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許正借著許美玲這事為藉口時不時去東區鬧事,那天何慕華從醫院看望他媽出來了,丁遙接到電話,說許正帶著人去東區的一個地下賭場砸場。光天化日之下已經演起了在大街上砍人的戲碼。何慕華讓司機驅車去東區,他到時,員警也已經來了。何慕華由丁遙陪著下到賭場,來的員警他都認識,一一打過招呼,其中一位帶隊的警官找何慕華借一步說話。
“何少,大白天的,就別鬧了。”
何慕華點頭,笑道:“是,是,影響不好,麻煩您了,我這就好好他們說說。”
許正這會兒正和賭場老闆芽菜對桌坐著,芽菜生得瘦小,看上去像個沒張開的學生。何慕華打發了員警後,坐到他們中間,“怎麼回事?”
芽菜一拍桌子,手指在空中上下搖晃:“何少,我打開天窗說亮話,許正莫名其妙來我的地頭搶人,發廣告,你說,我怎麼忍??”
說著,芽菜撿起地上一張印上灰撲撲腳印的傳單拍在桌上,何慕華瞅了眼,又看許正:“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許正抱著胳膊笑:“公平競爭,我來宣傳,沒拉人,是客人自願跟我走。”
芽菜氣得跳起來,傾身上前伸手一把抓住許正的衣領,許正握住他手腕,反而把他壓制在賭桌上。
“夠了!”何慕華凝眉,拿拐杖敲地,丁遙上前分開許正和芽菜,芽菜不服氣,何慕華問他,“那你想怎麼解決?”
芽菜朝地上啐了口,“賠禮道歉總少不了吧??!我要求也不多,南區新弄的場子關個三天,何少你說怎麼樣?”
芽菜的要求不過分,合情合理,何慕華轉而問許正,“那你呢?”
許正笑,“給你賠禮道歉,關三天新場子?我的兄弟都跟著我喝西北風??”
何慕華讓他就此打住,“你不想你的兄弟喝西北風就來鬧別人的場子?都是洪福安的人,東區的兄弟就不是你的兄弟,他們就活該被你鬧?”
許正臉上的笑繃不住了,“何少,你現在是以話事人的身份同我講話?”
何慕華斜睨他,音調提高了些:“我不以這個身份和你說話,你想我用什麼身份和你說話??”
許正敲著桌子,他身後有個馬仔為他送來根香煙點上。何慕華站起來,把他放在嘴邊的香煙抽走,扔到地上,“事情還沒談完,就算要點煙也是你去給芽菜點。”
他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許正把腳擺到桌上,翹著椅子,示意馬仔送煙上來。何慕華看他自說自話甩開打火機的蓋子,湊在火苗上點煙,心知許正今天就是要和他對著幹。給他臺階他不要,何慕華沒辦法,許正這次確實太離譜,他這個話事人現在要是什麼都不作,洪福安就真得四分五裂了。
何慕華對許正不再客氣,踢掉他懸空的椅子一腳,許正沒料到他會這麼幹,重心不穩,抓著桌子才沒摔倒。芽菜在桌子另一頭看熱鬧,何慕華對丁遙使個眼色,丁遙扭著許正的手把他的腦袋壓在桌上。許正的手下沒敢上來解圍,許正掙了下,被丁遙壓得更死了。
“煙。”何慕華轉身看剛才給許正送煙的那個馬仔,馬仔打了個機靈,整盒煙都交到了何慕華手上。何慕華招呼芽菜過去,抽了根煙讓芽菜叼著。他撿起許正掉在地上的打火機,交到許正手裡,“借個火。”
許正不肯點,何慕華握住他的手,手心貼著他的手背,替他撥開打火機的蓋子,火苗噌地冒出來,照亮何慕華嘴角的笑。
芽菜嘴邊的煙點上了,他朝許正吐出個煙圈,許正咬牙切齒讓他等著。
“這樣多好,大家和和氣氣,南區的場子我還沒去過,不知道正哥介不介意我去那兒看看,那叫什麼來著,視察?”何慕華讓丁遙鬆手,許正直起身,何慕華拍他的肩,“我去視察三天你不介意吧?”
許正拉了下上衣,什麼也沒說,帶著一眾兄弟離開。芽菜謝過何慕華,晚飯與何慕華一塊兒去華美吃了頓,東區幾位大哥也都來了。
“他來鬧事,打電話給我。”何慕華對於許正最近的小動作,只說了這麼一句,眾人也不好多嘴。
之後他果真去了南區許正新開的地下賭場待了三天,沒人敢趕他,也沒一個客人敢進來坐。芽菜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可許正也是愈演愈烈,一點沒把何慕華放在眼裡似的,不分白天黑夜總是去東區鬧事。他現在學聰明了,只要何慕華一出現立馬老實了,賠禮道歉一個不差。秦遠對何慕華說:“許正八成故意的,不煩死你也累死你。”
何慕華近來睡得少,難得一天休息在家,懶洋洋地看秦遠,說:“我沒事。”
秦遠問他:“何少,月底的聚會還辦嗎?”
“辦,為什麼不辦?”
“我就是怕沒什麼人來……”秦遠壓低了聲音,“許正那兒也挑了一樣的日子辦聚會。”
“是嗎,我怎麼沒收到請帖。”何慕華笑著看秦遠,“他在哪裡辦?”
“在他家,他換房子了,自己買了新的。”
“你去過了?”
“去過了,還挺大。”秦遠頓了會兒,接著說,“他賺得不少。”
何慕華陷在躺椅裡,丁遙為他披上毛毯,他看上去十分疲倦,秦遠問他要不要醫生來家裡看看。何慕華反倒說起他媽的事,“我今天去看我媽,醫生說她前幾天動了動手指,我就一直等著,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她握一下我的手。可她沒有動,我就歎氣,對她說,要是我之前真的去當老師就好了。我就隨口一說,可她的手指真的動了。”
“何少……”秦遠乾笑著要給何慕華說笑話,何慕華卻讓他別說:“等有好笑的再說給我聽吧。”
月底時,秦遠來到何家參加聚會,何慕華照老規矩擺了三桌,還是請了華美的師傅做的菜,席上卻沒了以往的熱鬧,只有茂叔和東區幾位熟面孔來了。何慕華招呼秦遠坐,福伯和辰伯都差人來打過招呼,其餘人什麼也沒說,大約都去了許正的聚會。吃了約莫半個小時就散場了,茂叔和秦遠留下來配何慕華喝茶,說到下個月十號就是選舉的日子。
“最近好像好些了。”茂叔雖已不在江湖上拼,消息倒還算靈通,許正最近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瘋,穩紮穩打地擴了不少地盤,說是還擠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會。
“再鬧也鬧不出什麼事,”何慕華說許正,“從前像個小學生,現在像高中生。”
茂叔摸著肚子笑,“何少你還真當他是自己學生。”
“我也就小時候教過他認字算術,他比我大,就是不愛老實讀書,他可不是什麼好學生,老在我課本上亂塗亂畫。”何慕華撐著臉頰,“不過我倒是真的從前就想當老師。”
“怎麼沒當成?”秦遠問。
何慕華的眼神落在窗外那茫茫夜色中,“那時覺得混黑道更風光。”
還有半截話他沒說,那時覺得只要能跟在許正身後就比什麼都高興。
“很多人說瘸子混什麼黑道,砍人還沒拔刀就被人砍死了。我一個已經在道上混的朋友也不同意,還揍了我一頓,我就騙他說我想給我爸報仇,一定要讓那些欺負我爸的人好看。”何慕華難得說起從前的事,秦遠聽得津津有味,想問何慕華那個朋友現在混得怎麼樣,轉念一想,這個朋友多半就是許正。
選舉的當天,許正到何家老宅找何慕華。他問何慕華要不要一塊兒去會場。丁遙擔心地看何慕華,何慕華轉身與他耳語,“要是有人說我沒去會場,我到了明天都還沒回來,你就去找秦遠,你們兩個以後就待在許正身邊。”
說完他拍了拍丁遙,“既然許正來接我,丁遙你就別跟著了。”
丁遙皺起眉,他拉了下何慕華,何慕華對他笑笑,揮了揮手:“回去吧。”
他鑽進許正的車裡,和許正並排坐在後座。許正佩服他有膽量,敢上他的車。何慕華握著拐杖,手指細細描摹拐杖上的龍頭雕刻。
“何少,我這個人向來追求雙保險。”許正這麼說,何慕華更明白了。他上了賊車,這一趟肯定是有去無回。
“投票這事不到揭曉的那一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還煩請何少在結果揭曉前暫且不要露面。”許正說著從何慕華手上拿走他的龍頭拐杖,“這根棍子我也替何少先保管了。”
何慕華看他,許正穿了身正裝,神采奕奕的,立體的五官像那些傳世的俊美雕塑。神話中那些屠殺惡龍的騎士大概就長他這樣吧,何慕華靠在座位上想。他背部的線條隱藏在了西服外套下,握住他拐杖的手比他要寬大些,關節突出,捏成拳頭揍人肯定很帶勁。這麼看了許正好一會兒,何慕華像是又找回了那時躲在牆邊偷看他時的感覺了。他突兀地笑了,許正問他笑什麼。何慕華搖頭,“沒什麼。”
許正給他套上個黑色的頭罩,何慕華估摸又坐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的車才停下,有兩個人把他架下車,拖著他走。他聞到鹹澀的海味,他聽到開門聲關門聲,感覺自己一路向下走。從許正的立場來說,他的出發點沒錯,這樣他才更有把握拿下話事人的位置。
何慕華腦袋上的頭罩終於被拿開,他被人按在一張椅子上,許正給他一根木棍讓他暫時先用這個將就將就。何慕華環視四周,密閉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不遠處的一道鐵門,此時它大敞著,門口站著兩個人高馬大的打手模樣的人物。
屋裡唯一的光源來自懸掛在天花板上的一顆電燈泡。
“你們出去等著。”許正把跟著他的兄弟叫出去,何慕華以為他有什麼話想對他說。結果許正只是給他點了根煙。
他先從褲兜裡摸出煙盒,搖晃著抖出兩根煙,一根遞到何慕華嘴邊,一根自己咬在唇間。他俯身,兩根香煙碰到一起,接著,他撥開打火機。橙紅色的火苗映照在何慕華略顯蒼白的臉上,他垂著眼,睫毛在臉上留下一下片陰影。他的五官耐看,看多久都不會膩。因為火焰的關係,原本缺乏溫度的臉看上去似乎也帶了幾分溫暖的意味。
火苗同時將兩根香煙點燃,何慕華把香煙夾在手指間,許正朝他噴出一口青煙。
“再見,何少。”他隔著煙霧與何慕華道別,轉身離開。何慕華垂著手,仰起頭看那顆孤單的電燈泡,它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都幾乎無法維持了。不一會兒燈光熄滅了,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