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苗
“老兄,今天你可有見到那川劇團姓石的石老漢?”
“老石?你們兩個究竟要打聽的是哪個老石?這本地姓石的可挺多啊。”
“……就是石暮生,耍皮影的那個。”
“哦!哦……那個,那個老瘋子啊,今天天沒亮的時候我就看見他又帶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公雞面具從後門進去了……不久之前,好像還有個小娘皮笑眯眯地扭著腰進去找過他後來又走了……那小娘皮的臉蛋長得可真不錯,就是凶了點,拿眼睛腕人從旁邊的時候好些嚇人呢……你們倆不如自己去找找吧,他這會兒肯定還在席面上呢,人沒走肯定沒走,我剛剛還看見他了呢…”
羅刹豹女的警告伴著戲臺外面的嘈雜人聲一點點消失在房梁上,此刻吹吹打打的老壽星家門口,公雞郎這幾天一直在刻意躲避的兩個人倒是真的就這麼一路找了過來。
這二人不用問也知道,自然就是先前還在川劇團附近收集線索,之後又隨著阿孃父親的車一塊找過來的晉鎖陽和秦艽了。
而所謂的線索,則主要來自於殘缺不全的節目單子,深夜在劇團內哭泣的皮影還有阿孃口中因為和石暮生髮生矛盾,所以接近半失蹤在人前多日的巴中川劇團全員。
這幾條或隱藏在暗處,或趨向於明處的蛛絲馬跡細究起來,彷彿一道道密佈在東山縣城上方的的紅色蛛網,隨著多年前親手結下蛛網的公雞郎本人一點點地暴露於光下,也指引著蛛網下的人一點點揭開了當年真相的一角。
而追尋其事件最開始的源頭,其實最初還是來源於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誰也不清楚細節的雞與人之間的子孫結怨上。
至少就目前晉秦兩人所查找到的這些零散情況往下猜測的話,這當年在東山死於非命的七人很可能肉體已經早早死亡。
可是影子或者說某種接近於鬼魂的東西卻一直被困于公雞郎施加給他們的另一種形式懲罰上,以至於多年來這些死去的影子都無法從東山成功逃脫出去,還有備受困于皮影畫裏常年供人表演的折磨。
【公雞郎,要殺雞】
【七隻雞被關在籠子裏】
【只剩籠外一隻雞】
【如今也要進籠裏】
現在看來,歌謠裏的‘籠子’應該指的就是那家川劇團無遺了,而前幾天前的那場發生在石暮生與團長之間的爭吵,則很可能就是它們伺機逃走從川劇團的契機。
這樣猜測當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基於晉鎖陽和秦艽兩人之前共同發現的那張貼在川劇團門口小黑板上,看上去並不完整但其實隱藏著諸多線索的節目單子上的。
而在腦海中回憶著白髮青年剛剛親手將黑板上的‘三’,‘夫妻’和‘週六’分別單獨圈了出來的奇怪舉動,先前和晉鎖陽一塊朝這裏趕過來的時候,秦艽就已經從自己的思考角度幫忙分析道,
“一個禮拜七出戲,真要是當年和你母親一起從你那個時間掉進這兒,又被公雞郎抓住殺了的那七個人倒是正好,皮子最開始剝下來無論是驢皮還是狗皮本來就得用人油養著,所以這也剛好解釋了石暮生私自用鐵鍋保存這些老孩子身上榨出來的油是準備幹什麼……”
“……”
“而從人數對應曲目的實際情況來看,《壯丁回鄉》確實應該是第一個死者,這是一個成年男性,而東山本地就管二十到三十歲之間的成年男子被稱為壯丁,撕掉的這一個字是誰都能看出來周,三這個字應該是之後的三個受害人,結合三這一點,這同樣的一場戲應該是足足演了三天,應該是週二,週三,週四……”
“……”
“夫妻後面兩個字模糊掉的這場死去的一對夫妻,所以時間來說就是週五,週六,《老香翁》則是個老人,加上阿孃之前說的團長和石暮生鬧矛盾的事,那麼……劇團內發生鬥毆的那天,也許那七張死者的影子就這樣碰巧遇上了一個逃脫公雞郎的機會,又各自從川劇團內部匆忙逃竄到縣城內,可一般人如果被貿貿然被影子上身就容易陽氣不足,所以剛剛那個爆竹童子才會纏上背後有多餘一條影子的張大嫂趁機威脅索要錢財……這樣應該沒錯了吧?”
“……還有兩點。”
“哦?還有哪兩點?”
“公雞郎藏頭露尾很多天了,之所以會選擇今天出現,是因為他今天去那場壽宴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抓當時逃走的《老香翁》,而《老香翁》很有可能也正是我母親口中的最後一個受害的沈老先生,至於阿孃姑娘剛剛所說的那第八從來沒有當眾出演過的出戲,不出意外指的應該就是當年僥倖逃脫的我母親和我。”
“……”
“所以我猜他大概也知道我今天有可能會找到這裏來,或許現在就躲在我們附近的什麼地方在等著我們,現在過去,如無意外,一定會和那公雞郎直接碰上面,但再晚去一會兒,那位元沈老先生很可能都會……再次被他抓回去。”
這般說著,冷淡的語氣倒也沒什麼明顯起伏,一邊跟他一塊往前快步走一邊快速沖他壓低聲音解釋著的晉鎖陽之前就有抱著要將與公雞郎當年結怨這件事徹底瞭解的想法。
如今得知自己母親的那位恩人很可能還有一絲逃脫機會的好消息,而自己就是唯一還有可能改變這場劫數的人,態度上自然是不會隨便怠慢。
而察覺出他聲音裏難得一見的急迫和煩躁,和他這會兒走在一起的秦艽先是眯了眯眼睛隨之又回了句。
“先別急,一步步來。”
“……”
“萬事不急於一時,千萬別先亂了自己的腳步。”
“……嗯。”
有了秦艽這句話,之後臉色不太對的晉鎖陽倒也沒有再將自己的情緒表露在臉上,只是沉默著皺起眉就同他一塊往那壽星家儘快地趕了。
可路上一個人靠在阿孃父親的後車座呆著的時候,面無表情地閉著雙眼陷入沉思的晉鎖陽卻還是感覺到了有許多疑問縈繞在自己心頭。
就比如說94年小莊村大火屠村到底是個怎麼回事,當年被關在雞籠中的石暮生究竟通過什麼辦法做到了這一點,是不是有什麼躲藏在後面的人暗中幫助著他。
再比如說石暮生為什麼一直瘋瘋癲癲地盜用自己堂弟的名字,石水生這個名字本身又還隱藏著什麼內情。
這其中關於公雞郎到底有沒有幫兇從旁相助這件事也是晉鎖陽自身尤其關心的,畢竟這或許直接影響到他接下來能不能順利地救到那名叫沈老先生的事情。
而即便心頭還有些沒解開的疑團,他和秦艽接下來卻還是一從阿孃父親的車下來就已最快的速度找到了那今天過壽的人家。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就在他和秦艽一塊從阿孃父親的車上急忙下來,又迎著前面吹吹打打的人群往那戶祝壽的人家去的時候,迎面卻有個耳朵上帶著苗銀耳墜,盤著精緻苗辮的漂亮女人哎喲一聲從旁邊一下子摔進了因為走得慢所以落後于秦艽幾步的晉鎖陽的懷裏。
而下意識地扶了一把又眼看著那身上氣味香到刺鼻的貓眼女人沖自己勾引般的笑了笑,並不喜歡和人過於接觸的晉鎖陽剛要冷下臉迅速躲開這女人沒禮貌的靠近,卻被那行為舉止異常的女人先強行拉住手又嬌滴滴地捂著嘴笑話了一句。
“這麼俊俏的小相公怎麼故意拿東西遮著自己的臉,是怕走在路上總被姑娘們盯著看嘛……”
“……”
“呀,不過看看時間這戲快演完了吧,小相公,快去吧快去吧,不然就趕不上了,演戲的都要跑了……”
“……”
“看戲就是得趕早,不然啊梁上用繩子吊起來的屍體都涼了,不過啊剛剛也得謝謝您了,錯過了今天這場戲,下次奴奴啊一定親自請您去天上看場好戲……”
這莫名其妙的話說完,沒等晉鎖陽臉色冷厲沉下臉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又擒住這奇怪的女人,這行動力迅速地簡直像貓的貓臉女人就笑眯眯地眨眨眼睛鑽進人群裏跑了。
這個小插曲讓晉鎖陽始終有些在意,之後雖然秦艽很快就回過頭來又挑挑眉地問了句他怎麼了。
可被那貓臉女人的手摸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的晉鎖陽也沒吭聲,只是臉色十分難看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回了句,沒事,我們趕緊走吧。
而等將視線再重新轉回到擁擠吵鬧的祝壽人群外,謹慎地一起混入這過壽人家的晉秦兩人此刻也正表情各異地一前一後地根據著他們先前得到的線索,往前面不斷地搜索著疑似川劇團出身的人。
他們在門口已經像一些當地人打聽了石暮生的線索,只是無論他們如何地在陌生的人群中找尋那熟悉的面孔,冷著臉的晉鎖陽卻始終感覺不到那公雞郎就在他們附近。
而察覺到他們周身的氣息隱約有些不對,此刻歪著頭就朝著這家人臨時搭建的戲臺子後面敏銳地嗅了下周圍混雜在一塊的各種氣味,脖頸和額頭上隱約有青金色的龍紋在暗流湧動的秦艽當下眯了眯自己泛著冷色光芒的灰色眼睛也沒吭聲,隨之才挨著身後的晉鎖陽並用手臂輕輕拱了他一下。
“去戲臺後面看看。”
“怎麼了?”
“有股血味,裏頭的情況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一聽到血味,自然就明白這家人內部的情況可能真的不對了。
當下埋下頭掩飾起自己形跡的兩人也默契地對視一眼,隨之各自沉下臉趕忙照顧著人群四周圍就往那小戲臺後面悄悄地去了。
這個過程中,他們就聽著席面上有些喝的臉蛋漲紅的本地老鄉在那兒大聲地拍著巴掌吆喝,戲呢戲呢不是說好了今天有戲嘛,接著戲臺上頭真就響起了一陣民間打擊樂的聲音。
可這頭秦艽和晉鎖陽剛一前一後地快速順著那底下木頭都散發著陰暗腐臭的戲臺一步步潛入到這過壽這家人的後屋裏。
另一頭走在晉鎖陽的身旁的秦艽就敏銳地感覺到自己手上的龍回頭手鐲好像稍微響了響。
而涼涼地垂下眸又示意身旁的晉鎖陽和自己一起沉默地望著腳底下那塊尚未幹透,好像是從他們頭頂剛剛掉下來的血漬。
鑽在幕布下面將眼底的陰冷一點點壓下的秦艽只同身旁眼神震驚隨之也轉為冰冷憤怒的白髮青年一起朝上面看了一眼,許久望著上方的秦艽才皺著眉又望著一旁留下那恐怖的一幕冷冷地眯了眯眼睛。
到底是……晚來一步。
而一時間只聽耳邊邊戲臺上頭響起了一陣敲鑼打鼓的嘈雜聲音,紅幕布上面接下來只筆直地忽然掉落了一具被繩子死死捆著擰斷了的脖子,嘴角翹得誇張又痛苦,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老年人屍體。
接著在周圍老鄉們啊啊那不是老壽星老壽星的屍體的尖叫聲中,遠處昏暗的小巷子裏也有個影子也這麼蹲在地上唱起了咿咿呀呀的戲。
*【一呀麼更兒裏,月了影兒東邊升】
【張君瑞在房中頓足又捶胸啊】
【細思量惱恨那老誥命啊】
【改變了前言,叫我們兄妹稱啊】
……
【二呀麼更兒裏,月了影兒放光明】
【傳書遞簡多虧了小紅娘啊】
【細思量小姐她對我的恩情重啊】
【再三地叮嚀,餞行十裏亭】
這戲文唱到一半便也戛然而止,伴著黏黏糊糊的喉嚨裏急切又吞咽聲很大的古怪動靜,蹲在地上用手上的繩子牽引著兩個紙皮影的‘紅眼睛’也沒有動,許久才轉動著血絲密佈的眼睛盯著這兩個他新畫出來的皮影人物。
視線所及,這兩個被拴在繩子上的皮影人物一個隱約是個白髮白眼睛的俊秀青年,另一個則是個頭上有著龍角,半龍半人的長髮男子。
而遠遠地用自己敏銳的聽力留心著遠處那些尖叫和救助聲,渾身奇怪的發著抖的‘紅眼睛’也用公雞面具後通紅的眼睛和嘴下面的肉瘤就仇恨而厭惡地腕了這化作灰他都不會忘了的二人一眼。
等將怨毒的視線久久停留‘皮影晉鎖陽’那張被自己詛咒了後的臉上後,被當年的仇恨折磨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公雞郎先是望了眼投射在旁邊的牆上,一直在旁邊苦苦拉扯著他袖子似乎在哀求的那個無頭影子,又用一嘴爛牙模模糊糊地慘笑起來道,
“婆娘,別哭了……夫家這輩子……早就已經回不了頭了……你就讓我把這今天最後一出戲唱完,讓我殺了這小子給你報完當年的仇……再讓我去陪你好不好……”
“……”
“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哪怕是我今天不這樣做……那個……那個……羅刹海主……還有那群豹人也不會好心放過咱們這一家子的……水生……我知道,一定是水生在地下怪我這個哥哥心眼壞,當年對不起他……才一直讓老天爺報復咱們對不對……”
“……”
“婆娘,婆娘,別害怕……娃娃餓,你快回家,別在這兒了……下雨天路滑……別摔著娃娃……夫家夫家馬上就跟你回家……”
嘴裏陰森詭異而不成調的歌謠繼續輕聲唱著,跪在紅色幕布後輕輕安慰著自己妻子的公雞郎也和牆上詭異的無頭影子顫抖而動情地抱在了一起,漸漸融為一體。
……
【醜末寅初,到了大天明】
【張君瑞披衣喚醒了小琴童】
【你把那琴劍書箱安排定】
【打點行囊快奔十裏亭】
【嗆!嗆!!咚咚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