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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師》第8章
第8章 趙

  三更夜,月未明。

  在外面應酬了一晚上剛剛才回到家中的趙曉瀾正從自家車庫裏頭探頭探腦地試圖走出來。

  他看上去臉色明顯不太好,相比起前兩天去落霞山找晉衡幫忙的時候,這幾天他似乎連面頰骨都明顯凹陷了下去。

  清江灣死孩子那事被他走法律途徑之後是終於不再繼續鬧了,可是他身上這股衰神之氣似乎還沒有徹底消散,先前做噩夢幻聽和發冷汗的情況最近不僅僅越發嚴重了,這幾天晚上,他甚至能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家裏一定藏著什麼他看不見也抓不到的怪物。

  他能聽到這東西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飛,有時候是在天花板的夾層,有時候則是在牆壁的內部,時不時在廚房的櫃子裏,或許過了一會兒又能悉悉索索地爬進廁所的水箱。

  空蕩蕩的房子裏到處都是他們的觸角摩擦地面和牆面發出的恐怖聲音,趙曉瀾聽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直冒,就和小時候親眼看見自己親媽養的那只貓身上都是蹦來蹦去的跳蚤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只要他一把屋裏的燈全都打開,這些躲藏在黑暗中的邪祟妖魔又都會消失乾淨,無論他再怎麼試圖從地毯或是櫃子裏尋找蛛絲馬跡,他都找不到有任何怪物留下的殘餘蹤跡。

  這種不正常的事情要是一般人碰上估計只會當自己是個神經病了,所幸趙曉瀾還有個稍微能幫得上的忙的朋友,所以他這才不至於去市二院給自己排隊掛號,而今天正準備進家門之前,他照例還是按照晉衡之前教他那個辦法在自家門檻上點了三隻紫苕香。

  線香燒斷後掉在地上發出的香氣靜靜彌漫在空氣中,那些終日圍繞著他的煩心事似乎都隨著香氣在漸漸消散,讓人原本浮躁的內心都變得有些寧靜下來。

  見狀的趙曉瀾跪在地上就給自己祖宗十八代使勁地磕起了頭,與此同時,他也趕緊將今天特意打包回來的壽包和百子千孫飯給拿出來擺到了掛滿了紅線銅錢的門邊。

  這些壽包和百子千孫飯當然也是晉衡讓他提前準備的,聽說直到現在,中國的部分農村在祭祀先祖時除了雞鴨魚肉之外最,常見的貢品也不外乎是這兩種食物。

  而仔細追溯起來,造成這種特殊祭祀文化的原因其實還是因為百年前的中國社會到底是由農耕文明組成的,所以除了象徵福澤有餘的魚類肉類,豐收之後的五穀食自然也就成了子孫緬懷先祖的特殊饋贈之一。

  “咱們老趙家的老祖宗,您在天之靈可千萬要保佑保佑我啊……我趙曉瀾這輩子一沒有亂搞過男女關係,二還沒有做過不乾不淨的惡事,是真的沒做過一點虧心事啊……雖然我也承認我有點倒楣,但是能倒楣成現在這樣我爺是真是沒想到……不過我其實也清楚我自己一直就不討我爺爺我爸爸的喜歡,所以之前聽那姓師說他們倆居然連死了都不願意幫幫我,我心裏也不是特別難過……”

  “反正從小到大就是這樣,我小媽生的弟弟妹妹們都比我過的好,我媽當初丟了命生下了我就和沒生下一樣,我從來就沒沾上他們老趙家一點的光,但後來我想想也算了,反正沒靠他們我自己現在不也發達了嗎?”

  “但私心裏我其實還是想求求您的,這次您要是真幫我躲過一劫,從此以後我就天天只給老祖宗您磕頭送好吃的,逢年過節,龍蝦泡飯鮑魚海參您想吃什麼我就給您送什麼成嗎……另外,今天這三份吃的都是給您的,就希望我這破事能早點解決,然後您再順便保佑保佑我那早死的媽,讓她在下面也能過得舒心一些,別再搭理那些從前對她不好的人了,讓他兒子也能在上面打拼的時候也能稍微放心一點……”

  這般說著便虔誠著雙手合十朝那三株香拜了拜,愁眉苦臉的趙曉瀾說完長歎了口氣,又把酒店送的牙籤筷子濕巾紙都給擺了在門口又分成了三份。

  等他挨個往三份百子千孫飯里加了點高級魚子醬又磕了七個頭,這長得雖然像個不靠譜的紈絝,其實骨子裏為人居然樸實善良的傢伙這才腳步發虛地站起來進了自家房子裏頭準備回樓上洗澡睡覺。

  他人進去之後,門口插著的三隻紫苕香又持續燒了一陣。

  過了大概三四分鐘後,白色香灰落下的地方才漸漸出現了兩排很淺很淺的腳印,只是這兩排腳印看上去都總顯得有些遲疑,似乎想靠近又不太敢靠近。

  而就這麼僵持了幾秒,門口燃燒著的紫苕香忽然被一陣妖風給刮得火星都差點滅下去了。

  這異常引得空氣中一陣怪異的騷動,那兩道本就在猶豫著什麼的腳印當即也不敢再繼續停留,連滾帶爬就趕緊準備跑遠。

  只可惜今天他們的運氣似乎不太好,因為擺放著最後一份百子千孫飯的地方忽然就有一串腳印毫無預兆地順著紫苕香香灰落下的地方出現了。

  而這第三串腳印一冒出來,開頭那兩個準備隨便拿點貢品就走的腳印主人頓時就傻眼了。

  偏偏這後來出現的這位居然還挺蠻橫就直接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又在各給了這兩個沒一點長輩樣的傢伙一個清脆的耳光直接就冷哼了一聲。

  不過這一切此刻正在屋裏艱難醞釀睡意的趙曉瀾都不得而知了,因為還站在門口忙著幫他教訓他爹他爺爺的趙家老祖宗似乎也並不打算驚動他。

  而使勁揪著這兩個混球的耳朵就擰了幾把,嘰裏呱啦地用一串鬼言鬼語怒駡了一通面前這兩個連自己兒子孫子都保護不好的窩囊廢,脾氣暴躁的像串炮仗的趙家老祖宗簡單總結了一下自己的中心思想,想了想還是用標準的人間通用語——普通話給不耐煩地大聲重複了一遍。

  “自家的事自家管!你們倆不管我來管!我他娘的都正式養老幾千年了!現在居然還要特意出來管這種破事!說出去估計都讓那幫姓錢的!姓王的!姓李的他們活活笑掉大牙!裏頭那姓趙的小子以後我來罩著,他的命就不勞你們爺倆繼續費心了,趕緊給我有多遠滾多遠,懂了嗎!?啊?!”

  老趙老老趙:“……”

  ……

  常年擺在晉衡桌上的那本百家姓的第一頁,一直到這天後半夜才重新出現了寫著趙姓的那一頁。

  只不過相比起平時只有一個白眉毛老頭在獨自驅趕著八匹馬的畫面,出門辦了趟事又回到萬家姓中的趙家老祖宗這次還額外帶回了兩隻和飛天大蛾子似的小邪祟。

  不過這兩隻之前把趙曉瀾折騰的夠嗆的么蛾子此刻卻只能在書上畫著的那輛大馬車前頭驚慌失措的飛,揮著馬鞭怒目圓睜的趙家老祖宗則在後面死命的追。

  而明明都已經這個時間點了,卻依舊沒有躺下休息的晉衡見狀只是輕輕拿起手邊放著的朱筆,隨後又往這對怪模怪樣的蛾子和馬車老頭旁邊慢慢標注上了這樣的一段話。

  魘蝶,祟也,無夢而生,得夢則死。

  楊川有一趙氏幼時喪母,此後多年無夢,苦悶難言,先祖造父以周天子車馬為子孫祛邪除祟,魘蝶方死。

  ——《姓書?趙氏篇》

  注:

  *《姓纂》載:帝顓頊伯益贏姓之後,益十三代至造父,善卸,事周穆王,受封趙城,因以為氏。

  寫完紙上的最後一個字,真實記錄下這一段異聞的朱紅色小字也在散發出一陣金光和旁邊造父除祟的那一幕徹底融為了一體,之前忙活了好幾天,眼下終於能將最近兩件事一起告一段落的晉衡也在放下筆後將面前的萬家姓輕輕合上。

  只是他這邊剛閑下來,那邊說好了今天晚上不回來的耳朵老祖宗卻又鬼鬼祟祟地回來了。

  而趴在窗戶邊上以一副偷窺狂的姿態小心鑽進來,最終卻只看到晉衡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兒熬夜幹活後,本以為能看到什麼小倆口一時激動半夜親熱之類畫面的老耳朵先是失望地撇撇老貓嘴,又在蹦到晉衡面前後特別煩人地搖搖尾巴道,

  “他大舅?人呢?變成蝴蝶飛走了呀?”

  晉衡:“……”

  本來今天就心情不太好的他大舅被老祖宗這麼一擠兌立馬就更不想說話了,畢竟頭回在家裏和未來的結婚物件見面,卻因為死人原因把並沒有做錯什麼的另一方給趕走了這種事實在不符合他一貫的為人處世。

  可是有時候到底是自己人瞭解自家人,所以見他皺著眉盯著桌角擺著的那枝茶花卻始終沒有吭聲,老耳朵也在轉了轉眼珠子之後狡猾地笑了笑道,

  “你這反應有點不太對呀,他大舅?咱們舅媽哪兒做的不對讓你覺得不順眼了?”

  “……”

  這個話說的可有點太尖銳了,至少晉衡一聽就明顯愣了一下,而盯著面前這只精明得就差沒羽化登仙的老貓又沉默了一下,皺起眉似乎在思考著該怎麼解釋今晚這件事來龍去脈的晉衡過了會兒才略顯不耐地回答道,

  “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

  “哦?那你倒是說說你有什麼問題啊?”

  “……我覺得我和他並不合適在一起生活。”

  “呸呸呸!你才見過一面就能得出結論了啊?”

  “見再多面也沒用,我不喜歡他。”

  聽他這麼直接地回答自己也頓時傻眼了,老耳朵其實很少能親耳聽到晉衡親口說出自己並不喜歡一個人這種話,畢竟既然都做他們姓師這一行了,從前三教九流,各形各色的人他們肯定也碰到過不少。

  可明明按照之前的情況,看來但凡是心中存著些許善意的人,晉衡向來都能以最大的耐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幫助趙曉瀾等很多被痛苦過往糾纏折磨的尋常人,卻從來不要求任何酬勞和回報的原因。

  可現在,就是這樣的一個幾乎可以說有點老好人過了頭的人卻忽然明確地表示自己真的很不喜歡一個人了,這讓老耳朵不禁覺得這世道真是變了的同時,也有些好奇起那個叫秦艽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了。

  但無論那個秦艽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對晉衡所帶來的影響確實顯而易見的。

  這般想著,時刻操心著自家兒孫終身大事的老貓也心中一動,而用自己的爪子拍了拍晉衡的肩膀又在他白色的襯衫上面毫不羞愧的留了個梅花印後,他難得顯得挺正經地開口道,

  “阿衡啊,雖然我知道我這麼說你可能會不高興,但老祖宗我今天還是多嘴一句,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有時候只憑第一眼是真的看不出什麼的,這人心雖小,可裏面實在藏著太多東西,好的壞的那都是要用自己的心卻感受出來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它特別,它也難懂……再說了,你就真的這麼相信自己現在的這種感覺嗎?”

  “要是以後讓你發現你今天其實感覺錯了,你會不會後悔自己曾經那麼無禮地傷害了別人對你的真誠?會不會慚愧於沒有在別人對你交付出真心的那刻給出一點像樣的回應?當然了,我這麼說也只是一個還沒有任何事實根據支撐的假設,那人也未必真的像我這麼說的可遇不可求,可有句話說得好……”

  ——“若要人不負,需得予真心啊。”

  ……

  在外頭野了一天的老耳朵和他說完那番話後就自顧自地去睡覺了,晉衡坐在光線昏暗的書房的一角卻很長時間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那讓他變得外貌異于常人的遺傳病和先天殘疾,在過去的很多年裏,他其實過得都是這樣只能活在夜晚的生活,似乎也正是這點,才讓他對很多事從來不想抱有什麼期待。

  不期待年少時候讓人心動的愛情,也不期待成年後幸福美好的婚姻,可是人總是嘴上說著不期待,看著別人都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而自己則要深陷在這場無止境的噩夢之中永遠又怎麼會不心生羡慕呢?

  桌角的那枝茶花還在散發出淡淡的香味,這種茶花有個很獨特,也和那個人給人的第一感覺很相似的名字。

  烈香。

  這般想著,表情莫名有些疲憊的晉衡也遲緩地動了動肩頭,緊接著幾乎很少和人用手機溝通也發了近幾年來都少有的兩條短信。

  而就在晉衡也不禁開始思考秦艽是不是已經被他今天自相矛盾,不講道理的行為搞得不想再理睬他時,他面前放著的手機卻忽然亮了起來,再等他打開之後,晉衡就見那頭也回了他一個看上去彷彿很輕很輕的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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