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何慕華問方明成的第一個問題就讓方明成大笑起來。
他問:“剛才聽廣播裡說破獲一起走私案,不知道是不是方警官帶的隊?”
方明成好不容易止住笑,回答道:“是我,你不知道抓你們這些黑社會的把柄有多麻煩,我好不容易排查了和你們有關係的奸細,好不容易抓著了這次機會,你看我還沒來得及審犯人就來接你了。”
“我早就和這些無關,接我也沒什麼用。”何慕華說道。
“沒說你和走私案子有關啊,就是有個舊仇要找您去了一了。”方明成回頭沖何慕華眨眼。
何慕華握著膝蓋,“光業會的骨爺不知道方警官認不認識。”
方明成只是笑,不回答也不說話,他把何慕華帶到市郊一間破舊公寓。
“我還以為會去警局。”何慕華笑著說,方明成吹個呼哨,抬頭看了眼,“何少,你這舊仇在警局可了結不了。”
跟著他上樓時,何慕華多少有了些心理準備,進門看到屋裡背對著他們躺著一個人,他也不驚訝。他掃了眼屋裡的情況,看到地上的槍,還有東倒西歪的桌椅,回頭又看到方明成拔出了槍,他估摸著方明成是要搞一出黑幫自相殘殺的把戲。
“還有什麼想問的嗎,何少?”方明成拿槍頂著何慕華後腦勺。
何慕華低頭看腳邊的屍體,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盤算著到底是誰。他身高看上去和許正差不多,可要是許正,那之前被逮捕的那個人又是誰?
“還有一個問題。”何慕華雙手交疊,壓在拐杖頂端。他現在還不想死,那塊墓地他還不想讓它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人心變化真是快,幾個月前他還能視死如歸,再沒留戀,可現在他一點也不想死了。他想到許美玲肚子裡的孩子,她哭泣的臉,她的笑臉,想到許正背上的刀疤,還有他握住他雙手時的溫度,這些都讓他害怕起了死這件事。
“什麼問題?”方明成打了個響指,“對了,在你問之前,喂,那邊的,輪到你上場了。”
何慕華聞到一股熟悉的煙味飄進來,他稍微轉過頭去看,看到許正從牆邊的陰影裡走出來。
他就這麼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地走到他面前,從方明成手上接過槍。他嘴邊還叼著煙,手上纏著繃帶,低頭檢查手槍的姿勢非常好看,像電影裡那些帥氣又冷酷的殺手。
“我沒有問題了……”何慕華看著許正,看到他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他從他眼裡看不出任何感情,頭一回,他感覺自己從沒看透過許正。他耳邊忽然回想起許正對他說過的一句話: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麼感覺你明白了?
在陸海洋身上他沒完全明白的事,在許正身上他徹徹底底明白了。
喬治和許美玲去了哪裡,方明成到底是不是骨爺的兒子,還有被逮捕的那個黑幫頭目是誰他也不關心了。
“說好了,我不動手。”許正忽然對方明成說,方明成聳肩攤手,“我還以為你會想要動手。”
“何少你真的沒問題了?”方明成看了眼手錶,“時間還早,反正你總要死在這裡,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都沒關係,時間綽綽有餘。”
何慕華站的有些累,他對方明成說:“不用了,不過我可以坐下嗎?”
方明成替他找來張椅子,何慕華坐下,他用拐杖撥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的頭髮,他的右眼框是空的,臉色慘白,是胡言。
方明成舔了舔嘴唇,“這事情太有意思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知道何少聽沒聽過。”
何慕華把椅子轉了個方向,面對許正坐著,他笑了起來,淡淡說:“是啊,畢竟是殺父之仇。”
這樣四周漆黑,唯有一束光的場景讓何慕華想起他待過的許正的地下室,還有光業會那間充滿血腥味的倉庫。不可思議的是,他想起後者時所想到那一束,絕無僅有的光此刻正依靠在黑暗中看著他。
何慕華並沒覺得許正做錯了,他做得對,對極了。許家華不是親手殺死他父親的人,可他卻送了他兩槍,一槍為自己的左腿報仇,一槍為自己的父親洩憤。
他也安慰過自己,以“要是不對他下手,美玲就要有危險了”這樣的藉口,可藉口終歸是藉口,再冠冕堂皇也騙不了自己。
他沒這麼偉大,他充其量也就是個自私的膽小鬼。他怕很多事,小時候是怕許正不理他,後來是怕一個海浪將他吞沒,死到臨頭倒一點都不怕了。那種視死如歸的心情又回來了。不過幾分鐘時間,好像一輩子能用來揮霍的感情就都被抽空了。
世上也只有許正能做到這件事。
何慕華垂下眼,他其實一點也不意外,早料到這麼一天,只不過這幾天夢一樣的溫柔把他弄的暈頭轉向,一時間忘了他和許正之間隔著的仇和恨。
他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竟然全都當真了,他說“我要讓你一輩子都離不開我”,他說“她們都不對,你才是對的那一個”。
甜言蜜語太動聽,又被迷了心竅。
方明成看了許正一眼,“有沒有想說的?”
許正搖頭,示意他動手,方明成把何慕華手裡的拐杖踢掉。槍聲響起,何慕華卻沒等到預料中的疼痛感,他緩緩抬起頭,方明成手上的槍掉在了地上,他也倒在了地上,右腿還在流血,他還想去摸槍,許正踢開那把槍,方明成看著他,眼神驚慌:“等等,這和說好的不一……”
許正捂住了他的嘴,朝他肚子連開兩槍。他拿出手帕擦槍上的指紋,等方明成咽氣,他又把槍塞進他手裡,重新佈置現場。何慕華坐在椅子上看他,許正撿起他的拐杖還給他。
“事出突然沒和你說,胡言出事後方明成找我。”
“他找你?”
“他是骨爺的兒子,我們先走吧。”
何慕華沒有和許正一起走,他拄著拐杖走出破落的小公寓,走下樓梯,走到外面街上,他攔了輛計程車。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說:“去海邊。”
何慕華一個人來到海邊,海潮兇猛,他走在沙灘上,想試試海浪到底會不會吃掉他。他鞋子褲子都濕了,海浪也沒吃掉他,他在海邊坐下,月亮很圓很大,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可誰都知道,伸手怎麼可能抓到月亮。它不過是看起來很近,其實它很遠,很遠,遠在三十八萬千米之外。
他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何家,丁遙在客廳裡等他,秦遠和許正也在,他們在抽煙,還不開窗,客廳裡被熏的烏煙瘴氣的。
何慕華徑直往樓上走,丁遙跟了上去,何慕華把他擋在臥室門口,“有什麼話現在說吧。”
“你要走?”
“恩,現在收拾行李。”
“我能跟您一起走嗎?”丁遙問得誠懇,何慕華看他,“你認真的?不記得進洪福安的時候發過什麼誓?”
“何少……”丁遙要挽留他,何慕華抬起手,“別說了,我還要收拾東西。”
“丁遙。”
聽到有人喊自己,丁遙轉頭看,見是許正,皺著眉捏緊拳頭不說話。許正讓他下樓,說他和何慕華有話要說。
何慕華依舊堵在門口,誰也不放進臥室。
“有話就在這裡說了吧。”
“你趕時間?”
“恩。”
“喬治和美玲都沒事,昨晚抓的是光業會的人。”
“說完了?”
“昨晚的事我和你解釋,你願不願意聽?”
何慕華搖頭,“其實也不是不願意聽,只是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以為就算發生這麼多事,可有些東西不會變,不過昨晚我突然發現,那些沒變的也變了。”
“你不相信我?”
許正碰了下何慕華的手,何慕華瞥到他手上的繃帶,沒有回應他伸手的動作,他關照他:“好好養傷吧。”
他關上門,翻出行李箱,在裡面放了幾件衣服,把床頭沒看完的書也放了進去,還有證件和一些現錢也都塞進了口袋裡。他拖著箱子打開門,許正還沒走,看他出來,遞給他手機:“昨天你落在方明成車上的。”
“謝謝。”
何慕華關上門,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回頭對許正擺擺手,“那就,再見了。”
許正沒有送他下樓,他站在樓上看他,何慕華離他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那扇沉重的大門後。許正走到他的臥室裡,他在床上躺下,床單上還遺留有何慕華的味道,這讓他想起昨晚在浴缸裡他抱住他時聞到的味道。只要靠近他,抱住他,聞到他的味道,其他什麼事就都被遠遠拋在了腦後,什麼恨都被這樣的愛吞沒。而一覺醒來,就像從夢裡醒來一般,又得面對現實,許正又想到了那個沒能實現的願望:要是他當時把何慕華揍得再也站不起來就好了。
許正找來傭人,讓他們把床單被子枕頭都抱下去扔了,何慕華留在衣櫥裡的衣服也找人打包之後送走了。
因為方明成逮捕的是光業會的人,加上他和胡言的屍體一起被發現,光業會這次損失慘重,洪福安趁亂又打劫了幾塊地盤。除了丁遙外,沒人知道那晚何慕華也被牽扯進了方明成的事裡,所有人都以為他去了別的城市,過起了逍遙日子。
秦遠一開始也被悶在鼓裡,後來聽丁遙說那晚何慕華的司機看到何慕華和一個姓方的警官走了,他去找許正打聽。許正也沒隱瞞,大致和他說了說,秦遠聽完,問他:“何少走的那麼急,該不會誤會你出賣他吧?”
“我誤會他一次,他誤會我一次,扯平了。”許正說的雲淡風輕,秦遠左思右想,覺得不妥,偷偷摸摸給何慕華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裡把那晚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他。
按照許正的說話,他早知道方明成就是骨爺的兒子,一直想除掉他一直沒機會。胡言出事後,方明成就來找他,他知道何慕華和他以前那些事,想聯合他給何慕華下套。方明成利用職務之便,放了喬治這個煙霧彈,他的意思是,只要牽扯上許美玲,何慕華肯定會插手。許正趁此和方明成做了個交易,讓他交光業會一個幹部出來,他就和他合作,方明成報仇心切,對光業會其實沒多大興趣,就答應了。許正順手推舟,那晚讓洪福安大小頭目都關了手機,營造出洪福安陷入危機的假像。
何慕華在電話那頭耐心聽他說完,他問秦遠告訴他這些幹什麼,秦遠說:“何少,我就是不想看你因為這件事心裡不舒服,你回來吧,外面到底沒有家裡好。”
何慕華心平氣和地,“我這裡挺好,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秦遠知道勸不回來了,說:“那過幾天我和丁遙一塊兒來看看你。”
“不用來了,你們自己照顧好自己。”
後來秦遠和丁遙真的去找何慕華了,去了之前何慕華說的學校,校長卻說何慕華已經離職,離開了小鎮。
何慕華第二次失蹤,再沒人找到他。
許美玲的孩子滿月時,她還和許正說起何慕華。許正騙她,說何慕華去了國外探親,一時間趕不回來。許美玲還有些生氣,沒過多久,喬治和許美玲就移民了,處理一些文件時許正去找了錢律師。錢律師說起之前和何慕華通電話,還托許正替他向何少問個好。
“你們還通電話了?什麼時候?”許正好奇,笑著問。
“就是之前何少讓我查喬治,再過去一天吧,他當時在火車上。”
“都聊什麼了?”
“沒說什麼,就說了說方明成,我查到他爸是誰了。”
許正的眼神一凜,錢律師還是笑呵呵的,“原來何少還以為方明成是骨爺的兒子,我查了下,骨爺的兒子好久之前就在國外出車禍死了。”
許正知道,何慕華大概永遠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