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楊
老塔的話像是一道夜空中忽然劈下來的慘白色驚雷,一下子照亮了郵局內陰森森,黑漆漆的小窗口。
原本靠牆站著的秦艽當下便臉色不太對勁地急忙湊過來就朝白髮青年的臉上看了眼,隨之映入他眼簾的就是那些盤踞在青年五官和眉眼上猙獰的禽類化特徵和這個人此刻緊閉著雙眼痛苦而無聲地發抖的樣子。
這讓俯下身盯著他的秦艽的臉色微妙地沉了沉,下意識地皺起眉就想伸出手查看一下他的臉看看他究竟是怎麼了。
可見狀一旁已經明顯躲開一些的老塔卻急忙從一旁攔住他,又顯得一臉後怕地沖著面前的秦艽小聲驚呼道,
“誒,我說,你,你可千萬別隨便碰他現在的這張臉!人面禽這玩意兒聽說不吉利得很,萬一不小心沾上就很難才能甩掉了,你哪怕和一般人不一樣也得注意點啊……”
“……所以他臉上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要是沒看錯,應,應就該是人面禽……這是一種曾經在湘西一代頻繁出現的先天性兒童畸形病,據說是因為那個年代本地水質普遍不好受污染的原因,所以就出現了很多智力缺陷兒童和畸形兒……但我看這小子臉上並沒有完全禽類化的情形,明顯是受了什麼不知名的巫術的影響……聽老一輩們說,八九十年代末或者更早的時候,湘西的一個小村莊裏要是出了這麼個怪模怪樣的孩子,大夥都是絕對不敢靠近,還要養在雞籠裏一輩子當畜生喂大的……”
“……”
“因為在以前的巫儺文化裏,這種人雖然還是從生理角度來說還是人,但卻因為惡性疾病而有禽類的特徵……反正留在家裏當人養著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還會給全村招惹來上天的災禍……放到現在這肯定就是迷信又無知的說法了,但在過去的巫儺文化中,①雞,尤其是公雞,確實是一種和死人還有時間密切聯繫的東西,因為在傳說故事中,公雞能命令太陽降落和升起,具有改變時間和空間的神奇能力,湘西一代的侗族人還有苗族人更是以定雞術喚回陰司人的靈魂……”
“……”
“而生下來就患上人面禽的孩子據說又是天生掌握了化雞術這一類,而且巫術異常惡毒強大的巫師,因此活人一旦沾上人面禽施下的巫儺之術,基本就是九死一生,肯定是要被那施術的公雞郎抓住生吞活剝了的……”
這話讓冷冷眯起眼睛的秦艽稍微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但面無表情地思索了幾秒之後,將目光落在青年痛得肌肉都在細微抽搐的手掌上的他還是一把接過了面色遲疑的老塔手中的濕毛巾,又俯下身就給痛得一直在發抖的青年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而一看秦艽這堅持己見的傢伙壓根就不打算聽自己頓時就無奈了,老塔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為什麼對這麼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這麼上心,所以也不敢再隨便發表什麼意見,只能有些無奈的開口道,
“他現在這個傷勢,你一直在這兒乾著急也沒用,這外面天還沒亮,你目前也只能等明天一早再去縣城找個拿錢好辦事的赤腳醫生上山,不過萬一這個過程中那個背後的指使者還有那些‘老孩子’又找上門——”
這話才說到一半,裏頭的老塔和秦艽就同時聽到郵局外的小視窗上傳來被什麼東西砸中的聲音。
伴著類似小孩子一樣刺耳吵鬧的拍掌大笑聲,臉色慘白的老塔探頭一看,瞬間便對上黑暗中七八隻死死扒在玻璃窗戶上,用鮮紅的眼珠子和一口噁心的黃牙朝他尖叫咆哮的白毛侏儒人。
而嚇得猛地大叫起來,又坐在地上面無人色的瞪著眼睛看向一旁的秦艽,老塔見秦艽這幅眼皮子都懶得抬的樣子頓時心裏這安全感就上來了。
可那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咚咚咚’的敲窗和踹門聲還是攪得他整個人都很是不能安寧,以至於聲音都有點發起抖來了,可老塔這嘴裏的話還沒開始說,就有類似木棍擊碎玻璃窗導致碎裂的巨大聲音而耳邊傳來。
而原本還在低頭照看著面前那細微發著抖的青年的秦艽見狀當下神色一冷,先是一臉不耐地解開了自己的左邊衣袖將細瘦蒼白的手腕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又面無表情地拿起牆邊那把老塔一半用來修車的鐵扳手就站起來靠近牆,並在瞬間捏著手上的煙頭看都不看地朝著窗戶外頭惡狠狠地掄了過去。
這一下瞬間砸中了三四隻正準備爬進來的‘老孩子’的腦袋瓜,白色的腦漿子和紅色的鮮血就跟噴霧似的黏糊糊地噴濺到老塔眼前的窗框上,只把老塔整個人都弄得噁心反胃的不行,就差沒趴在地上直接嘔吐出來。
而和煞星似的殺起人根本不手軟的秦艽見狀倒是也沒吭聲,隨手丟了手上那把血淋淋的扳手,又歪著頭將那只一般獼猴大小的‘老孩子’屍體給剝皮倒掛著綁好,這才冷冰冰地朝著外頭潮濕的野林子就用嗓子裏一直壓著的恐怖龍嘯聲向那個躲在暗處指使者的喊了幾句話。
赤水龍王爺這麼一出聲,野林子裏原本騷動不安,彷彿下一秒就要有猛獸跳出來吃人的恐怖動靜立刻就靜了。
先天就具有壓倒一切生靈氣勢的威嚴龍氣彌漫在樹林上空,只把這大冬天沉睡在凍土下面的蛇蟲鼠蟻都嚇得跟著瑟瑟發抖了起來,發出一陣陣哀鳴。
而躲在樹林裏的那個紅色眼珠子,臉上帶著一張紅油彩公雞面具的黑影大概也沒想到會真的驚動到秦艽。
見狀先是陰森森地抿著鮮紅開裂的公雞狀下嘴唇,許久還是晃了晃掛著單只銀鈴鐺的手掌,又拍拍旁邊的樹杈命令樹底下那些‘老孩子’先這樣退下了。
等意識到命令‘老孩子’退下的鈴鐺聲這麼在林子裏一響,他們也就暫時性得救了,老塔虛脫地靠著牆面剛要發出了一聲無比慶倖的歎氣聲。
可就在這時,那一直發著抖倒在一旁的白頭髮小子臉上的情況卻又忽然出現了變化,甚至於有向脖子下方迅速地蔓延的趨勢,直把坐在地上的老塔給嚇了一跳,趕忙問了句這是怎麼了。
偏偏心情十分不好的秦艽壓根也沒什麼耐心和他解釋那麼多,直接放走那急忙逃竄的‘老孩子’們示意他走開點就自己俯下了身。
而被他的舉動弄得一愣的老塔接下來只能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秦艽接下來難得耐心地湊近那白毛小子發抖的身體,又十分仔細地替他擦拭起了臉上和已經褪去衣褲的身體上的那些冷汗和血漬,最後還低下頭硬是不顧他的阻止就挨著這小子乾裂慘白的嘴唇就度了口金黃色的龍氣過去。
要說這龍氣也真是神了,一沾上這半死不活的小子的軀殼頓時就將他面頰和脖頸上那股肉體接近枯萎的詛咒之氣壓下去大半。
但龍比人長壽就在於龍神身上帶著生來祥瑞之氣,隨隨便便地給了凡人,對龍的神力自身肯定也是有所影響的。
而果不其然,才沒一會兒的功夫,不顧後果硬是要救這小子的秦艽的額頭上也跟著出了層汗,原本絲毫不起眼的面頰上也開始生出一片片青金色的,像是花瓣一樣綻開的華美龍鱗,整個人的臉色更是越來越白,越來越難看。
這過程中,離得很近的兩個人之間難免有會有肢體接觸,加上那病病歪歪的白毛小子閉著眼睛的一副對外界也沒什麼知覺的樣子,竟然完全下意識地顫抖著手就抓住秦艽的肩把他的人給一把抱住了。
“好冷……”
半昏迷著的青年這聲音聽著微弱,但皺著眉的樣子隱約透露出焦慮和痛苦,像是整個人已經墜入了最冰冷的湖水,再找不到世間唯一的依靠一般。
而面容怔怔的秦艽被青年的這麼一抱竟也沒有去反抗,只是略微一愣隨後便垂下眸任由年輕人從身前抱緊了自己。
憑良心說,這人龍相擁的一幕其實單獨看上去還挺動人的。
雖然秦艽此刻擺明瞭是在專心救人,臉上的表情都沒變化一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臉糾結地蹲在旁邊的老塔在一旁看著這傳口救命的活人氣都一副不願放開對方,彷彿天生就是要互相拯救的兩人就是覺得怪不對勁的。
可硬要說是哪兒不對勁,他又有點說不上來。
而因為秦艽的龍氣使得那因為疼痛而原本陷入可怕夢魘中的年輕人整個人略微輕鬆下來了一些,一直死死握緊著的蒼白手掌都跟著緩緩鬆開了。
可也正是因為他這麼十分忽然地一鬆開,下一秒靠在一旁叼著只煙的老塔才有機會看到年輕人手上的傷口都死死纏著一圈髒兮兮的布。
這些襯衫上的碎布頭明顯和他之前綁在臉上的那些的是一個用處,都是這年輕人生怕自己傷口裏的血流出來傷會害波及傳染到身邊的他人的所弄上去的,以至於時間太長,纏得皮膚上邊緣傷口看上去都有些發黑發紫了。
這讓在一旁親眼目睹這一幕老塔先是一愣,接著先前還在悄悄懷疑青年是否來歷不明或是心存惡意的臉上也露出了有些尷尬和慚愧的神情。
而原本就是想讓他自己主動發現這一幕的秦艽見狀也沒主動吭聲解釋太多,只是隨手地將手上已經完全弄髒了的毛巾扔到一旁,又盯著青年右手上略有些熟悉的薄繭子,一看就是經常性一個人翻書練字才會弄成這樣的手就稍微多看了兩眼。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楚衛,蔣勝韓楊。】
記憶中會在紙上這樣書寫出清俊又好看的工筆字體的人好像是上輩子才出現在過他的夢裏了。
可惜,眼前的這個人根本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十四號……十五號……人面禽……時間……東山的紅色月亮?
而之前心裏或許還帶著些許的疑惑懷疑和不確定,此刻內心反而逐漸開始一點點冷靜下來的秦艽先是不自覺低下頭了白髮青年帶傷的臉頰和上半身。
當發現他如今細微呻抽搐的慘狀一半是來自身體外部傷痕,另一半正是來自於這些正在折磨他的人面禽詛咒,眯著眼睛兀自陷入思考著的秦艽想了想還是神情有點陰冷地沖一旁的老塔出聲提醒道,
“今晚發生的這些事,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剛剛那只逃跑了的人面禽我會想辦法把他抓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楊花那邊你準備怎麼解釋?你總不能大半夜地就忽然帶個從那麼冰的水裏撈上來的,還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回去吧……你可別忘了,你在範村的其他人眼裏暫時可還是必須要維持一個平時連稍微深一點的河水都不能靠近,長相性格更是不起眼,還多年單身獨自帶著一個女兒的普通人樣子的……”
“……”
“而且雖然咱們這兒暫時還是安全的,但一旦你被你剛剛說的那種外面壓根不瞭解情況的凡人發現了你的龍身,再或是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你就只能回赤水河下面呆著,今生都不能再上岸了……額,不過,這小子剛剛在水底下的時候,應該沒來得及看清楚你的臉吧?”
“……應該沒有看清楚,我不太確定。”
這個回答把老塔弄得看上去更憂心忡忡了,等思索了片刻後,這和秦艽認識了不少年頭的老者才給他開始認認真真地分析道,
“……你看啊,你作為本地的龍王爺已經不在東山出去快大半年了,赤水河裏面沒了龍神之氣鎮壓有些邪氣沾身的東西自然就多了起來了,如今又是年關,不太平的事在這周圍也就跟著越發多了……而且我先前不是和你說過嘛,雞籠岩石這段時間總感覺不太太平,結果你知道嘛,我傍晚開車回縣城的時候,意外還從別人嘴裏聽說了一件就是這兩天發生的怪事……”
“你又聽說什麼了?”
“也沒什麼,就是有住在縣城的大嫂說,這幾天大半夜,家裏雞年本命年的孩子總聽到有人在窗戶外頭唱歌,可大人們根本聽不見,就只有小孩子才能聽到,小孩子聽了一個個睡不著,都一個個眼睛發直地扒在窗戶上要跟著唱歌的公雞郎和老孩子們走,還說要一起去山上玩抓公雞……”
“……”
“從前咱們可沒聽說過這人面禽傷人的事吧,這說明他之前壓根就不是吃人的祟,不吃人的祟一旦傷人必然是隱情的,再結合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些事,你說說,這只公雞郎心裏真正想報復的人是誰?可你現在連這小子的來歷,真面目甚至是名字都不知道,你真的確定要就這樣出面保下他的命?萬一他以後……”
老塔這話聽上去不太中聽,但卻句句都是在關心秦艽,所以當下秦艽也沒有反駁,就這麼垂下眸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好半天才用一種自言自語的聲音面無表情地開口道,
“是啊,我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救他。”
“……”
“但沒辦法,救都已經救了,總不能現在再背著他扔回我那條本來就魚蝦不是很多,只有一大堆水鬼的河裏去。”
“……”
“今晚之後,我會把他暫時先送到範細家去養傷,今年年三十過去之前,範村有我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他不會知道我和在水下救他的那條龍是一個人,直到把他的傷完完全全養好,我都會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
“……”
“以前有個人和我說過,有時候要學會去相信那些對你並沒有惡意的人,這個世道其實沒有那麼糟糕透頂,惡固然吸引惡,但總有那些值得你去相信的人,這麼多年我已經嘗試著去做了,希望這一次沒有信錯人。”
“……”
“至於他的名字,我想……我也已經知道了。”
這話說著又是沉默,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後才收回視線的秦艽這才拿起一旁掉落在地上的那本被壓在下麵的日記本看了一眼。
當注意到破筆記本上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只有成天死讀書像個小老頭子的書呆子才會感興趣的東西都是面前的這個還在昏迷中的傢伙弄出來的。
用蒼白的手指輕輕壓著那字跡密密麻麻的筆記的秦艽先是手上停頓了一下,隨後先是捏著手上的煙摩挲著那落款的名字上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許久,這才朝著一旁面色複雜的老塔就這樣抬起頭不置可否地對自己亦或是面前這個昏迷著的白髮青年開了口。
“他叫晉鎖陽,晉書的晉,鎖眉的鎖……朝陽的陽。”
作者有話要說: ①公雞郎的能力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