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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師》第121章
第121章 贏

  三天后,落霞山莊,難得有機會聚到一起的晉家眾人又一次回到了這間坐落於半山腰的大房子裏。

  家裏的老貓依舊是賴在外頭不肯回家,老董在門口停車,張阿姨在剛剛就興高采烈地先去廚房準備今天的晚飯了。

  而時隔好幾天,好不容易又一次來到這裏的張長聲和晉長鳴則顯得十分興奮地一起在草坪上玩球,只是玩著玩著,張長聲這小胖子忽然就被自家長鳴哥哥給鬼鬼祟祟地拉著躲到旁邊去了。

  “誒,胖子。”

  “恩恩,長鳴哥哥怎麼啦?”

  依舊是那副傻乎乎的小白狗樣子,張長聲蹲在地上特別聽話地看著自家長鳴哥哥,卻被他家無情的長鳴哥哥給鄙視地瞪了一眼,而生怕別人會發現自己和他的對話,眉頭皺緊的晉長鳴想了想才小聲道,

  “今天舅媽怎麼好端端地又沒來,大家不是說好週末要一起吃晚飯的嗎?”

  “額……他今天好像有事……”

  “什麼事?”

  “他去看我爸爸媽媽了……”

  “看你爸爸媽媽?”

  “是啊……好像是我爸爸媽媽的屍骨終於都被找到了吧,然後秦艽就去處理他們的後事去了……不過他最近看上去確實心情不太好,雖然角長出來,心也回來了,偶爾看著也不那麼像個壞蛋了,但總是趴在龍池邊一個人不吭聲……河伯和我說,他回來之後已經好幾天不想說話了,感覺傷心的快死了……”

  “這,這是什麼意思!你別給我胡說八道,有我大舅在,舅媽怎麼會傷心的快死了呢……”

  晉長鳴這麼教訓了張長聲一句,也得到了小白狗一句委屈巴巴地哦,長鳴哥哥我錯了,而看到他知錯就改也滿意地點點頭,眉頭皺緊的晉長鳴想了想之後才摸著下巴小聲道,

  “不過我大舅最近也挺奇怪的……他前兩天忽然把自己書房的鑰匙給我了,讓我以後要多進去看看書,還讓我以後對你好點,對爺爺好點,要懂事一點,有什麼事都去找廖叔叔……”

  “……咦,兔子舅舅幹嘛忽然和你這麼說啊……”

  “不知道啊,聽廖叔叔說他好像最近要出個遠門吧,可能和舅媽一起還是怎麼的?廖叔叔也讓我乖點,就好像我以前根本不乖似的,哼哼……”

  這麼嘀咕著,晉長鳴心裏也略有些不滿,但等對上張長聲這小笨蛋完全沒聽懂的眼神後他也無語了,只能敲了敲他的腦袋瓜,又板著臉大聲道,

  “話說,你之前說要給我悄悄看的東西呢!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啊?”

  “哦哦……我差點都忘了,其實是這個嘿嘿……一支笛子當當當~”

  “喲,這笛子看著倒是還不錯,可你真的會吹嗎?”

  “我,我不會啊……但秦艽說,我爸爸會,讓我以後可以學一學,說起來哦……長鳴哥哥,這把笛子可奇怪了,一開始我怎麼也吹不響,後來我就讓阿鏡來幫我修一修,結果你知道這支笛子裏面有什麼東西嗎……”

  “有什麼?”

  被張長聲一下子吊起了胃口,晉長鳴也好奇地把耳朵湊了點過去,而成功地讓自家長鳴哥哥好奇起來的小胖子只傻乎乎地嘿嘿嘿笑了起來,又小小聲開口道,

  “裏面塞著好多好多寫著字的糖紙,阿鏡一看就傻了,然後就把這些糖紙都一點點拿出來的……我不太認識上面的字,後來阿鏡就都拿去給秦艽看了……但我覺得我爸爸以前一定是個貪吃鬼,不然幹嘛最後還塞那麼多糖紙在裏面呢……你說是吧長鳴哥哥?”

  草坪上孩子們的對話顯然並無法讓樓上一直看著他們的大人們聽見,但站在窗邊的老爺子和晉衡還是就這樣一起看了許久。

  雖然伴隨著年獸被再次封印在姒氏大門,死人河中的陰屍都重入輪回道,晉淑當年死去的真相和他們之間真實的關係也跟著一起暴露了。

  但三天前回到家中,順帶處理自己身後事的晉衡看上去還是和往常一樣,即便面對著老爺子和老耳朵明顯有些愧疚的態度,也一直是顯得平靜而包容的。

  “我被你姐姐在紙上畫出來的時候你才剛五歲,年紀小,不懂事,很容易被大人騙,晉淑說什麼你也就什麼都信了。”

  “……”

  “我是紙人,沒有親人,也沒有過往,更不存在什麼實際年紀,能被你這樣一個小娃娃親口叫一聲祖父,就彷彿有了新的生命,也被賦予了一張紙真正活下去的價值,所以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開始相信了,我是晉衡和晉淑的祖父,我應該好好照顧你們,再像個野蠻不講道理的古板老東西一樣督促著你們讀書,結婚,早日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可當初那件事,還是就那樣毫無預兆地發生了,我沒能救下我的孫女晉淑……還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孫子就這樣死了……”

  “……”

  “我和你們到底不一樣,無論被撕毀多少次,我都能活下去,可你們都是活生生的孩子……這讓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幸好後來看著你活過來,又忘記一切地繼承你姐姐的一切,我總算是放心了一些,但現在……可有時候看著你,阿艽,還有長鳴,還有那個……胖乎乎的小長聲,我心裏多希望咱們家的這一熱熱鬧鬧的大家子都是真的啊,我真的就是你們這些好孩子的爺爺,祖爺爺啊……”

  老爺子說到這兒略微有些哽咽了,他不怎麼敢去看晉衡的表情,彷彿多看一眼下一秒就只能是永別了,而聽到他主動說起這些,面色蒼白,眼神溫柔的晉衡也只是抬起頭握了握他的手,又用一種溫和的目光看著他點點頭道,

  “這一切……本來就都是真的。”

  “……”

  “晉淑和晉衡都是真的,您還有家裏的一切都是真的,是你們撫養了我和晉淑,給了我們一直想要的家,我的腦子裏清楚地記得這一切。”

  “……”

  “就和當初晉淑希望我忘記一切那樣,我希望我走之後,家裏能暫時隱瞞我不在了的事情,秦艽那邊我會自己來處理,老廖那邊我也已經和他說好了,但長聲和長鳴還要麻煩你繼續照顧,雖然這對他們可能不公平,但這也是我目前唯一希望能瞞住的事情了……”

  “嗯……這一點我都明白,不過……是啊,你說的對,都是真的……即便很久以前是假的,都過去那麼久了也早變成真的了……將來,我會在這兒繼續像從前那樣幫你和你姐姐照顧著長鳴和長聲,然後等著阿艽和你有一天能一起回來,我應該……還能等到這一天到來的對嗎,阿衡?”

  這麼說著,眼睛有些泛紅的老爺子和晉衡對視了一眼,這一刻他們心裏其實彼此都很清楚,人一旦死了,今生和家人朋友的緣分也就盡了,來生即便相見也不會相識,就算是真的至親也未必會一輩子記得你,哪里還會有什麼可能會再次重逢相見呢。

  但沉默了片刻,雙鬢斑白,連手掌都老的像枯木一般的老爺子還是望著晉衡消瘦蒼白的面頰又一字一句地輕輕開口道,

  “多年前……我曾聽到先人在我耳邊念過一首關於人間團聚和相守的詞,我此後多年銘記,如今我也想把這首詞告訴你,阿衡。”

  “……”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所有人都忘了你,他都不會捨得忘了你,去找阿艽好好說一說吧,千萬別給彼此留下什麼遺憾,有些人有些事,要是錯過了……就真的再也等不到了。”

  ……

  這一晚,晉衡和家人度過了最後一次晚餐。

  從落霞山莊出來的時候,他坐在老董的車裏安靜地看了會兒半空中已經恢復如初的白色月亮,又在車開進市區之前,才忽然若有所思地望了眼窗外。

  老董見他臉色白的可怕,也一直不敢怎麼開口說話,而垂眸不語的晉衡見狀只是明顯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後座上面無表情地想了會兒事,隨後沖著前面的老董淡淡開口道,

  “老董,送我去三圭橋之前,先送我去買點東西吧。”

  “什麼東西?”

  “第一次我去給秦艽過生日去的蛋糕店和鮮花店,送我先去一下那裏吧。”

  “……”

  車子在老董複雜的眼神和晉衡平靜的聲音中安靜地調轉了一個方向,隨後又向著市區的另一個地方開去。

  再等晉衡終於買到他想要的東西,又如約出現在夜晚吵鬧的三圭橋外時,隔著因為一年一度楊川市的天水娘娘河燈會而聚集在這裏的人群,白髮青年就這樣對上了孤獨站立在橋洞底下望著河水的男人。

  他的頭髮又一次剪短了,收拾得很乾淨的面頰一眼看上去似乎氣色不佳,但低頭夾著煙望著河面,同時伸出一隻腳試探著河水的樣子卻意外地顯得懶散又性感。

  而似乎是注意到有人身後一直看著自己,朝他這個方向慢悠悠看了一眼的秦艽先是將煙頭捏掉,又在將頭髮都隨手攬到耳朵後面,才面無表情地一步步地穿過人群朝晉衡走了過來。

  ……

  “我記得這好像是你和我第一次約會穿的。”

  一看到他慢慢站定在自己面前,皺著眉的晉衡就看了眼他身上和平時明顯不太一樣的打扮,而秦艽聞言只抬起灰色的眼睛看了眼他,隨後才看向一旁顯得不置可否地開口回答道,

  “因為我只有這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衣服,也只有這一雙能乾乾淨淨如約去見你的鞋。”

  “……”

  這個回答給人的感覺忽然有點像一開始那個總是把一切情緒都藏在自己心裏的秦艽了,而晉衡聞言也沒有著急吭聲,只是略微點點頭又望著遠處璀璨明亮的河燈慢吞吞道,

  “那陪我走走吧,我還有些話想單獨對你說。”

  可本打算跟著他一塊往前走的秦艽在低頭的瞬間,卻忽然發現了晉衡手上拎著的那些東西,而面無表情地看了眼這總是一聲不吭的傻兔子,嘴唇抿著,似乎在隱藏著什麼情緒的秦艽沉默了一下還是語氣有點古怪地開口道,

  “……你買這些東西做什麼。”

  “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約會的氣氛好一些,想了很久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

  “你會覺得提前和一個人把這一輩子的生日過完……有點奇怪嗎?”

  這個問題問出口,秦艽忽然就沉默了下來。

  面容明顯有些緊張的晉衡垂眸地看著他,卻也沒有著急催他回答,而直到晉衡以為他不會給自己回答時,面前這個和自己彆扭了一輩子的傢伙才在晉衡的注視下乾巴巴地皺著眉回答道,

  “……不會奇怪,很開心。”

  這個回答讓晉衡很意外,很與此同時卻也真的發自內心地感覺開心。

  所以向來含蓄內斂的他在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一旁乾脆牽起了他的手,又和身旁這個因為難得誠實了一回,所以也很不自在的傢伙一起繞著夜晚的三圭橋就這麼走了一會兒。

  這個過程中,晉衡給秦艽買了他一直很喜歡,但很少有機會會吃的甜湯,隨後他們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不那麼多的地方,並一起坐在三圭橋的橋洞底下邊看人在橋下面放河燈了起來。

  “祟界後續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嗯,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其餘的就等張長聲自己長大吧,我本來也不可能一輩子留在祟界照顧他。”

  “其實如果方便,可以讓他住到落霞山莊來,畢竟那裏有老爺子他們照顧著,以後也可以和長鳴一起。”

  “他比起晉淑,其實和張奉青的性格更像,做祟比做人明顯更容易有成就多,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這麼隨口說著,一直以一種相對放鬆的狀態在和晉衡說著話的秦艽也神情懶散地坐在河邊抬起頭,等看到面前正在往蛋糕上插蠟燭的晉衡手邊還放著另一件東西,他先是停頓了一下,隨後才看著晉衡挑挑眉道,

  “這是什麼?”

  “螺嫂的田螺,傳說只要把自己想說的話說給它聽,它就能幫你藏住一個人心中最重要的秘密。”

  和秦艽一樣淡淡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個河螺就挪開了眼睛,今晚的晉姓師看上去明顯就提前有所準備,所以倒不至於和之前的某次那樣弄出送秦艽一屋子黃白菊花的烏龍。

  而坐在河邊的兩個人在這種安靜美好的氣氛中就這樣對視了一眼,隨後不自覺調整了呼吸的晉衡才望著那蛋糕上如同燈芯一眼閃爍的蠟燭又緩緩開口道,

  “這是晉衡給秦艽過生日的第一年,起初對彼此都很排斥的他們因為一個很巧合的原因一起在崔丁冬家的小閣樓上呆了一晚上,那是晉衡生平第一次給其他人過生日,所以他做的很糟糕,但現在想想,那天晚上的蛋糕確實很不錯,當然……人也很不錯。”

  “……”

  “這是晉衡給秦艽過生日的第二年,他們已經漸漸習慣了和彼此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雖然還是會有意見不合造成的大小爭吵,但只要晉衡對秦艽先低頭說一聲對不起,秦艽都會立刻特別輕易地原諒他,也許兩個人要天長地久的在一起,就是需要這樣的諒解吧,對方或許並不是自己第一眼就心動的人,但很奇妙的是隨著彼此瞭解的深入,會情不自禁地越來越被他吸引,無論是缺點還是優點,都開始習慣,而漸漸地,你就會發現,能每天在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那個人為自己笑一笑,都好像是這世上最令人充滿成就感的事了。”

  “……”

  “晉衡給過生日秦艽的第三年,他們的朋友廖飛雲終於在這一年找到了可以共度餘生的人,這對於大家來說都是很開心的一件事,所以大家決定一起給廖飛雲和他的妻子一個熱鬧的婚禮,婚禮結束的時候,晉衡對秦艽說,你想不想也要一個這樣的婚禮,秦艽想了想,回了句,也許可以試試,你覺得呢?”

  “……這種事你也能提前算出來?”

  “嗯,雖然一般被人叫做姓師,但我其實偶爾還會幫人算點姻緣,平時完全沒看出來對嗎?”

  “肯定又在瞎掰,你為什麼不去自己出本書。”

  “至少蟾蜍仙姑的故事肯定不是假的,心底善良的好蛇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的。”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鬼話?”

  “真的,我從來沒對你撒過謊。”

  晉衡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著,回憶起之前發生在陰司的那樁糗事的秦艽也眯著眼睛一語不發地看了這死兔子一眼,直到晉衡手邊的蠟燭都快用光了,一直都顯得過分沉默的他才看著面前的白髮青年緩緩開口道,

  “今年是他們一起過生日的第幾年了?”

  “……第五十八年,他們不再整天因為一點點小事吵架,模樣看上去也不再年輕,平時一塊出門散步買菜或許會有好心的年輕人站起來給他們主動讓座位,他們的外甥長鳴和長聲也早都已經長大有自己的家庭了,他們周圍的一切也變得逐漸安定了起來,他們開始一起認真考慮去一個安靜的地方養老,無論是深山還是鄉下,總之這輩子都再也不要離開彼此了。”

  “……”

  “這時候晉衡忽然想起了他剛認識秦艽的時候發生的事,那時候他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更瞭解一些對方,秦艽給他做過梨湯,也給他送過宵夜,但當時連他們的外甥長鳴看見都會說,晉衡對秦艽實在不夠關心,還總是自以為是的忽略他心裏的感受,可他太笨了,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因為他確實不太懂這種感覺……後來他在家裏偶然看到一本書,上面就寫著這樣的一段話。”

  “……什……什麼話?”

  “*你要記得那些大雨中為你撐傘的人,幫你擋住外物的人,黑暗中暗暗抱緊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徹夜聊天的人,坐車來看望你的人,陪你哭過的人,在醫院陪你的人,總是以你為重的人,帶著你四處遊蕩的人,說想念你的人……是這些人組成你生命中的一點一滴的溫暖,也是這些溫暖使你遠離陰霾。”

  “……”

  “我不知道你的生命裏以前有沒有這樣的人出現,但我覺得這些事情我應該每一件都有為你做到了,你的心裏……現在有沒有覺得暖和一點,不再像以前那麼冷的可怕了,秦艽?”

  對話到這裏,低著頭的秦艽忽然不出聲了,晉衡以為自己精心準備了這麼多,卻臨到關鍵的時刻又說錯了話,所以連忙緊張地抬頭看向轉他。

  可還沒來得張口說話,他就被他家紅著眼睛的祟君殿下從身前一下子抱住了,而感覺到秦艽那種恨他恨到骨子裏,卻偏偏又無可奈何的憤怒和傷心都被一股腦發洩了出來,抿著唇的晉衡也沒有說話,只是任憑咬著牙的秦艽埋在自己的肩頭感受著他眼睛裏的冰涼滑落下來,又抱著他一字一句開口道,

  “你給我好好記著……你欠我的是完完整整的一輩子,無論你下輩子躲到哪里去,我一定會去找到你。”

  “……”

  “如果我下次遇見的時候,你敢表現得對我愛答不理的,還裝作不認識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再活生生吃了你,聽見了沒有……”

  這虛張聲勢,一點都不秦艽的口氣其實實在是缺乏說服力,但至少那份離別的不舍他終於是清晰地感覺到了,而聞言的晉衡也在愣了一下之後,才用很小聲很溫柔的口氣輕輕地點點頭沖懷中的秦艽回答道,

  “嗯,我等著你,也請你一定要等著我來找你……我的祟君殿下。”

  伴著這樣的聲音,遠處的夜彷彿漸漸深了。

  秦艽因為之前在祟界忙著處理了好幾天有關老祟主的事情後續,所以不知不覺就靠在晉衡的肩膀上睡著了。

  而一直在和他斷斷續續地說話,直到此刻才沉默下來的晉衡先是看了眼三圭橋外的那一艘熟悉的小船,又在看向秦艽的面容後情不自禁地久久停下了一會兒。

  他的心上人此刻正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睡臉安詳,仔細看甚至還有些幼稚地皺著眉抓著他的衣角。

  他的臉頰看上去一點都沒有平時陰冷的,發怒的,排斥著所有人靠近的樣子,給人的感覺意外地很乾淨,也很美好,像是那日他們初次相遇時盛開在他桌角的那支名叫烈香的茶花一樣好看地讓他壓根挪不開眼睛。

  也是這時候,從剛剛起就始終看著他的晉衡忽然感覺自己有點困了,手和腳似乎開始變得不聽人使喚,心口和耳朵裏也開始出現一些模糊的聲音。

  那片河水的盡頭,好像傳來的是晉淑小時候第一次教他認字讀書的聲音吧?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楚衛,蔣沈韓楊……阿衡,這書上最開頭的這幾句,你能認的出來嗎?】

  而這般想著,晉衡便不自覺伸出手握住秦艽冰涼蒼白的手,又最終以這樣一個能讓彼此暖和地依偎在一起的姿勢抱了抱他。

  許久,眸子被月光映襯得泛著銀白的光,連心口的最後一絲溫熱都快消失的白髮青年才吻了吻他的額頭,又低下頭一字一句地對自己的祟君殿下,亦或是手中的那個保守著彼此秘密的河螺輕輕地說出了在這世間的最後一段話。

  “河螺,我對秦艽這輩子說過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謊。”

  “我今生沒有去求過誰,但這一次我願意拿出我全部的真心去祈求你,只希望皇天在上,後土為證,能幫我一直保佑他,讓他一生無憂,長命百歲。”

  “即便沒有我在,也永遠開心健康地好好活下去,早日如真正的龍一樣自由自在地飛回到……屬於他的天空中去。”

  *

  【還沒長出角的蛟大多都很醜陋,我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也和現在長得不太一樣……我現在喜歡的那個人就是當初那個曾在雷雨天里拉過我一把的恩人,他那時候還很小,我也壓根沒長大,我只記得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有很多人從我的面前走過去,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多看我一眼,只有他停下來在大雨裏給了我一把傘,還問了我一句話……】

  【你在這兒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家啊……你的家在哪兒啊?】

  【所以,我給了他一份謝禮。】

  ……

  【剛剛堂屋掛的就是鄧老師和你師母結婚時候的照片嗎?他們一個叫陸錦堂,一個叫蘇秋月?】

  【恩,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這名字挺上去還挺般配的,他們兩個真的就在這兒教了一輩子書沒離開過?】

  【恩,門口這兩棵樹也是他們結婚那年就在的。】

  ……

  【這兩棵是什麼樹?】

  【銀杏,木犀。】

  【恩?聽上去怎麼好像也挺般配的。】

  【你覺得晉衡這個名字和什麼名字比較般配?】

  【你覺得呢?】

  【這個世上再沒有比秦艽更配得上晉衡的人,你是他的陌上桑,也是他的秦羅敷,他這一生能遇到一個你,才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放手的萬幸。】

  ……

  次日,三兩胡同外。

  清晨早早起床,又簡單打掃了一下院門的馮至春正坐在門口小心地喂著附近流浪狗。

  因為她先前足足已經喂了大半年的關係,所以這周圍的流浪狗們大多已經認識她了,而面容衰老的馮至春盯著小狗們在爭搶著碗裏那些吃食也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才看著腳邊這些可憐的小狗們低聲念叨道,

  “慢點吃……慢點吃……不要搶……和我的小光小時候一樣……唉……老天爺啊……我的小光……到底什麼時候會願意回家啊……他到底什麼時候會願意回來看看媽媽啊……”

  她說這話時眼神還是始終的盯著腳下的地方,畢竟這種話她先前已經念叨過無數遍了,她自己心裏其實也早就不抱希望了。

  可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她說出這話的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到自己面前的幾隻小流浪狗忽然停頓了一下,又向著巷子不遠處的地方搖了搖尾巴。

  而緊接著,一雙屬於少年人的腳就這樣緩緩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又在慢慢蹲下來朝著她蒼老的臉看了一眼後,才沖著瞬間落下眼淚的馮至春的注視下露出了一個讓人有些心酸和複雜的眼神。

  “我回來了,哥哥……他讓我看看你,媽。”

  ……

  “夫人和女兒在陰司的事情都安頓好了?”

  三兩胡同的小巷外,多日不見的秦艽和燈芯老人之間也正在面對面地說著話,他們都明白,這也許就是此生髮生在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了,所以面對著當年他多由於虧欠的秦艽,燈芯老人也顯得有些複雜地難得放下姿態緩緩開口道,

  “嗯……謝謝,這麼多年來……是我這個老東西一直都錯怪了你……倩雯當年的死是因為她自知自己病入膏肓不想拖累於我……”

  “不用假惺惺地逼著自己和我道謝,我當年會那麼做原本也是為了我自己。”

  “你……你這小子,行行行,我就不和你假客氣了……但……你真的不過去和她道一聲別嗎?那到底是你這輩子唯一的家人了,而且那女人到底最後也……”

  “除了我自己,我在這世上早就沒有任何家人還活著了。”

  “……”

  “說出來可能有點可笑,我小時候每到下雨天就會在孤兒院門口傻乎乎地等我媽,我留著她給我的那把破傘,我以為只要小心留著它,有一天她終究會回去找我,但她卻一直沒有,直到有一天,我真的徹底死心了。”

  “……”

  “她現在終於可以如願了,我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他們面前了,而這,也算是回報她對我和晉衡最後的那番好心搭救吧。”

  “……那你接下來準備一個人去哪兒了?”

  燈芯老人語氣複雜的問題讓秦艽沉默了一下,接著他才拿起放在一旁的傘抖了抖水,又朝著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稍微泛著點揮散不開的霧氣,唯有冰冷和朦朧的雨水永久地停留在了灰色的眸子裏,但他知道,他接下來的方向其實很明確,就只是那麼一個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的人的所在而已。

  “去找他,不管是人間還是祟界。”

  “……”

  “把年獸親手關進姒氏大門的時候,晉衡和我說說,晉淑死的那個晚上,‘年’曾經親口在他耳邊告訴過他,一天不僅僅代表的是時間,還代表著距離。”

  “這又是……什麼意思?”

  “每一條活在人間的生命都是一刻不停向前的,除非徹底死亡根本不可能停下或是發生任何逆轉,陰司為了不讓某些死去的人和前世還有某些交集的人再次相遇,會讓所有重新輪回轉世的魂魄和他前世所經歷過的時間剛好差上一天,這一天看上去短暫,只有僅僅二十四個瞬,彷彿一夕之間便可度過。”

  “……”

  “但其實,哪怕僅僅只相差一天,今天和明天也永遠不可能算是同一天,更不可能產生任何意義上的交集,所以即便晉衡將來能重新轉世為人,他和我之間註定也只能差著這麼一天,再也不可能有一絲機會在同一天裏遇見彼此。”

  “那你還……”

  “……找到他,或是等他來最終找到我,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約定,按照船工給我的說法,十二年即為一次輪回,在輪回的盡頭就可能存在著時間的某個介面,如果下一個人世間的輪回之後,我終究還是無法找不到他的人在哪,那我就會先去那個我們所有人最終都會相聚的地方,等那個傢伙……親自來黃泉邊找我兌現他的諾言。”

  大概也瞭解到了秦艽內心的堅持,搖頭歎息了一聲的燈芯老人最終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他幾句才轉身進入牆中一步步地離開了。

  而目送著燈芯離去,也清楚地意識到從今天開始,自己就真的無家可歸的秦艽就這麼靠在巷子口和母狨一起呆呆地坐了會兒,直到天空中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雨,母狨也在旁邊擔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渾身濕透,隱約也想起什麼的他才抵著牆望著天空自言自語了起來。

  “狨,我以前總是天天琢磨著想把心和角都找回來了,我以為只要把它們統統找回來,我就可以不再像以前那麼難受和仇恨所有人了。”

  “可我的心現在已經找回來了,我的角也重新長出來了,我卻……找不到晉衡了。”

  “說起來……我以前確實做了很多見不光的壞事,被我傷害過的人很多很多,哪怕我不想承認,但那就是發生過的事實。”

  “就和燈芯會用那種頑固的態度不斷的掩飾當年對我的愧疚一樣,其實我也一樣,對那些已經造成的過失和錯誤,我也只會一遍遍固執又大聲地強調著,我沒有錯,我一輩子都不會錯。”

  “因為一旦承認自己做錯了,以前做過的每件事就都是錯的了,那這麼一來,我這個人……該有多糟糕啊。”

  “所以我其實不是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我只是從頭到尾壓根都沒有勇氣去承認這一點而已。”

  “不過,幸好,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這麼說著,懶洋洋眯著眼睛的秦艽也歪著頭看了眼遠處正在巷口飛快奔跑著,躲避雨水的母女,那只是一對從前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多關心一眼的凡人,但此刻他彷彿又明白了為什麼晉衡會始終那麼傻傻地要做個好人的原因。

  “老祖宗,秦艽……知錯了。”

  這麼一聲歎息落下,天空密佈的烏雲伴著雨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停了,巷子外面的那對母女驚訝地看著頭頂,半天那個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聲音才傳進了小巷裏。

  “誒,媽媽,你看啊你看啊,天上怎麼又忽然不下雨了,好奇怪……”

  “嗯?真的啊……難不成這世上真的是有龍王爺在天上一直保佑著大家呢……”

  “咦,媽媽,龍王爺又是什麼啊?”

  “龍王爺啊……就是那些心地善良,非常喜歡人,還願意保護凡人的龍,相傳他們都住在金碧輝煌的龍宮,長著美麗的角和佈滿漂亮鱗片的身體,有時候還會飛翔在天上,一邊悄悄看著底下的人間一邊幫照看著人間家家戶戶的風調雨順,所以過去的人啊……就總喜歡把龍王爺稱為大地之上所有生靈的神明和祖先……”

  而聽到這話,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的秦艽只搖晃著撐著牆站起來,又在將手上的雨傘重新拿起來之後才望著前方慢悠悠沖身旁的母狨開口道,

  “狨,我們走吧,還有一個整天慢吞吞的傢伙在前面等著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可能會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但我想他應該還會是個整天只想著幫助別人,無私善良到讓人很想打他的傻姓師吧……”

  “不過在去找他的路上的時候,我或許可以給你讀一讀張奉青這個傻瓜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封信……順便可以把你的人話水準再好好提升一下……”

  “吼!!”

  母狨這麼回答著,也從秦艽的手裏興奮地接過了那些由被壓平的糖紙拼湊起來的信,而伴著她蹩腳的人話,一份埋葬于那支叫做一把青的笛子裏多年的信終於是重見天日了。

  “嗚友秦艽,需舊不見,墜近還吼嘛——”

  ……

  【吾友秦艽,許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很抱歉,給你留下這最後一封信的時機實在不太好,因為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一個能好好和對方說一聲再見的機會,所以最終我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將這封信留在這裏,只待將來有一天你能看到它。】

  【那天最後一次去看你的時候,我心裏其實是很想和你說一些讓彼此都開心一點的事,但是因為一些我自身的原因,我還是什麼真話都對你沒能說出口。】

  【還記得一把青嗎?是啊,就是我母親臨終前留給我的那支笛子,我父母年輕時曾因它而結識,所以我的名字才會叫奉青,因此這把笛子雖然不算貴重,卻一直對於我來說意義有些特別。】

  【曾經走到哪兒都帶著它,你把它故意偷走耍我,我還和你生氣,可後來有天我卻和你說我把它送給了一個人了。】

  【當時我沒有告訴那個人究竟是誰,但是現在它卻還是回到了我手上,至於它為什麼會最終回來,那就是一個很漫長很遙遠,對我個人而言又很特別的故事了。】

  【你應該沒忘了吧?那年我和你都是十一歲,你被狗母娘娘從人間帶到祟界來,也認識了我和秉忠。】

  【狗母娘娘對我們三個的態度一直都很糟糕,還總是讓我們在狗巷裏背著筐子收拾那些臭的要命的狗糞,有時我們明明辛辛苦苦地幹完了活,她卻還是不給我們吃飯。】

  【你每次都看起來特別聽話地給狗母娘娘做事,有時候是擺出一張虛偽的嘴臉故意賣乖,有時候則會對人睜著眼說一些自己都不信的瞎話。】

  【你看上去不喜歡和我們這些可能會和你搶飯吃的對手說太多廢話,一副欠揍的不行的樣子,給人的第一感覺就很不好。】

  【但是沒辦法,哪怕你表現得再不討人喜歡,我們還是成了好朋友,或許從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咱們也許是能做朋友的吧?】

  【忘了是因為哪一次偷偷看見你一個人躲在狗巷不出聲地哭,還是因為你大半夜餓著肚子卻還死撐著不去吃那些發臭的人肉了,反正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隱約覺得你和我骨子裏或許是一樣的人。】

  【不過後來的有些事實也證明了,你有時候就是比我聰明也更狠心,因為我這個人時常會有點自以為是,覺得自己一路走來的運氣還算不錯,十分容易滿足於眼前所擁有的一切。】

  【但你不一樣,你因為失去過太多的東西,所以始終對自己目前掌控的一切沒有什麼安全感,即使你心裏十分在乎一件東西,為了能抓住更多你也會逼你變得自己更狠,不過這一點,恰恰也很適合在祟界這樣的地方生存下去就是了。】

  【因為我是如此瞭解你,所以果然,經歷了最開始那段你總是不愛搭理我的日子,我還是成為了你的朋友,之後我們還結伴闖到了那時的祟界,成為了老祟主手下同樣一起艱難討生活的一個無名小祟。】

  【可大家還是整天吃不上飯,於是我們兩個骨子裏壞到一塊去的傢伙就開始自己想辦法解決這個嚴峻的生存問題。】

  【當時恰逢第一次祟潮爆發,我們就時常半夜趁人不注意跑到人間去撿些大祟們吃剩下的獵物,那時候的你只是個比我還沒經驗的小屁孩,張秉忠這個蠢笨的要死的傢伙更是完全派不上用場。】

  【所以每次都是你用花言巧語先去騙那些獵物上鉤,張秉忠來做站著不用動的誘餌,而我則來做最後親手殺死獵物生命的好獵手。】

  【現在想想那幾年我們過得可真是糟糕,不僅永遠吃不上飽飯,還要昧著自己的良心到處去誘騙和殺死那些也許並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活人。】

  【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因為我們三個生來的命運就是如此,除了在那些盡情發臭腐爛的血肉中一點點試圖掙扎著活出一點像人的樣子,我們根本並無選擇。】

  【可唯獨有一次,當年還是個毛孩子的我卻運氣不太好地遇上了件麻煩事,因為那天張秉忠忽然病了,不僅病的很嚴重,還一邊大哭一邊求我給他一點肉吃。】

  【他是我在世上最後的親人了,我就是活活餓死自己都不可能餓死他,雖然他有時候確實和你說的那樣又蠢又笨,活著也是白白浪費糧食,但是心裏著急的要命的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讓你幫我照顧著生病的張秉忠,自己則想出去再找些辦法。】

  【可你也很明白,那時的我根本對眼前的情況束手無策,那一晚的天真的很黑,我根本找不到別的邪祟不吃隨便扔下的食物,更不用說是其他能稍微填飽肚子的正常東西。】

  【累的渾身沒有力氣的我摔倒在路邊一邊渾身發抖一邊發狂地叫喊,我心裏真的很害怕張秉忠就這麼死了,畢竟他還那麼小,如果真的就這麼死了,那我該多對不起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啊。】

  【那大概是我前半輩子活的最狼狽不堪的一次了,我餓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趴在路邊一直瑟瑟發抖,我以為自己可能真的熬不過天亮了,但就在我差不多快放棄和絕望時,事情卻忽然了轉機。】

  【被逼到絕境中的我遇上了一個年紀和我看上去差不多的小女孩,一開始看見她的時候我心裏其實有點警惕,因為你也知道,我心裏其實並不喜歡人,更甚至我對這世上的大多數的活人都深惡痛絕。】

  【但當我眼看著她一步步走來又最終來到我身邊後,我卻只是注意到了被她放到地上的那一小碗還沒有涼透的飯菜和她那白得像雪花一樣乾淨美好的眼睛和頭髮。】

  【她看上去可真像……那一年在家鄉我和我娘一起堆的那個小雪人啊,有那麼一秒,我心裏幾乎是讚歎著這麼想的。】

  【不過很快的,我的注意力就被那些飯菜更多的吸引了。畢竟,她究竟是誰,又為什麼要幫助我本來也不關心,我需要的更多的是食物,所以當時的我第一反應就是惡狠狠地奪過那碗飯菜,又像個特別沒禮貌的強盜一樣跑了。】

  【而那碗飯菜我其實早就已經忘記味道了,但大概是真的很好吃吧?】

  【雖然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和我主動說一句話,但我好像能隱約感覺到她其實是知道我是祟的。】

  【可她既沒有害怕地飛快逃開,也沒有因為我後來的舉動表現出任何厭惡的樣子,只是好像很平常地就這麼在身後目送著我離開,從頭到尾甚至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第一個沒有把我當成祟的人,儘管她只是個不太愛說話,樣子也顯得很奇怪的小姑娘,但我還是因此就這樣記住了她的模樣。】

  【後來每到夏至過後,沒有月亮的晚上我都會因為肚子餓,因為無聊或是因為各種原因來人間找她,而她也會如約的那樣出來見我,我們有時候並不說話,只是一起呆在月亮底下一坐就這樣坐了一晚上,然後我就會用一把青給她吹一首我父親給我母親吹過的小調。】

  【她偶爾會在我主動和她說起張秉忠和你的事之後,也告訴我一些她弟弟的事,她有個比她小一些的弟弟,那是個性格一直很悶的孩子,但從小到大卻非常地依賴她,說話做事像個怯生生的小兔子。】

  【而我聽了之後也沒忍住笑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就想起你了,只是你並不像個小兔子,恩,你比人家可張牙舞爪殺傷力強大多了。】

  【當然,雖然成了偶爾會見面的朋友,但我和她卻從不去過多地提及彼此究竟是人還是祟的事,甚至在此後的多年間也沒有去主動詢問過對方的真實姓名,也許是我們都在害怕自己真的把所有秘密對對方坦白了之後,反而無法再產生下次的見面了吧。】

  【這樣微妙而隱秘的關係就這樣維持了很多年,最後那一年的夏至我失約了,但是想了想我卻把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我的一把青和那之前咱們從老祟主那兒順到的那個寶物留給了她。】

  【雖然那個奇奇怪怪,看上去像是蠟燭芯的寶物咱倆目前還是沒有研究出什麼價值來,但你之前既然都說,你的那個已經在下雨的時候隨便送給路邊的小孩了,那我的這個也乾脆用來哄姑娘了算了,畢竟會發光嘛,倒是還挺好看的。】

  【不過我也不確定她親自趕到的時候只看到那一支笛子留在那兒是不是會因此生氣,反正直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機會回去看看她。】

  【這期間祟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你也全程參與了,肯定能明白你我曾經都為了自己那份來之不易的尊嚴和權利付出了什麼代價,也許……我們心裏最後的那點乾淨的東西也正是在那時全部消失的吧?】

  【殺光一切不服從於我們的勢力,把祟界的每一寸土地都打上我們的名字,反正該做的不該做咱倆一路這麼走過來都一塊做了。】

  【因為張秉忠的資質實在不算好,所以逐漸的我也感覺到了他內心對我的疏遠和排斥,但他到底是我弟弟,所以無論如何我總是要護他一輩子的。】

  【而你這傢伙自從在赤水成了點氣候也開始整天不給我面子,簡直狂妄目中無人的很,尤其是在老祟主面前說的那句我現在想想都覺得氣的不行的混賬話,更是差點把咱們半輩子的交情都險些一筆勾銷了。】

  【可沒辦法,哪怕心裏再生氣我也沒法真的和你計較,畢竟大家當初說好了是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總不能才半輩子就這麼散了。】

  【老祟主顯然對我們之間的不合和衝突感到滿意,張秉忠不再願意叫我一聲哥哥,你這個混蛋也成天一副要和我鬥個你死我活的樣子,可我根本不可能忍得下心殺秉忠,更不可能下手殺了你。】

  【而又這樣在祟界繼續為了權利地位那些惱人的東西苦心謀劃了幾年,有一天晚上我閑來無事躺在祟殿裏一個人喝酒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卻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其實我壓根不知道名字,但我卻將一把青留給了她的女人。】

  【她肯定已經不再是當年夏至那個壓根沒長大的小姑娘了,就如同我已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少年人一樣。】

  【雖然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還記得我這麼一個存在,但我心裏很清楚當一個男人無論如何都忘不了一個女人的時候,他的心裏必然不是只有那點年少時的單純情誼,而更多的是摻雜著複雜難言的情與欲的。】

  【後來的事情你大概也猜到了,完全心血來潮的我用了些辦法又找到了那個已經長大的女孩,還終於得知了她的名字,晉淑。】

  【可在內心裏我卻並不想讓她知道我就是當年那個落魄到只能乞求她一碗飯的可憐蟲,所以我只是以一個虛假的名字和一個全新的身份回到了人間,又想著是不是能再見見她。】

  【然而還沒等我找到更好的辦法接近她,有一天她獨自深夜外出放生一隻受傷的魘蝶時卻意外地發現了那段時間總是跟在她身後的我。】

  【而就在我有些慌手慌腳甚至只要看著她就壓根緊張地說不出話的時候,她卻忽然望著我緩緩露出了那種只有在從前夏至夜晚時我才能看見的眼神。】

  【只是那一眼,我就知道,她認出我來了,而且……她好像也一直在等著我回來。】

  【我當時也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怎麼樣,但當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樣壓根沒有忘記過去的那段回憶時,我真的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上蒼的。】

  【後面的事情就變得順理成章多了,我和她很自然而然地重新走到了一起。】

  【依舊是夏天的夜晚,依舊是安靜到很少會產生交談的見面,但是這一次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晉淑。】

  【因為我和晉淑之間註定隔著的那層人與祟的特殊關係,所以她並沒有告訴自己的家人我們其實在一起,而我也盡情沉浸在那段和她能夠在一起的美好日子裏,甚至自以為能這樣一輩子擁有她對我的包容與感情。】

  【直到有一天,老祟主忽然找到了我,又在我的面前親口問起了晉淑的事,我才猛然間從美夢中蘇醒了過來。】

  【那一刻我心裏像是被什麼人忽然澆了一盆冷水,手腳更是發涼的厲害,因為親身經歷過那種感覺的你和我心裏都很清楚,如老祟主這樣的存在其實根本不信任身邊的任何人,甚至他對我們這些可能危及他地位的人始終都是防備而厭惡。】

  【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當時只是這樣裝瘋賣傻地回答了老祟主,說那就是個前段時間在人間隨便找的消遣。】

  【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但我確實一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晉淑之于我的寶貴和重要。】

  【而老祟主聽到這話卻只是這樣笑著對我說,哦,消遣?可我怎麼聽張秉忠說你都快被這個女人迷的忘乎所以了?還是你弟弟說的這些話都是假的?不過如果是真的喜歡,不管是不是祟,都可以把這個女人接到祟界來啊奉青,畢竟你也是時候該娶個妻子了,有個妻子,你才算是成了家,往後祟界也能有個小祟主啊不是嗎?】

  【老祟主的這句話說出口,有些事彷彿就已經註定了,那時的我並沒有任何能力去反抗掌控著祟界一切的老祟主,甚至連我自己擁有的很大部分東西都還必須在他的牽制之下。】

  【所以哪怕當晚我就在祟殿外跪了整整一晚上求老祟主放過晉淑,但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還是等來了我的好弟弟張秉忠奚落的眼神和一句恭喜大哥即將娶個人間的女人回祟界了。】

  【那是我第一次發火動手打張秉忠,他這個混蛋當時哭嚎著趴在地上大罵我說,為什麼秦艽做無論什麼你都不對他動手,你卻打我,我才是你的親弟弟啊,而我聽了這話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但是……我發誓,那一刻我真的整個心都涼了半截,因為要讓自己清楚地認識到眼前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居然就是我心心念念護了那麼久的弟弟,這可真是我此生……最大的諷刺啊。】

  【不過那時候的我的確無法改變任何事,所以只能紅著眼睛像個被氣紅了眼的瘋子一樣站起來,又帶著生平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人間把這些事都告知了晉淑。】

  【當我對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看到她眼中的情緒逐漸也開始變得複雜,許久就在我以為她會埋怨我就這樣害苦了她的時候,她卻忽然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又像是多年前的那個我們初遇的晚上一樣平靜著沖我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她說,張奉青,要是我和你一樣成了祟,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

  【說真的,我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拒絕來自一個女人如此真摯的情誼,因為就連我也無法做到。】

  【所以我當時用我一生最堅定的語氣給了晉淑肯定的回答,而她最終也真的選擇將自己的一生託付給了我。】

  【她跟著我一起離開人間的那個晚上,他的弟弟和另一個哭的像猴子的小子一起哭著從後面追了上來,我沒有過去打擾他們,但是恐怕在這兩個年紀還不大的小子眼裏,也根本無法相信我這樣一個浪子會一輩子對晉淑好吧?】

  【可即便是這樣,我作為丈夫依舊無法做到時時刻刻陪在她的身邊,甚至大多數時候我都必須周旋在老祟主和祟界的那些瑣事中,而即便我絞盡腦汁想給給她最好的一切,我卻總是能感覺到她看上去並不像在我面前表現得那麼開心。】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在人間的弟弟了,但是我卻確確實實地對我們的關係是否能維持下去感到了些許害怕,所以為了能讓她的心情能好些,我便和她商量著說不如我們要個孩子吧。】

  【晉淑聽到這話的時候表情很驚喜,因為她一直覺得我因為祟界過於混亂的原因並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一年之後我們的確如最初的想法那樣有了第一個孩子,還給他取名叫長鳴,後來過了幾年,又有一個叫長聲的孩子就這樣出生了。】

  【因為這兩個相繼出生的孩子的存在,做了母親的晉淑看上去終於是心情好了許多,但由於祟潮在人間相繼爆發,伴隨著人與祟註定存在的許多問題,我和她的矛盾卻開始越來越大,她一天一天開始變得沉默,我也因為心中的膽怯和愧疚越發地不敢去見她。】

  【直到有一次我又在老祟主的面前裝的瘋瘋癲癲地荒唐了半宿回到她的身邊,我卻遠遠地看到了她一個人坐在祟殿的長廊上很壓抑很難過地哭,手裏還拿著她弟弟當初分別時給她的那個兔子娃娃。】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原來讓她一直傷心難過的罪魁禍首從頭到尾都是我。】

  【只有放她自由,回到心心念念的人間去,她才能從此擺脫我這個害苦了她一輩子的人。】

  【也只有放她自由,我和她之間的……這從開始就是錯的一切才算是有個好的結束。】

  【你也許會覺得我作為一個丈夫實在是差勁透了,但沒辦法,在那種情況下,我也只能做下了這麼一個讓我自己都覺得差勁透頂的決定。】

  【而也因為我故意做下的那些糊塗事,當時的晉淑最終選擇帶著孩子們離開了祟界,甚至此後都再沒有原諒過我或是答應見過我一次,而她最後對我說的話也不過就是一句。】

  “你不用覺得對我愧疚,我去做我該做的事,你去做你該做的事……但張奉青,也請你將你的一把青拿回去……送給別人吧。”

  【我也是很久之後才想明白的,為什麼過去我們之間的的日子無論過得多艱難,晉淑都不曾怪罪或是想要離開過我。】

  【可一旦我先表現出退縮並選擇放棄我們之間的感情,她的眼睛裏卻也不再對我有一絲溫柔,甚至連最後都只是紅著眼睛決絕又倔強地離開,卻再也沒有願意和我說一句話。】

  【你可能會問我,張奉青,你不是從來都自詡是個明白人,怎麼到頭來連這種事都只能弄成這樣呢?是啊,我自己也時常在思考這個問題,但到頭來我才發現有時候人都是很懦弱的,越是自己不敢輕易觸碰的人和事,就越是膽怯和遲疑。】

  【不過也沒辦法了,那時候我自己的確也是自身難保,積壓在我和老祟主之間多年的,關於祟界之主的紛爭並不會因為晉淑的離開就因此避免,這實在是讓我有些焦頭爛額。】

  【所幸我借著你當日留在赤水和玄丘給我的一部分舊部在最開始就占了點上風,事實證明,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傢伙在最關鍵的時候果然還是最靠得住的那個,所以下次別再自己騙自己了好不好,承認一句我們是很在乎彼此的好朋友就真的讓你這麼覺得沒面子嗎?】

  【不過可惜,就算我當時想盡了一切辦法,在勉強殺死老祟主的肉身之後我卻依舊無法全身而逃……而就在我準備在祟界些大祟的圍攻下拼盡一口氣也要回人間再看一眼晉淑母子時,我卻從滿臉寫著嘲諷的張秉忠嘴裏得到了這麼一句話。】

  【晉淑已經死了,被老祟主親自殺死了,雖然她家中的其他家人包括孩子的屍首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找到,但晉淑的……的確已經被那些沖入家中,發狂的祟分吃光了。】

  【那一刻我真的是萬念俱灰,腦子裏一片空白,倒在地上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而當我掙扎著,怒吼著站起來撕碎張秉忠這個畜生時,我曾經的好弟弟,卻只是輕而易舉的將我這個當大哥的從祟殿中動手推下來,又俯瞰著我無比得意地冷笑著說了這麼一句話。】

  “張奉青,都看見了嗎?這就是那個一輩子都只能被你和秦艽踩在腳底下的張秉忠能做到的一切……你們覺得諷刺嗎?”

  【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回答他了,事實上我已經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就快走到盡頭了,也許在寫完這封信之後就是我的極限了。】

  【臨死的那一刻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我的妻子晉淑,也想起了你,但很可惜,作為這一生對我影響最大的兩個人,我到頭來卻一個都沒有好好見著。】

  【而我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寄希望於上天能保佑晉淑剩下的家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活著,那兩個無辜的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活著,還有你……也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活著。】

  【因為好好活著,有尊嚴地活著,可是我們曾經一輩子都在拼死去爭取的美夢啊。】

  【說起來,我和我那個小兔子模樣的小舅子多年來僅僅只見過幾次,但他每次都帶著另一個智商明顯不太夠用的臭小子用對待蟑螂臭蟲一樣的態度對付我,搞得我這個做姐夫也總是沒什麼面子。】

  【幸好我家小舅子晉衡一看就知道是個善良,堅定,不容易被有些事輕易打垮的好小夥子,加上性格從某方面來說和他姐姐也很像,所以我覺得有了他從小的悉心教導,這兩個孩子至少不會那麼像你我那樣從小就過上太多不是人該過的苦日子,搞得從一開始就壓根無法回頭。】

  【不過如果你未來還有機會見到我的兩個兒子,也請替我把這件事的真相繼續好好隱瞞下去吧,他們根本沒有什麼糟糕透頂的父親,只有一個很善良,很溫柔,從頭到尾也很愛他們的母親罷了。】

  【算了,還是不繼續這樣胡思亂想了,只希望我離開之後她一切都好,哪怕她始終不願告訴我有關她的秘密,也好好生活下去,永遠……永遠也別再想起我這麼一個害苦她一輩子的壞人了。】

  【至於一把青,也請你幫我好好保管吧,只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一個明白你的心,能體諒和理解我們這種人不堪過去的人。】

  【到那時你可以將一把青送給那個人,也算是我送給你和你心上人的禮物。】

  【因為我母親還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一把青就是一段情,錯過了就今生都不會再有了。】

  【而那些再討人厭,讓你心煩意亂的回憶,其實都抵不過眼前這個你真心愛著,也值得你用一生去珍惜和等待的人和這段情,你說我說的對嗎,阿艽?】

  ……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

  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筏。

  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張奉青贈晉淑,絕筆。

  ……

  《姓書》雲,楊川晉家育有一子一女,生來眉目如雪,不同于常人,家中亦頻遭災禍。

  此子出生那日,夜,忽有異人數名闖至兒房,母驚懼,忙問是何人,來人遂露老龍真形,又將一紅繩交予其母,方開口說道,

  “吾族有一龍,生來與你子有緣,來日或將救你子於危難,你我兩家不妨自此修秦晉之好,結子孫姻緣如何?”

  ——《姓書•晉姓篇》

  族姓篇•end

  作者有話要說:  *你要記得那些大雨中為你撐傘的人,幫你擋住外物的人,黑暗中暗暗抱緊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徹夜聊天的人,坐車來看望你的人,陪你哭過的人,在醫院陪你的人,總是以你為重的人,帶著你四處遊蕩的人,說想念你的人,是這些人組成你生命中的一點一滴的溫暖,也是這些溫暖使你遠離陰霾。

  ——出自: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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