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楊
晉鎖陽和楊花這邊所發生的一切,留在家中獨自準備給養女早點的秦艽倒是還一無所知。
事實上在順手關上身後的廚房門,又面無表情的拿開扣在水缸上的蓋子後,他就被首先被眼前蜷縮在他家廚房水缸裏瑟瑟發抖的一隻青色大螃蟹給弄得手上停頓了一下。
而當下顯得十分謹慎冷冷地往窗戶外面看了一眼,又眯起眼睛不鹹不淡地沖著這只出場方式異常詭異的大螃蟹問了句,怎麼是你來了。
那好不容易趕在新年前獨自從遙遠的祟界來到東山,又一大早就爬進他家水缸躲好,卻只能等著自家龍君人進來後才敢顫顫巍巍冒出來的橫行介士先是吐出了點嘴裏的白沫子,又凍得有點舌頭打結扒在水缸上地小聲開口道,
“河……河伯今年冬天恐怕得留在小祟主那兒幫忙相看娘娘了,小祟主算算也快二十七八了,再這麼拖下去那祟界適齡的姑娘可就不好找了……所以這不,新一年您身旁潤筆的赤水文書就由臣下來暫時代勞了……”
“……”
“臨行前,小祟主因為沒法抽身,只托橫行介士我帶點過年的節禮給您……還說,這東山靠北方,冷,讓您還是早點回南方過冬吧,哪怕您……您如今還是為了那人要一直等在這兒不願意回去……也給他們抽空來封家書,他和長鳴少爺自從上次見面之後,都快七八年多沒見過您了,心裏也都一直很想你……”
家書這兩個意義明顯不一樣的字,搭配上橫行介士這話聽著莫名有點讓人心酸難受,低著頭望著面前那一鍋還沒燒開的水的秦艽一時間沒有吭聲,只是沉默了許久半天才皺著眉回了句,嗯。
而見自家一向脾氣不好,也不喜歡別人插手他私人生活的龍君這回竟然真的難得鬆口了,原本都做好沒罵打算的橫行介士也是有些驚喜,緊接著蹲在水缸裏的他才聽著面前低著頭望著自己水中的臉,表情有些難以形容的秦艽皺著眉複又開口道,
“……張長聲今年都二十八歲了?”
“啊?是啊,這您都給忘了……小祟主今年二十八了,長鳴少爺都快結婚兩三年了,和自己的太太都準備要孩子了,廖先生去年退了休,現在也是快要做爺爺的人了……不過說來也怪,作為凡人,他這身板看著倒是一直不顯老,如今也是整天生龍活……”
“那我看著老嗎?”
“什,什麼?”
“裝聾作啞什麼,還要我給你親自重複第二遍麼。”
“呃,呃,您當然……您當然……”
像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忽然給弄得驚了一下,橫行介士大概是沒想到一臉不耐煩的秦艽忽然會問自己這個,當下便有點驚恐地頓住了。
而見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半天就是不肯正面回答,還特別欠揍地用一種複雜惆悵的眼神看著自己,冷冷盯著他看的秦艽自己心裏也似乎明白了答案。
許久,面對著曾經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故人都已經逐漸和自己遠去,甚至是過上了全新的,正常的生活,唯獨只有自己還在這兒不人不鬼地幹耗著不知道在等什麼的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眯著眼睛略微歪過頭看了眼,生怕自己忽然發起瘋來會把他給怎麼樣的橫行介士,又不置可否地往鍋裏下了一把楊花早點特別愛吃的粉幹這才開口道,
“‘家書’我會寫的,但我暫時沒時間回去,讓河伯幫張長聲好好相看,不用特意挑什麼長相,是人是祟都無所謂,最關鍵的是都幫你們好好管住他,他那點嘴皮子方面的小聰明除了能幫他糊弄糊弄祟界的那幫智商不夠的傻子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這麼多年了……真是沒有一點長進。”
“……”
這話一聽就是看出來先前那些家書之類的話都是小祟主教的了,被自家小祟主費勁地教了半天,但發揮依舊不是特別好的橫行介士一時半會也不敢吭聲,就這麼心虛地低著頭,又眼巴巴地看著臉色不定的秦艽,而原本因為某人而心情還不是特別好的秦艽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出氣筒也是正好就順手用了,直接又顯得十分不留情面地繼續道,
“還有,我不管你們還有張長聲那小子是怎麼想像力豐富地臆想我這麼多年在這兒的個人生活的,但總之,我沒有精神失常得失心瘋,也沒有難受到成天絕食自殺要死要活,下次你要是再用這種同情可憐看孤寡老人的眼神盯著我,這一年的赤水文書,我會讓你好好嘗嘗以前在我手下做事的滋味的。”
“臣,臣下知錯……臣下知錯……臣下接下來這一年一定好好為龍君效力……絕不再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自說自話……”
鑒於橫行介士的認錯態度實在良好,秦龍君‘禮貌性’地恐嚇了一下自己這位老部下之後也就乾脆放過他了。
而認真思索了一下之後,又抬起灰色的眸子眸望了眼村外的大雪地,明顯沒什麼耐心和他廢話下去的秦艽這才表情略帶著些冷意將話題帶到真正的重點上道,
“這兩天河裏冷,你和我先呆在岸上過完年再回赤水去……不過,你來的時候,看到村外面圍著什麼奇怪的東西了嗎?”
“啊?有,有一群圍在一起的白色侏儒,嘴裏還唱著歌,而且都餓的眼睛通紅地紮堆聚在一起,樣子看著怪駭人的,遠遠像是由小孩子的怨氣結成的某種祟,臣下也沒太看清……這大過年的,村裏頭是招了什麼麻煩了嗎?”
“嗯,是有點麻煩。”
“唉……看您這語氣?莫不是個大來頭的,不然怎麼……可這世間怎還有能壓到真龍頭上的東西啊……”
橫行介士這話問的格外謹慎,但恰恰卻說中了眼前秦艽所面臨的某些情況,而聽出他油嘴滑舌的老螃蟹這話裏的恭維,這三天選擇按兵不動地留在村子裏的秦艽也沒搭理他,就只是望著廚房裏掛著的那個雞年老黃曆又面無表情的開口道,
“有,但是不多,而且得根據特殊情況而定。”
“特殊……特殊情況?”
“十二年是一個輪回,紅色的月亮就是‘年’出現的徵兆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您當初不是就因為這件事才來到這兒等著的嗎……”
“嗯,但我來到這兒之後,卻還從本地人口中聽說了一種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說法。”
“什麼?”
“本命年帶太歲,又被‘年’選上的動物在這一年擁有命令‘年’為其達成一項心願,甚至改變時間的特殊本領,今年恰好是農曆雞年的最後幾天,那個準備找整個村子麻煩的妖魔,就是只得了人面禽,還掌握了某種湘西巫術的公雞人……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雖然是龍,但在古人的口中還有另外一個不怎麼體面的名字?”
“額……您不會是說……”
“龍,蛟,蛇皆為長蟲,長蟲生來懼雞,尤其是公雞,今年又是雞年,方方面面我都短他一頭,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立刻殺不了他,但到目前為止,他似乎也拿我沒辦法,所以只能先看看能不能耗到除夕那一晚,看看他的原型會不會露出來再正面對上了。”
秦艽這話說的相較于他年輕時明顯更多了幾分穩重成熟,不會一昧地因為龍生來的傲慢個性去忽視別人身上的長處,倒有一種將滿身鋒芒都藏於鱗下按兵不動的感覺。
而多年不見,自覺自家龍君也確確實實是年紀大了,性格也跟著沉澱了不少,看著他臉上和神情中或多或少地沾上了些歲月的痕跡,心情複雜的橫行介士幫忙在一旁和他一起商量這件事的過程中,也不免升起了一些疑慮和擔憂起來。
“嗯……按您目前的說法,這事倒是可行,但您這次是真的準備幫到底了?可這地面上的事不是都歸本地村民祖上的祖神管嘛,您擅自越過他們這道是不是不太好……而且年三十外頭的天皇老子都休假了,咱們也得正常休春節假的啊,加上這師出無名的,咱們多管閒事會不會……”
橫行介士這話說的有些道理,但顯然秦艽之前也不是沒想到這一點,所以當下他只是慢悠悠地接過話頭,又盯著自家廚房牆上和他並列著貼在一起的祖神像冷笑一聲道,
“這本地范村祖廟裏擺著的那尊泥人都因為地震垮了都快十幾年了,沒有活水澆灌的泥人附身,那些老祖宗們根本沒辦法用真身出面來管人家的事……說到底指望這幫路都走不動的老頭子根本沒用,還是得我們自己先來想辦法,不然屍體都涼了。”
“……咳,您也別這麼說,那到底可都是些久居門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咱們可不能大過年的說這樣的話……不過您既然這麼說,那臣下肯定是義無反顧都聽您的了……”
橫行介士的勸阻也沒有使得秦艽對牆上貼著的那張祖神想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尊重的樣子,畢竟無論他再長多少歲數,對於曾經某些看他哪兒哪兒不順眼,還動不動就孽障孽障的臭老頭,他還是不打算給什麼面子的。
而見鍋裏煮好粉幹的差不多快開了,門口的楊花也應該快洗漱完了,匆忙打算結束這段對話的秦艽這才從灶台下面快速抽出一本陳舊發黃,類似本地村民戶籍檔案的東西,又一下子往水缸裏蹲著的橫行介士扔了過去。
“這是……”
“那只公雞人曾經的來歷,我從村委會拿過來的,你是我下一年的赤水文書,這本記錄著本地邪
祟名字和來歷的簿子原本也該你關著,這幾天你就趁著村外頭那些老孩子還沒有徹底發瘋之前,先化作人形去幫我到山下找找看,這這邊……我還有一些私事必須留在這兒,暫時沒辦法離開村子。”
看也不看他的秦艽這話說的平平淡淡,一副就是平常和人說話的樣子,一點也沒讓人察覺出他話裏之外的其他意思來。
而因為自家龍君難得認真的話而點點頭,注意到黃色的檔案袋明顯有些年頭了,略微一愣的橫行介士這才稍稍壓在一張充斥著廢墟和燒毀畫面的舊剪報上,又相當疑惑地在其中有一行字上方停頓了一會兒。
【1994年正月,距範村約有五到六公里的小石村因鞭炮點燃雞籠發生大火,全村165人除1人倖存,其餘全部葬身火海。】
【多年來被父母關在家中的雞籠,且伴有嚴重面部畸形的石暮生坐在村口呆呆地望著自己親人的焦屍,沒有人知道他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他家中原有父母,老人,姐妹兄弟,但長期接濟他生活的據說只有一個同樣患有智力殘疾的堂弟,而這位比他小了三歲的堂弟石水生在這一晚的火災中同樣喪生。】
【但據周圍其他村莊的老鄉稱,石暮生不僅患有面部殘疾,在精神方面也有嚴重的問題,過年的前幾日,他的父母剛將他從山中抓了回來,據說是因他忽然中邪要和山裏的一隻母雞拜堂成親,在其父親和叔父一同的毆打下,石暮生被村裏的鄉親一起綁住手腳帶了回來,並管押到除夕火災發生的這一晚。】
【當被問起當晚火災發生的情況時,低著頭的石暮生一律以沉默應對,因現場的燒毀情況太過嚴重,被父母用鎖鏈拴住手腳關在廚房中的石暮生當晚也並不具備出門縱火,所以最終只能以雞籠內過於潮濕意外引發大火案將其定性,石暮生此人從此也從人前徹底銷聲匿跡。】
……
【下圖配有年輕的石暮生枯瘦如柴,恐懼地跪在地上埋住臉的背影照片。】
【1994.4.28拍攝於東山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