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楊
夜深了,山林間的雨下得也越發地大了。
東山縣唯一的一家郵政視窗前,將自己完全卸了貨的小貨車停在外頭,明早還準備給周邊的村民抽空送信的老塔正坐在郵局內提供的小電視機前地費力調整著上頭的天線,時不時還要焦頭爛額地往窗外黑壓壓的天空看上一眼。
他在這東山住了足有三四十年了,除了早些年不太平山裏時常發大水的時候,可還從來沒見過今晚這樣奇怪又反常的天。
剛剛外面的雷聲和閃電足足響了有足足四五分鐘,一度讓半個東山縣的供電都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縣城內不少人包括老塔自己都被嚇得當即關閉了家中的可用電源,可沒過一會兒,黑漆漆的山上恐怖的雷聲雖然停了,雨勢卻又忽然地大了起來。
而一時半會也不確定這大雨究竟什麼時候停下,老塔閑著無聊就只能擺弄起了這台許多年沒人碰的電視機,可才一打開,他就發現原來山頂的雷電不僅影響了電源供應,還把信號給中斷了,搞得電視裏大片大片的雪花,連裏頭究竟在放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一月十四……一月十四……農曆……農曆小年……嘎……嘎……雞年……雞年……馬上就要……嘎……嘎啦……過去啦……哈……哈……”
電視機裏扭曲的彩色斑點配著這人聲還真給人一種背後隱約發涼的感覺,一臉糾結地調整著天線的老塔當下也沒注意這一點,就這麼低著頭一直重複地拍啊拍的,可他越使勁拿手拍,電視機裏頭傳出來的聲音反而越顯得奇怪了。
而似乎也發現了自己這壓根沒有科學依據的土辦法並不能解決目前的困境,臉上充斥著無奈和鬱悶的老塔先是拿起旁邊的火機氣呼呼給自己地點了支煙,半響才盯著牆上栩栩如生的龍神年畫一臉無語地小聲嘀咕道,
“秦艽那傢伙又在天上搞什麼,怎麼今天剛回來就開始布雨……如今這大冬天山裏又不幹不燥的……大半夜的怎麼還忽然刮起風下起雨了……”
這話說著,拿起手邊的煙又抽了一口的老塔也沒當真,就是句很隨意的口頭抱怨,說完他自己就給馬上忘了。
然而下一秒,當輕輕揉著鼻樑骨的他不經意抬頭就看向外面壓根沒開燈的郵局的視窗外時,整個人都一愣的他卻發現小窗外頭不知道時候忽然站了個渾身濕漉漉,狼狽可怕地簡直像水鬼的人影。
“誰……誰在外頭?”
努力地想控制住音量卻還是抖了起來,老塔瞪著眼睛看著外頭那一聲不吭的人,拿起旁邊的搪瓷杯子就想扔出去。
可他才剛一抬手,那人卻忽然動了,而當下差點沒被這大半夜神出鬼沒的人給嚇得直接大叫起來,等好不容易壓住心頭的恐懼,又仔細湊上前看一眼後,眼睛都不自覺睜大了的老塔先是一驚,隨後才急忙從抽屜裏拿出鑰匙開門,又跑出去一臉不敢相信地瞪著臉色煞白地站在大雨中,背上還隱約背著個人的高瘦男人道,
“喂……你……你大半夜的怎麼還忽然跑這兒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山上出什麼事了……身上……身上怎麼還弄成這樣?”
“……”
“怎麼不說話?你不會是……就這麼淋著雨從山上走到縣城的吧,你不是會飛嗎……還有,這人……這人又是忽然從哪兒冒出來的……?你手上拿的是又是什麼東西……”
“……”
因為背上那個人頭上和身上都被嚴嚴實實地蓋上了外套,所以一時間焦急就把秦艽和那個人給一起拉進來的的老塔並不能十分特別地看清楚那昏迷不醒的人的具體長相,只能從露出的帶血褲腳和鞋子判斷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年輕人。
而聽到老塔這麼語調關心又急切地追問著自己,臉被剛剛山上結冰的湖水凍得發白,整個人連帶著手腳都在病態地痙攣發抖的秦艽先是低著頭艱難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隨後才將自己右手上一直死死拉扯著的某個血肉模糊的圓形物體給鬆開了。
他這突兀地一鬆手,黑暗中站著的老塔就聽到咕隆咚的一聲,他的心不自覺跟著一沉,拿著手電筒低頭一看,竟赫然發現那是個‘老孩子’被活生生撕扯開的白色腦袋。
而嚇得頓時大叫起來又險些跌坐在地上,整個人臉色煞白的瞪著秦艽的老塔許久才看著眼前面頰上帶著點血跡和傷痕的男人難得顯得有些疲憊地捂著自己的臉,又嘴唇慘白地抿著唇回答道,
“先來你這兒呆一會兒,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太方便回去讓其他人看見……”
這話無論如何聽上去簡直恐怖了,要是不認識他的,估計都以為這是哪兒跑出來的怪人了,但老塔與他一早熟識,早年還得他的説明在河水中撿回過一條命。
自然明白這個身份來歷都很不一樣的龍君閣下壓根不是什麼心眼特別不好的洪水猛獸,恐怕是今晚真遇上什麼難處了,所以,當下他便乾脆地點點頭又一臉無奈地沖著秦艽快速開口道,
“沒……沒事,那你先坐吧……反正晚上這也沒人,不過到底怎麼了?地上這玩意兒不會真的是‘老孩子’吧……山上到底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
“哦……好,那,那你大半夜這麼著急地下山幹什麼?”
“……”
“秦艽?秦艽?你有聽見我在說什麼了嗎?”
“……”
老塔這般彷彿問著,整個人像是陷入某種混亂狼狽情緒的秦艽又沉默了下來,完全傻眼了的老塔一時間有些愣愣地盯著這個向來對外人都十分冷酷疏遠,一切背景過往都顯得無比神秘的男人,卻不明白他今晚反常成這樣究竟是怎麼了。
而就在他想著無論如何得先讓情緒明顯異常的秦艽進郵局裏面來,別讓他和背上那個明顯受傷了的年輕人一直呆在外頭這麼冷又這麼濕的地方。
心裏揣著諸多疑問的老塔卻忽然聽到面前這個從剛剛開始就死死捏著自己的掌心的男人用一種彷彿在深切地害怕著什麼的古怪聲音有些困難地請求他道,
“老塔,你現在方便幫我看看背上這個人是不是還……活著嗎……我的手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不停地抖……我沒辦法讓它停下來……所以不知道該怎麼確定他還是不是活著……”
“……”
這話聽著既令人感到萬分錯愕又讓人根本無法開口,表情都跟著一愣的老塔雖然暫時還不清楚秦艽和他背上的那個看不清楚臉的年輕人今晚在山上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但他卻清晰地看到死死閉著眼睛的秦艽的手腳連帶著他整個人都在因為某種害怕的情緒地發抖。
“我剛剛……把他從湖裏撈出來……他的心口好像還在跳……可是他身上實在太涼了……還流了很多血……我身上……也沒有任何溫度……現在這個時間也沒辦法送他去醫院……能麻煩你告訴我……他還活著嗎?”
“……”
“……只要告訴我,他還是不是活著……就可以了……只要告訴我,他還活著……”
“……”
一遍遍神經質地重複著這句話,紅著眼睛死死看著自己發白的手掌心的秦艽好像已經聽不見外面的任何正常聲音了,就只是在電閃雷鳴的大雨中反復地問著這個自己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而在這一刻,茫然地看著他,心頭竟然莫名跟著有些酸楚的老塔彷彿一瞬間相當感同身受地察覺到了面前這人內心的那種已經緊張到,不敢親自去確認眼前即將發生的任何事的無助心情。
所以眼看著秦艽背著懷中的人低著頭也不吭聲,思索片刻,面容顯得有些蒼老充滿善意的老塔還是選擇彎下腰來,又在將自己掛在視窗內的值班外套拿出來遞給秦艽後,這才語帶安撫意味地飛快開口道,
“好好好,你先別急你先別急……我來幫你稍微看看,你……你現在先把他給慢慢放到板凳上……外頭下著雨,背了這麼久把他帶到我這兒來你都不累嗎……來來,稍微輕點,把他先放下來吧好不好?”
這話像是某種奇妙的開關,但總之整個人陰沉壓抑到有些怪異,手上腳上也都血的秦艽可算是願意稍微放鬆一下,並點點頭把背上的這個完全沒見過的陌生人暫時性地交給老塔了。
等幫著他一起就把背上這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攙扶到郵局的長凳上,暫時也沒辦法去想太多的老塔先是拿起一旁的煙盒和搪瓷杯子丟給他讓他自便,這才摸了摸青年襯衫底下的心跳和脖頸的脈搏,隨後又俯下身用手電筒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勢。
可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老塔卻不經意地發現這位臉暫時看不清楚的青年脖子上似乎掛著一塊金黃色的不明礦石。
而當下一愣,又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在外頭做了那麼多年運輸也算見多識廣的老塔先是沉默了一下,等上下打量了一眼青年不似本地人的穿著打扮和手腕上的那塊昂貴的手錶後才複雜地看向暫時並不算離開這半步的秦艽道,
“你放心吧,他還活著……可這小夥子的背景看起來明顯非富即貴啊,看這表和這行頭就知道值不少錢……你今天晚上這麼下河救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而且這麼一個人……怎麼會大過年的一個人跑到你說的雞籠岩石那兒去的……真是奇了怪了……你到底認不認識他啊……今天就忽然冒險救了他?”
這個問題問的略微有些微妙,但半個身子都在往下滴水的秦艽在拿著手上的煙靠著牆思索了一下之後,還是閉上眼睛有些不耐煩地回了句。
“嗯,認識。”
“……”
“但他應該已經不認識我是誰了。”
“啊?這是什麼意思?這世上還有不認識你們龍的?”
老塔帶著些疑惑的嘀咕聲,一旁面無表情地靠牆坐著的秦艽並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將自己發紅充血的眼睛更多放在了用外套蓋住臉的青年耳邊露出的一點點銀白色發絲上,像是在默默汲取著某種特別的溫度一般挪不開眼睛。
而隨之一片空白的腦海中又不自覺地回想起了楊花他們撿到的那個破爛的手機和照片,心裏暫時還不清楚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又是什麼造成了青年此刻的重傷,所以男人的臉色明顯更差了。
許久就在死死抿著嘴唇的秦艽準備開口和老塔說些什麼,順帶繼續打聽一下最近山上到底還發生了什麼事時,單手拿著手電筒的老塔卻跪在地上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害怕表情。
“喂,情況……情況好像不太對啊……秦艽……你今天晚上到底是從哪兒撿來這個小子的……”
“……怎麼了?”
這話讓秦艽瞬間挺直了背脊,但皺著眉上前詢問之後,臉色難看的老塔卻沒有選擇立刻回答,而沉默了許久也只是僵硬地問出了一句。
“你剛剛背著他從山上一路過來的時候,難道都沒有去仔細檢查過他的臉?額,你不會真這麼害怕他死了吧……這小子到底從哪兒來的啊,把你給緊張成這樣……”
這話把表情陰沉的秦艽弄得一瞬間有些煩躁,連帶著眼睛裏都起了一絲不太妙的閃爍之意,但很可惜,如他這樣的人絕對是不想輕易地告訴別人有關自己和這個半死不活的傢伙存在著何種關係,所以沉默了一下,他還是臭著臉冷冷開口道,
“……沒有,是當時山上太黑了,所以我沒仔細看……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秦艽這幅完全就是在欲蓋彌彰的樣子把老塔反而搞得有點無言以對了,但考慮到龍王爺這大晚上的好心救個人也不容易。
這半輩子都呆在東山,以至於對山裏的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反而習以為常的老人這才顯得相當一言難盡地輕輕掀開青年臉上蓋著的衣服,又在秦艽明顯一愣的注視下拿手指點了點道,
“幸好你今天晚上先把他帶到了我這裏,而不是送到山下面一般的醫院去,不然山下可要出大亂子……你仔細看看他這張臉,這擺明瞭就是被人面禽的詛咒給纏上了身,就快要命不久矣的徵兆了啊——要不是今晚遇上了你,他這條命別說是熬過年三十,怕是今晚就要沒聲沒息地徹底葬送在這東山上頭了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