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楊
有關公雞郎的事情交代完了,一向對自己人都不大客氣的秦龍君接下來就開始直接下逐客令了。
大清早忽然冒出來佔據了他家水缸的橫行介士見狀自然是相當識趣地咳嗽了一聲,可面上也不敢表示出意見之類的,只將自家龍君之前交給自己的那一大本當地居民的戶籍檔案往長袖子裏收收好,這才謹慎小心地沖面前站著的秦艽來了句道,
“那……那為了安全起見,臣下這些天就先行告退去山下幫忙調查去了,接下來您手頭要是還有什麼其他的事需要幫忙,就往這水缸裏喚一聲臣下的名字,臣下要是在那頭遠遠地聽見了,一定第一時間前來,也請您千萬好好照顧好自己。”
聽他這麼說,秦艽也沒什麼表示,不冷不熱地背過身去回了個嗯就不吭聲了。
可這臨要走了,年紀大了,記性似乎也不太好的橫行介士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停頓了一下,接著這無奈地拍了拍自己蟹殼的老螃蟹才頂著秦艽疑問的注視快速地開口解釋道,
“唉,您……您看我這記性,剛剛差點又忘一件事了……有一件事,也是河伯今天特意要我來問問您的……”
“什麼事?”
“就是他想托我來問問您,您今年那段日子準備怎麼過,是還和從前那幾年一樣呢,還是讓我們替您選幾名性格溫順的鮫女送到您這兒來……”
“……”
“其實剛剛臣下偷偷從井水溜進來的時候就聞到您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味道了,龍本就貪欲,一年四季都會有所求……您最近是不是又時常心情不佳,還大晚上不太容易睡得著了?其實……我覺得河伯對您的建議您也不妨一試,畢竟您目前其實也沒什麼看得上眼的人,哪怕不留在身邊只當做個消遣也行,一直苦撐著肯定是不好受的啊龍君……”
這麼說著,和老媽子一般含蓄委婉地解釋了一大通的橫行介士也一副徵求意見般的看了秦艽一眼,而原本還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的秦艽被他這麼一提好像也隱約想起來了什麼,等表情瞬間難看又煩躁地瞪了眼老部下之後,如今早也已經不太講究這個的他這才冷著臉一口拒絕道,
“……不用,還是和之前那樣就可以了。”
“啊?可您這都多長時間……沒有往身邊添人了……而且您都這個年紀了,也沒個自己的子嗣……就連小祟主之前都說……”
“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來替我操心,你們幾個與其又沒事找事地花閒心來管這種事,不如把心思多花到修繕周邊河道上去……而且我十二年前就給赤水河找好了下一位龍女,不用你們來多管閒事。”
“啊?龍女……哦哦,您是說要家裏那位魚女小娘娘的嗎……”
這麼問著,橫行介士心裏其實也有些了然,畢竟一直以來,秦艽雖然明面上對家裏這個養女不冷不熱的,但是每次因為河中的各項公事出門,都有暗中交代河伯或是赤水的其他河眾幫忙照看著這個性格相當調皮的小丫頭。
而想到如今已經能夠在祟界獨當一面的小祟主曾經也是他照顧了很久的,知道他這人雖然嘴上說著不喜歡小孩子,但因為自身的遭遇對於小孩子之類的存在卻也尤其心軟的橫行介士也默默地在心底歎了口氣,接著才聽著自家心思一向不好揣摩的龍君在他耳邊不來了這麼一句。
“子孫魚,是最接近人與龍之間的魚類,我當初會將她留在身邊,也是因為這個,她以後會不會有沒有機緣從魚化龍是一回事,但至少現在我不會去考慮你們說的那種事,聽懂了沒有?”
“可……可……”
“可什麼?”
這話說著,皺著眉不耐煩眯起眼睛秦艽似乎也不再想和橫行介士繼續對話下去了,待這主僕二人僵硬地沉默了幾秒,今天索性豁出去了的橫行介士才把心一橫又一臉無奈地開口道,
“可是您如今這麼拒絕,不還是因為您到現在都沉浸於失去……失去晉……晉姓師和執著地要找到他的痛苦之中嘛……可您想想啊,整整二十多年,您花了那麼多心思去四處尋找這麼一個已經亡故的人,可您心裏真的還相信……自己能找到那個您記憶中的晉姓師嗎……”
“……”
“記憶,外貌,習慣,名字,這些統統都已經和您記憶中不一樣了,僅僅只是找回這一縷對您完全陌生,連一絲感情都沒有的魂魄這又有什麼意義啊?恐怕真的有朝一日找到了那個轉世之身,您也會心生怯念,畢竟面前站著的那個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給過您承諾的人了,您所有的付出也未必會得到回應,到頭來不還是失望太過希望嘛……”
“……”
“所以就連陰司的船工當初都勸您,莫要為一個已死之人執著,還是了卻今生的緣分各過各的好,這樣彼此也沒什麼負擔,因為哪怕有一天您真的找到了,恐怕也會失望……如今您一切安好,身旁無論如何還有個魚女小娘娘陪伴,其實也算是兌現了您給晉姓師的承諾了,您接下來的後半生難道不該為自己而活嗎……”
壯著膽子的橫行介士說出這話的樣子明明是無心,但不知道為何,這幾天確實被某件事深深困擾著的秦艽的心口卻還是瞬間像被狠狠紮了一下。
而當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又遏制不住心頭的暴怒地看了眼明顯還不知道的橫行介士,其實已經有些動怒了的秦艽想了想還是壓著心頭的火氣冷冷開口道,
“我早就說過,在這件事上我不用你們來管我。”
“……龍,龍君……”
“再多嘴一次,我就直接殺了你。”
“臣……臣下有錯!臣下有錯!臣下就是……就是……實在擔心您……”
橫行介士的模樣一看就是被嚇壞了,咬著牙一聲不吭的秦艽見狀心裏頓時就有點不是滋味了,之後也沒和這多嘴多舌老傢伙再廢話什麼,就這麼煩躁地直接揮揮手又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滾,別在這兒給我繼續廢話,給你三天時間,儘快把公雞郎的事情給我弄清楚,再拖下去,我就……真的沒什麼耐心了,聽懂了沒有?”
……
範村外,雪花積在牆頭映襯著冬日的朝陽。
告別了明顯還有其他事要忙的‘什麼都知道’哥哥,當一蹦一跳的楊花再回到自家小木樓前的時候,某個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好像不太開心的人已經不在門口了。
見狀四處張望了一下的她伸手推開門便走進裏頭的小廚房,一抬頭卻只看見灶臺上似乎溫著一碗留給她的東西。
等神情一愣的楊花慢慢走上前踮起腳,又小心地拿開碗上頭的蓋子後,她低下頭就看到一大碗她最愛吃的酸漿粉幹被乘在熱騰騰的面碗裏,熱湯下麵還特別體貼地加了個她小時候最最喜歡的荷包蛋。
而瞬間意外地睜大眼睛,又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待神情複雜的楊花輕輕地挪開面碗後,她這才看到下面還壓著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吃完就好好呆在家,午飯去范樹爺爺家吃,我暫時出去一趟,晚上再回來。】
壓在面碗下面的小紙條上寫著這樣一行簡單的話,這其中的提到的范樹爺爺同樣是和他們家走的很近的一家蚍蜉馬,因此秦艽才會放心地交代她去這家人家吃飯,加上楊花本來就算是這個蚍蜉馬村子少數認識漢字的侗族孩子,所以閱讀起紙條上的字自然是沒什麼困難的。
不過她之所以會讀漢字寫漢字,說起來其實還是要歸功於男人還很小時候就對她從未間斷的漢語和漢字的教導。
而知道他這麼多年每逢回到東山,基本上也是在山上山下的給人四處打零工補貼家用,一直以來都清楚他一個人帶著自己,其實過得也並不容易的楊花咬咬嘴唇便捏著那張字體熟悉的紙條就埋下頭。
許久,心裏頭其實已經微妙地柔軟下來,臉上的表情卻還是有些彆扭的小姑娘才壓低聲音開口抱怨道,
“明明心裏就記得我最喜歡吃什麼……還故意裝不知道,真是討厭……”
這話像是一句不太開心的埋怨,但仔細聽聽,卻能聽出一些別的不一樣味道來,而鼓著面頰地撐著下巴蹲在門口,又揪著自己亂蓬蓬的頭髮煩悶地哼了一聲,許久,回想起他早上好像就嗓子有點啞的皺著眉的楊花才複又開口道,
“……自己身體不舒服還硬是要出去,還故意什麼都不和人家說,真是奇奇怪怪的,幸好我不生你氣……果然這個世上只有我才不嫌棄你了……”
“……”
“誒……不過……不過我還沒和他說那個被他救了的大哥哥的事呢……他怎麼就忽然出去了……真是的……好歹先等我回家嘛……我還沒把大哥哥給的傳聲鬼給他看看呢……”
“……”
這麼懊惱地嘀咕了一句,楊花之前還在或多或少地因為秦艽總是不回家而有些生他氣,如今似乎已經選擇性地都把早上那些不開心的事都拋在腦後了,而且看樣子不僅拋在腦後,還真真切切地替自己那位總是喜歡獨來獨往,顯得和周圍所有人都不太合群的養父認真地操心起來了。
不過本來嘛,自己的爸爸到底是自己的爸爸,哪怕有時候再壞再討厭也絕對不可能真的不要和嫌棄的,這個世上也唯有他們倆才是相依為命的,這種最基本的道理楊花心裏還是明白的。
所以當下,左看看右看看又有些坐不住的小姑娘倒也沒有因為秦艽暫時不在家,就放棄最初想讓自己爸爸和那位厲害的‘什麼都知道’大哥哥趁機拉拉關係做做朋友的想法。
直接眼珠子一轉便站起來悄悄地摸到樓下那間屬於秦艽的房間去,又想進去看看能不能把這個神奇的傳聲鬼先放到他的房間離去,等著秦艽回家再讓他自己發現。
可等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那間常年沒人住地小屋子,又躡手躡腳地潛了進去,彎著腰的楊花卻被裏頭黑咕隆咚的景象給嚇了一跳,半天她才神情有些緊張地慢慢合上身後的門,又一步步地向著自己養父平時睡覺的床靠近了過去。
說起來,雖然平時秦艽就很少回家來,但真要算算楊花進這個屋子的次數倒是確實屈指可數,這一是因為以前的情況下她都不太敢,二是因為她知道以男人平時的個性肯定也不會在房間放什麼特別不得了的東西,就算她偷偷進來了也沒什麼好看的。
不過今天既然趕著他正好在家機會了,楊花也沒有浪費掉,乾脆在心裏給自己加油鼓勁了一把,這才一步步就往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走了進去。
視線所及,床上的一切都還是和秦艽以前在家時一樣整潔有序到可怕,不僅每件東西的位置都是永遠固定好的,就連枕頭上和被褥上的味道都是他平時身上總是帶著的那股濃郁華貴又好聞到不摻雜一絲雜質的奇妙味道。
這個味道楊花雖然從小聞到大,可卻一直不知道具體究竟像什麼,但長久以來,她確實也挺喜歡男人身上這股明明很香,卻一點不像村裏那些蚍蜉馬姑娘擦的脂粉那麼甜膩特殊香氣的。
而渾然不知,這其實就是成年龍身上一旦運動出汗或是面臨某種特殊時期時就會自然而然產生的龍涎香。
仔細想想那個人雖然面子上對人冷冰冰的,私下裏好像一直以來就更喜歡這種女性化的東西,無論是這用來擦手擦身的香粉,還是他身上總是不可或缺的閃閃發光的銀飾,不太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性格奇怪又少見的單身老男人的楊花先是心裏略有些小嫌棄地撇撇嘴,之後還是沒忍住悄悄地靠近了秦艽的床,又將床上的枕頭給隨便拿了開來。
可這麼一拿開來,好奇地低頭看了看的楊花才發現枕頭和床鋪下面並不是完全乾淨的,而是同樣很有規律地擺放了些她從沒見過的東西。
而當下就有些疑惑地拿了起來,又翻出一些好像是范阿寶收集破爛一樣小心收藏起來的發光東西,注意到那堆散亂發光的漂亮珠子,碎礦石和玻璃球裏頭似乎還夾著一張只剩下半張白髮孩子的臉,表面還有些髒的照片的楊花先是一愣,隨後才面露古怪地盯著這張眼熟到不行的照片自言自語道,
“誒……這,這張照片不是那天在山上的時候……我和阿寶撿到的大哥哥夾在日記本裏的照片嘛……怎麼爸爸沒還給大哥哥嗎……”
這麼一說,年紀還小的楊花也沒有針對這個奇怪的細節往下細想,只當秦艽他純粹是因為什麼事忘記了,隨後才幫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淩亂的床鋪,又將那個傳聲筒放在他枕頭下面,最後還不忘地特別體貼地拍了拍枕頭的表面掩飾了一下。
【下次如果想找我問什麼問題,就用這個吧……或者你爸爸不開心的時候也可以讓他找我聊聊,我不介意多一個新朋友,我也很希望能有個機會能親眼見見他。】
之前那聲音溫潤動人的青年的話彷彿還在耳邊,滿意地點了點頭的楊花自問應該沒有理解錯大哥哥的意思,加上這奇奇怪怪的東西目前她確實還不確定怎麼使用,正好放在秦艽這兒實驗了一下。
所以想當然的,她便往床上一躺又滿頭大汗地笑了笑,接著才難掩得意地沖那枕頭下面露出一點點麻繩線頭的傳聲鬼勾起嘴角開口道,
“傳聲鬼,傳聲鬼,辛苦你了,你今天晚上就暫時先待在這兒吧,看在我爸爸今天心情不好的份上,我先給他一個驚喜,明天起床再把你拿回去吧……”
誠然,楊花這麼說都是完全出於好意,但她似乎忘了自己在做這件事前,首先應該確認一下這個目前還沒完全實驗成功的傳聲鬼,具體的能將多大音量的的聲音傳到另一頭的大哥哥那裏去。
而怪只怪,這遙遠偏僻的螞蟻村子裏除了搗鼓出這玩意兒的晉鎖陽本人,其實誰也沒真正用過類似電話這樣的通訊工具,做完這一切後,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幹了件即將讓她家龍君爸爸險些丟了大人的熊事的楊花小姑娘這才無比興奮地快步小跑回外面的小廚房去。
等她將邊緣發燙的面碗小心翼翼地端著坐到天井邊,又俯下身拿筷子嘗了一口,瞬間滿足到深吸了一口氣的小丫頭這才一邊吃著碗裏熱騰騰的粉幹一邊在天井旁串珠子玩,沒一會兒這大半天便都被她自己一個人自娛自樂地耗過去了。
“靜靜聽人模仿蟬兒鳴叫,希望聽見的人都來歌唱,人兒的聲兒雖不比蟬的聲好聽,蟬兒卻讓人充滿生機,歌唱我們的家,歌唱你我的愛……”
小姑娘悅耳的歌聲像是山林裏的幼蟬在鳴叫,即便是冬雪覆蓋的東山上,卻也悠然傳遍了整個山頭。
村外的野孩子還在樹上四處地探頭探腦,狼狽又恐怖地躲在暗處留著口水。
村子裏的蚍蜉馬依舊在辛苦忙碌地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在家中的地窖儲存著糧食。
範細家的門口,原本在井邊坐著看書的白髮青年也已經拄著拐杖慢吞吞地回家去了。
而伴著被小姑娘的聲音驚起的鳥雀慌張地飛往山中,又在一圈地繞過山林的飛行後最終迎著黃昏回到她家的牆頭上,範村的天色也終於是完完全全地隨著遠處的晚霞一點點暗了下來。
……
【辛酉年,辛丑月,乙卯日 ,距離農曆新年還有最後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