踏入了不遠處的一處公寓，顯然是住在那裡。

　　這時岳清明終於想起那個男人是誰了，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站在原地。

　　過去的回憶充斥在腦海中，令他有些難以呼吸，然而剛才見過的那張陌生的臉孔卻愈發清晰，漸漸跟過去他認識的某個人重合在一起。

　　「你在發什麼呆？」

　　「沒什麼。」岳清明沉默半晌，才道：「剛才遇到了一個以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