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雖然說不出確切理由,但顧則貞擅自扔掉項圈,他確實是感到憤怒的。
岳清明不想解釋自己的想法,但顧則貞卻緊扣著他的手腕,全然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為什麼不說話了?」顧則貞笑了笑,「被我說中了,所以覺得心虛?」
「不是。」他立刻否認道。
儘管否認得十分徹底,但岳清明心裡清楚:對方說得沒錯。
他確實是想將那個項圈留下來,未必是留作什麼紀念,只是想留著而已。
因為成長環境的緣故,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他的。
他還記得,自己長高後穿不下的衣物會被分配給穿得下的孩子繼續穿,而他自己也能拿到別人汰換的衣物;偶爾孤兒院裡會收到善心人士捐贈的書籍與玩具,但那些也都是所有人共享的,哪怕只是一台玩具車都不能被他一個人獨佔。
岳清明並不覺得這種作法有什麼不對,在那種任何東西都相當匱乏的環境中,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也能避免資源的浪費。
然而這種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都對他造成了影響,甚至造就了他後來的性格。
岳清明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實際上極為缺乏安全感,與所有人都維持距離,對自己擁有的東西也懷有強烈的佔有慾。
因為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少,不管是哪一樣,他都不想扔下。
那條被扔到垃圾桶裡的項圈也不例外。
「留著那種東西做什麼?」顧則貞唇角揚起,「難不成你對這段時間的生活還有留戀?」
──不是。
本來應該要說出口的,但是他說不出來。
岳清明臉色僵硬地望著對方,一個字都無法吐出來。
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從來都不知道一般人的家庭是如何相處的,幼時也曾受邀去過同學家,但他在那裡看見同學對母親撒嬌,只覺得自己與那種溫馨和樂的氣氛格格不入,唯一的念頭便是想快點離開那裡。
然而,幾周前的意外導致了他現在的處境。
因為變成了貓,岳清明意外來到了這裡,彷彿也成了這個家庭的一部分,雖然只是寵物而已,但是他確實在這裡體會到了自己懂事後十餘年內一直尋而不得的什麼東西。
岳清明抿了抿唇,一語不發。
「你果然還是小孩子啊。」顧則貞輕聲道。
這句話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岳清明垂下了臉,不再試圖掙脫對方的桎梏。
「岳清明,你敢發誓你一點都不想留下來?」
「……」
「說話。」顧則貞的聲音變得嚴峻。
他悄悄瞥了對方一眼,沉默了許久,才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奇怪,你成為我的監護人之類的事情……我想都沒有想過。」
「你以前肯定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貓。」顧則貞微微一哂。
岳清明被他一噎,臉色愈發難看,但還是勉強壓抑著情緒,「我知道你是希望我留下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的交情應該沒有到那種地步……」
「你為什麼要顧左右而言他?」
「什麼?」他愣了愣。
顧則貞道:「我們現在明明在說這幾周以來的事情,你卻一直提從前,難道你一直對我有意見?」
岳清明僵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客廳裡登時陷入一片尷尬的靜默之中。
過了一會,岳清明才鼓起勇氣看向對方,顧則貞的臉上並沒有太多怒意,甚至稱不上生氣,相反地,那神態幾乎是有些不解與迷惑。
「果然是這樣。但是我自問與你共事期間,並沒有做出什麼讓你討厭的事情。」顧則貞鬆開了手,稍微拉開距離,困惑道:「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既然都已經承認了,岳清明也無意再隱瞞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我們可能是個性不合,你很多時候都讓人覺得難以應付……」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抱怨對方,他連忙又補了一句:「你大概也覺得我不好相處。」
「我沒有覺得你不好相處。」顧則貞笑了笑,「如果你是因為這點而有所顧忌的話,大可不必擔心。」
岳清明有點意外。
「還有,你剛才說我難以應付?」顧則貞似乎不打算放過他,鍥而不捨地追問:「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岳清明想了一會,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例子,只得道:「就像那天,你將變成貓的我帶回來……其實那時你就知道那只布偶貓是誰了吧。」
「嗯。」顧則貞若有所思地應聲。
「但是一般人就算知道,應該也不會將我帶回來,萬一是弄錯了呢?而且你跟我只是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必做到這種地步……」
顧則貞沒有說話。
岳清明嚥了口唾沫,雖說這情景與氣氛都極為尷尬,但話都說到一半了,總得把剩下的話也一併說完。
「我知道你是出於善意,也可能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這些事也並非憑著一句道謝就能一筆勾銷……」
「我明白了。」顧則貞恍然大悟,「你是覺得我出於個人意志做的這些事情,儘管幫助了你,但也為你帶來某種負擔,甚至讓你感覺虧欠我?」
對方說出了真相。
岳清明有點窘迫,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向來不太習慣依靠別人,如果是別無選擇或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另當別論,但現在明明有別的選擇,他實在沒辦法若無其事地留下來。
況且人類這種生物是很可怕的,長久的相處會產生感情,這點全然不受理性控制,就連向來與人維持距離的他,不也是在離開前感到些許留戀不捨,甚至為了那條項圈而與顧則貞產生爭執。
顧則貞用微妙的目光看了他好一陣子,在他低下頭之後,居然笑了起來。
岳清明感覺自己彷彿被嘲笑了,臉上微微發燙,尷尬之餘,不自覺抿緊了嘴唇。
「這麼說,你其實是想要留下來,但又怕虧欠我更多,而且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這裡,於是做出了違心的選擇;但決定離開的同時又覺得捨不得,所以才想將項圈當成紀念品?」
他一陣愕然。
自己這幾天的糾結被顧則貞一番簡化整理,瞬間就變得萬分矯情,簡直像是什麼三流言情小說的大綱,而且對方還說得煞有介事。
「我不打算留下的理由沒有你說的那麼虛偽。」岳清明開口道,「但我不想虧欠你也是事實。」
這話說出來後,他鬆了口氣。
至少是將自己想說的話表達出來了,不管怎麼樣,畢竟是受過對方的恩惠,就算決定離開也不能將氣氛弄得太僵硬。
顧則貞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拿起一旁的平板電腦,隨後在他身邊坐下。
岳清明一頭霧水,不明白對方想做什麼,對方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開機之後,在屏幕/螢光屏上點了幾下,接著將平板電腦交給他。
「你先看過這個再說。」
他凝視著屏幕/螢光屏,上頭開始播放一段影片,一隻幼獸趴在草叢裡,似乎正在埋伏,準備攻擊不遠處在溪畔喝水的斑馬。
那只幼獸身上是淡黃色的毛皮,顯然是貓科動物,身形嬌小,看起來很像是小貓,但岳清明從拉近拍攝的鏡頭裡看見了那一口利齒,當然不會將之當成什麼可愛無害的生物。
過了一會,幼獸行動了,從後面撲上斑馬,這時卻有一隻豹子從側面衝了過來,與幼獸爭搶食物。
斑馬被兩方夾擊,背脊與身側都被咬得血肉模糊,過不了多久便奄奄一息地倒了下來,顯然活不了多久。
另外一頭,幼獸與豹子卻因為爭奪獵物而展開了搏鬥。
幼獸明顯在力量上落了下乘,所以並不主動接近豹子,但也沒有立刻逃跑,一大一小的兩隻野獸周旋了好一陣子,幼獸付出被豹子咬傷前肢的代價,叼著一塊斑馬肉逃走了。
血淋淋的畫面十分觸目驚心,岳清明看得愣住了。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如果你選擇回去,接下來兩、三年,這就是你的生活模式。」顧則貞輕描淡寫道,「剛才影片裡的那只幼獸,就是你的同族之一,年紀大約在一歲左右。 」
岳清明大驚失色,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之前就說過了,回去之後你便要照著他們的生活方式過日子,你似乎沒有將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他何止是沒有放在心上,根本是完全忘了這件事。
因為不想再虧欠顧家父子,岳清明想離開的心情萬分迫切,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以後的生活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一想到生肉裡頭可能有的細菌,岳清明便感到一陣猶豫。
況且,不說飲食的問題,光是看剛才的畫面,就能知道自己不可能適應那種生活……幼獸與豹子搏鬥的畫面被紀錄得十足清楚,但這對岳清明而言,只意味著一個意思。
從頭到尾,一直有人旁觀著這場搏鬥,甚至饒有興致地拍攝了影片,但在幼獸受傷時,拍攝影片的人完全沒有要出手幫助幼獸的意思,甚至放任幼獸與豹子相互攻擊。
也就是說,在這些人眼中,與體型大上不少的豹子搏鬥、甚至受傷……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直到這時,岳清明才意識到顧則貞讓他看這段影片是想表達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到性命危急的時刻,監護人是不會主動出現的。」顧則貞語氣平常,「這就是弱肉強食的生活。」
岳清明沉默了許久。
他正在考慮自己該如何措辭。
這時候改口留下未免也太過厚臉皮,但他實在不能過影片裡那種生活,若是他出生時是動物型態也就罷了,但他在人類社會裡生活了二十幾年,肯定難以適應那種茹毛飲血的生活。
如果不打算留在這裡,而是拜託顧則貞當他的監護人,自己另找地方獨自生活的話……不,這點顧則貞肯定不會同意的。
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岳清明直覺地明白,顧則貞的意思是希望他留在這個家裡。
「我……」他開了個頭,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你對我似乎有一些誤解。」顧則貞主動接過了話頭,唇角為微揚起,「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考慮到自己能在收養你這件事得到什麼好處……」
岳清明神經緊繃,全神貫注於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家裡有兩公尺長的寵物或許很有趣。」顧則貞突然笑了,「看你現在的體型,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能長到那種程度了。」
「……你是在開玩笑嗎。」
而且一點都不好笑。岳清明神態僵硬地想道。
「說實話,作為相識的人,我不希望你去冒險。」顧則貞擺正了態度,言語也愈發實際,「你跟一般的塔爾貝魯特不同,我擔心你體內另一半不明來源的基因會對你產生什麼無法預測的影響。」
岳清明怔住了。
「我說的不只是沒有後代這件事。」顧則貞語氣平穩,「如果是更加致命的影響,比如你的牙齒與爪子不如其他猛獸銳利,或者你的另一半血統並不適合生存在那種環境,這些都可能是致命的因素。」
岳清明默默聽著對方的話,若有所思。
「當然,如果你往後長得足夠大,健康狀態也得到證明,終究還是要去森林裡生活一陣子……不過,也不必急於一時。」顧則貞的語氣異常柔和,「你覺得呢?」
岳清明陷入了兩難的處境,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理智上他明白顧則貞說的話是對的,但要他就此順理成章地留下,似乎有悖於他平日的原則。
他是真的不想虧欠對方,但現在已經是別無選擇。
「我能為你做什麼?寵物之類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如果小誠希望,我會盡量用貓的姿態陪他。」岳清明有點語無倫次,語氣也顯得急切,「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你需要什麼?」
如果不想虧欠,就只能想盡辦法彌補。岳清明是這麼想的。
不管對方的答案是什麼,他都會想辦法做到;以此作為交換條件,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待在這個家裡,而不去思考自己究竟有沒有資格留下。
顧則貞突兀地笑了起來。
並不是那種揚起唇角的微笑,而是真正的笑意,笑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岳清明一陣尷尬,以為是自己說了什麼可笑的話,然而顧則貞的笑聲過了一會才停下,神態也恢復平常。
「抱歉,我不是在笑你。」對方的笑聲止住後,忽然這麼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你考慮的是這些事情,我能夠理解。」
岳清明默默瞧著顧則貞。
「你能為我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我需要的只是你在我上班時陪伴小誠,這樣就已經夠了。」顧則貞語氣平和地道。
「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就算要我幫忙做家事也可以……」岳清明想起顧家請的幫傭婦人,不由自主地說道。
他多年以來都是獨自生活,家事對他來說稱不上困難。
「不用,現在這樣就夠了。你要是找不到事情做,也可以教小誠一些幼稚園裡會學到的東西,算術加減乘除之類的……」顧則貞想了想,「不過現在說這些太早了,你現在變成這副樣子,以前的身份證件還有學歷都不能用了,或許要重頭開始。」
岳清明愣住了。
「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嗎?」
讀了十六年書,這之中還有幾年是在半工半讀,好不容易才拿到那張文憑,結果因為現在的變化,一切又都要重頭開始了。
「不必緊張,我會替你問清楚的。」顧則貞笑了笑,「畢竟我是你的監護人,這種事情讓我來處理吧。」
因為明白顧則貞這話出自於善意,岳清明勉強冷靜下來,猶豫一會,才訕訕地道:「謝謝你……」
「不客氣。」顧則貞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他不禁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碰我?我又不是小誠那個年紀的孩子……」
「對我來說,你現在的年紀也依舊很小啊。」顧則貞眼底含著幾分笑意。
岳清明這才想起,眼前這個人似乎只是披著三十幾歲的外殼,真實年齡可能是他的三、四倍以上……甚至不止。
「你到底幾歲了?」他不禁問道。
「你猜。」
這就是在迴避問題了,岳清明知道對方沒打算說出來,於是也不再追問。
他放下手上的平板電腦,走到垃圾桶旁,從裡頭找出了那條項圈,雖說垃圾桶裡很乾淨,沒有其他垃圾,但他還是走到廚房裡,將項圈清洗乾淨。
將項圈上殘餘的水珠擦乾之後,岳清明抬手將項圈戴上,不過因為扣環在後頸的關係,他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一隻手碰到了他的手指,熟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我幫你戴。」
岳清明放開手,過了幾秒,對方就替他戴好了項圈。
「沒想到你這麼喜歡。」
「不是。」岳清明停頓了一下,還是決定解釋:「這是我的東西,當然要戴著。」
「你不怕被誰看見,產生不好解釋的誤會?」
岳清明不懂對方在說什麼,這種情緒也直觀地表達在臉上。
顧則貞笑了笑,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岳清明登時面紅耳赤。
饒是他再怎麼鎮定,也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戴著項圈,只是想讓自己接受並習慣現在的身份而已,並非有自己從屬於對方的念頭,然而其他人看到卻不會這麼想,畢竟一般人也不可能用寵物的項圈當作裝飾品。
「既然你不介意,就當我沒說過。」顧則貞微微一哂。
對方這樣一說,顧則貞反而沒辦法將項圈解下,要是這麼做的話,豈不是向對方證明自己其實很在意。
反正現在的他也沒有出門的機會,乾脆就戴著吧,往後有必要出門時再拿下來就好了。岳清明如此想道。
這天之後,他們之間算是有了共識,岳清明會留下來,而顧則貞成為他的監護人。
不管兩位當事人的心情如何,至少顧律誠是相當高興的,甚至在用餐時夾了不少食物給岳清明。
岳清明當時正以貓的姿態趴在椅子上,對於顧律誠的好意自然是照單全收。
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因為變年輕了,新陳代謝也很快,儘管他沒做什麼,身體也會自動消耗熱量,所以他吃的東西愈來愈多,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還有顧律誠額外餵他吃的各種零食。
顧則貞並沒有對外隱瞞他的存在,而是找了一天,將他介紹給幫傭的婦人以及聘雇的保鑣,替他捏造了新的身份,於是岳清明轉眼間便成了顧則貞一表三千里的親戚之一。
他現在的外貌愈發引人注目,與其說是混血兒,更像是一般的外籍人士,顧則貞便將他的身份設定為雙親因意外事故死亡,所以他才來到這個國家,投靠雙親生前提過的親戚。
顧則貞也與卡布利亞當地負責此事的機關聯絡過,辦妥了收養的手續,沒過多久,岳清明便收到了嶄新的護照。
至此,他總算是有了新的身份。
不知道顧則貞到底用了什麼手段,以前岳清明擁有的財產包括房產與存款,全數都回到了他的名下。
他有點好奇對方到底用了什麼方法,不過顧則貞沒有主動說,他便也沒問。
對岳清明而言,現在的生活極其輕鬆,除了陪伴顧律誠之外,他也在尋求自己能做什麼,漸漸地,他偶爾會準備早餐,與另外兩人一起食用。
因為獨自生活多年,這方面的技巧也還不錯,至少岳清明看得出來,顧則貞對他的手藝是滿意的,除了午餐依舊是由幫傭婦人準備,早晚餐逐漸都由他接手了。
等到天氣開始轉涼時,某天顧則貞忽然道:「岳清明,你該去上學了。」
岳清明愣了一下,一瞬間搞不懂對方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他從顧律誠腿上抬起臉,求證似地望向對方。
他現在是貓的狀態,問不出話,但那視線已經明確地表達了疑惑的意思。
「你的外表差不多十五歲,也該去上高中了。」顧則貞笑了笑,「要是想要跳級的話隨時都可以,看你自己決定……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不會打算直接去考大學。」
對方說得沒錯。
要是考到了高中同等學力資格,當然可以直接去參加大學學力測驗,但岳清明讀高中畢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學過的東西早就忘得一乾二淨,根本不可能直接通過高中同等學力的考試。
換句話說,岳清明至少得在高中花上一、兩年,將自己學過的知識重新找回來,接著才能去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