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何慕華再見到許正時,頭一句話就問他現在是星期幾。
“週二。”許正說。何慕華算了算,距離他被帶來這裡已經過去三天。
“結束了?”
“結束了,我贏了。”
許正走到了燈光下,他手裡拿著何慕華的龍頭拐杖,他把它遞給何慕華。何慕華伸手接過去,橫在膝蓋上對許正說:“不需要了?”
許正不悅地皺起眉,他穿著合身的西裝,黑色外套裡面是藏藍色的襯衣,這身打扮適合他,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都非常亮眼,精神。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昏黃的光照亮他大半身體,在襯衣上留下片陰影。何慕華歪著頭看他,等他說話。他想,現在這個許正就是真的許正沒錯了。不是什麼鋒芒畢露的行動派,而是把所有能量都埋藏在身體裡,懂得隱忍,冷靜又冷酷的危險分子。
“龍頭棍在哪裡?”許正問何慕華,他指著何慕華手上的拐杖說:“這是假的。”
何慕華笑了:“我從沒說過這是真的,況且你拿走的時候也沒問我。”
許正也笑:“何家上上下下我都已經找過。”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著急,可何慕華知道,他應該著急,就算票選當上了話事人,沒有代代相傳的龍頭棍,說話上位總是缺乏說服力。何慕華沒打算隱瞞它,既然許正已經被選為話事人,他也沒有把龍頭棍藏起來不交給他的必要。他告訴許正:“是在家裡,不過不是在何家。”
許正挑眉,單手插進口袋裡嘲諷般地反問何慕華:“何少還有其他家?”
何慕華低下頭,細瘦的手指摸著拐杖,他不回答,許正自己領悟了。他問何慕華,“珍寶街?”
“是,就在廚房裡的暗格裡,以前你藏槍的地方。”何慕華說得很輕,握起拐杖放到地上敲了敲,說:“還是這根用著習慣。”
他看到許正擦得鋥亮的皮鞋,他正朝他走過來,一下就遮蓋了他面前的光。何慕華坐在了許正的陰影裡,他弓著背,有幾縷過長的頭髮滑到了額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和你說句心裡話吧,何少。”許正提了下褲子,蹲在何慕華面前,撩開那些礙眼的頭髮,看著他說:“我從牢裡出來的時候根本不想做什麼話事人,我只想和美玲過些小日子,照顧好我唯一的妹妹,看她結婚生孩子。那天酒席你沒來,我看到丁遙,不知怎麼,心裡特別氣。我就想,出來混,無緣無故坐了七年牢,我的仇人卻風風光光當大佬,既然出來還能拿到地拿到人,不做個話事人也太不對起我自己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揍丁遙一拳?”許正抓著何慕華的頭髮,用了十分力,何慕華咬著嘴唇向後仰,回答道:“把對我的氣撒到丁遙身上。”
許正哈哈笑,“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揍他是因為當年陷害我的事有他一份。”許正說到害他入獄的骨老爺一案,何慕華一愣,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瞥他:“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
許正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對著他說:“丁遙從前是個殺手,狙擊特別在行,我去找骨老爺時他下的手,我的槍根本都還沒開,骨老爺就中彈倒地,窗戶玻璃被射穿了我看到了。接著員警就進來了,結案很快,律師根本什麼用都沒派上,至於是誰派丁遙這麼幹的,是誰在暗中操作這個案件,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雖然在坐牢,可我的消息一點都不閉塞,誰陷害我,哪個陷我於不義,我一定會揪他出來。”
何慕華扯出個笑,“你的意思是我指使丁遙幹的?別開玩笑了,我那時還不認識他。”
“你說不認識就不認識?”許正用力推開何慕華的頭,“骨老爺的心腹為什麼要挖丁遙的眼睛?你真不知道?”
何慕華還是不願承認,許正歎氣,拍著他的臉說:“何少,我都和你說心裡話了,這麼點小事,你都不願意承認。”
何慕華說:“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許正嗤笑一聲,“你和我討價還價?”
他站起來,張開手臂,面帶笑意:“在我的地盤和我討價還價?不愧是當了洪福安這麼多年話事人的何家少爺,果真不同凡響。”
何慕華沒有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問道:“你在洪福安惹了那麼多事,是不是故意的?”
許正毫不猶豫地點頭,“故意的,想看看何少會怎麼做,怎麼辦。看你瘸著腿幹這幹那特別有意思,你明白嗎?”
何慕華搖頭,許正抬起他右手,用力捏了下又放下:“聽說你還在魚丸佬那裡割肉了?”
何慕華看他的眼神平靜,沒有因為許正所說得話興起任何波瀾。他似乎早料到許正會這麼說,他那些讓人詬病的幼稚衝動行徑,全都是他演的戲。他就是想看他的笑話。
“那好,我也和你說句心裡話。”何慕華揉著自己的膝蓋,潮濕的環境讓他的膝蓋長時間都處於酸痛的狀態,他試圖緩解這份驅之不散的疼痛,好讓自己起碼把下面這些話說完。
“你進去坐牢時我就想要好好打理洪福安,等你出來就交給你,可是我要交給你,你肯定不會要,那就讓你自己來拿吧,只要不鬧太過分,隨你鬧。”何慕華長長籲出一口氣,他靠在椅子上,再沒精力說什麼。
許正笑,“你的意思是我能這麼順利當上話事人還都是何少讓著。”
我讓不讓你,你都行,你有這個實力,我知道。
這句話何慕華說不出來,他按著自己的小腿,許正往後退了兩步,把所有光又都還給他。
“那時才出道,別人問我以後想不想作話事人,出來混的,誰不想?”許正提起這個話題,何慕華知道他要說什麼,他不想聽,把頭埋得更低了,可許正還是說。
“可有一個人,我問他,以後想不想當話事人,他卻說,不做話事人,瘸子做什麼話事人,肯定被人笑話,”許正模仿起何慕華當年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阿正你當話事人,我幫你。”
“原來你就是這麼幫我。”
何慕華鼓起勇氣看抬頭看許正,他離他非常非常遠,就快要隱沒在無法望到的黑暗盡頭。他們今天都說了心裡話,可還是沒法好好交流。很多事何慕華不想和許正說,許正也是,很多話他也再不願意和何慕華說。
何慕華睡了兩覺,許正來接他出去,他先把何慕華帶到自己新家,給了他一身孝服,讓他梳洗後換上,對他說:“有個葬禮需要何少參加。”
何慕華問:“誰的葬禮?”
他心裡有許多備選的答案,可許正說的這個他確實沒想到。許正說:“你媽,何太太的葬禮。”
“什麼?”何慕華聽得不真切,複問了遍。
“昨天過世,走的很平靜。”
何慕華雙手按在拐杖上,低頭沉默了許久才轉身往浴室走,許正找了個護工上前要幫他,被他拒絕。
“我自己可以。”何慕華這麼說,許正也沒再強求。
何慕華換上乾淨衣服出來,他的眼眶有些紅,對許正說:“走吧。”
許正和他下樓,兩人上了許正的車,路上,何慕華始終望著窗外,和許正說話時也不看他,牢牢握著自己的拐杖,手指的關節都發白了。
“沒把丁遙怎麼樣吧?”
“他頂多是一條聽話的狗,我怎麼樣他幹什麼?”許正又誇丁遙,“不愧是何少教出來的人,幹什麼都利索。”
何慕華壓低了嗓音開口,他的聲音原本就輕軟,現在聽上去更是輕飄飄,仿佛趁他說話時朝他吹一口氣,他的說話就會被吹散。他說:“我從來不覺得我虧欠你什麼,要是你覺得我欠你,現在也該還清了。”
許正沒有任何表示,到了靈堂,眾人看到何慕華走進來,都站了起來。何慕華揚了揚手,舉手投足間依舊有大佬風範,丁遙和秦遠都來扶他。何慕華看到棺木邊的軟墊,走過去跪下。他的動作不太自然,秦遠想上去說些什麼被丁遙攔住。丁遙對他搖頭,秦遠也只好回到前排坐下。
靈堂裡原先坐著的人似乎都是在等何慕華出現似的,看到他來了,陸陸續續離開。臨走前都來和何慕華打招呼,何慕華認識他們,他也不嫌麻煩,有人來他就站起來鞠躬,接著又跪下。
每個人的臉他都記得,有的是他父親那一輩,早就退出江湖的人,有的是洪福安的人,有仇的沒仇的都來了。他還看到了許美玲,兩人打了個照面都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之後也沒有什麼人來弔唁,靈堂裡一時冷清,許正跑去外面抽煙,屋裡只剩下丁遙,秦遠同何慕華。何慕華這時才抓著膝蓋,低頭落下兩滴眼淚。
他想到他媽聽說他當上話事人後扇他的那一巴掌,之前他一直瞞著她,瞞得非常好,可那次真得再瞞不住。他媽聲淚俱下地罵他鬼迷心竅。何慕華覺得這句罵得實在太對了,他就是被鬼迷了心智,踏上一條不歸路。他不後悔,從不後悔。晚上他留下來守靈,秦遠給他送來飯菜,他沒什麼胃口,吃了點就飽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丁遙被許正叫走了,說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一定要他去辦。
“何少,我給你弄了張教師資格證,學校也給你找好了。”秦遠知道何慕華肯定不想再回洪福安,已經為他打點好一切。
“麻煩你了。”何慕華問起學校在哪裡,秦遠說:“靠近珍寶街,我記得何少有個房子在那兒,就自作主張找了離那裡近的,學校叫明德,新開的,想什麼時候去上班都行。”
秦遠又問:“許正和你說了嗎?”
“說什麼?”
“他明天就搬到何家……”秦遠瞄著何慕華,後頭兩個字沒說出口,何慕華就明白了,點了下頭,說:“我知道了。”
“許正整理出來的東西我都送到珍寶街去了,何少你還有什麼想要的,我給你去取。”
何慕華想不出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這個話題實在尷尬,秦遠想說些別的,便問何慕華要不要起來坐會兒,一直跪著腳得麻了。何慕華碰到拐杖,秦遠扶他一把,何慕華撐著拐杖卻還是站不起來,秦遠著急看他,架起他讓他坐下。他忙給一直給何慕華看病的沈醫生打電話,何慕華讓他別半夜打擾沈醫生休息,按掉電話說:“只是腳麻了,沒事。”
秦遠還是覺得不妥,硬是把沈醫生叫來了。沈醫生帶來了輪椅,執意要何慕華去診所做身體檢查。何慕華不肯,他說:“哪有守靈守到一半跑了的?”
沈醫生和秦遠都拗不過他,陪他到天亮後帶他去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麼大問題,沈醫生讓他最近不要太過操勞,好好休息。何慕華嘴上答應,晚上還是跑去給他媽守夜,沈醫生只好到靈堂監督他,不讓他再跪坐在地上,何慕華坐在輪椅上又連續給他媽守了兩天夜。出殯那天他已經用不著輪椅了,只是左腿瘸得更厲害了,走路比以往要慢,秦遠原本想留下來送何慕華回去,何慕華推說他想再留會兒,獨自來到了墓園一角,遠遠看著他媽的墓碑。結果竟讓他看到許正走過來,他穿了件黑色風衣,帶著圍巾,頭髮一看就知道悉心打理過。許正在何慕華身邊的長凳上坐下,他問何慕華要不要抽煙。
何慕華點頭說好,許正給他點了根煙,遞給他,何慕華還問他:“你不抽?”
許正搖頭,說過會兒要去接美玲,不想弄得一身煙味。
“美玲……”何慕華頓了頓,伸出尾指撓了下眉心,“現在還好吧?”
“挺好,找了個男朋友,高級白領。”
“對她怎麼樣?”
“比我還好。”
“那就好。”何慕華把手藏進大衣的口袋裡,他看一眼許正,隨即移開視線,他說許正這身打扮看上去像電視裡老派的黑幫大佬。許正扯著風衣,看裡頭的西服外套,說:“是嗎?那這樣和女朋友出去吃飯豈不是會嚇到她。”
“找女朋友了?”何慕華發現他們現在竟然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聊這些生活瑣事,像從前一樣,像很久很久之前的從前一樣。
“找了個,今晚和美玲還有她男朋友一起吃飯。”許正還給何慕華看手機裡女友的照片。並不算特別漂亮,長相頂多算是清純,有一雙長腿,身材極好。
“挺耐看的。”何慕華評價道。
“你怎麼回去?”
“過會兒自己叫車回去。”
許正要送何慕華一程,被何慕華婉拒:“不耽誤你時間了。”
他的煙抽完了,一陣風吹過,手指間沒有夾住的香煙被吹到了地上,許正替他碾滅。何慕華低頭看許正的腳,少年時,許正背著他,他只能看到許正的腦袋,黑乎乎的頭頂。偶爾他說羡慕別人能跑能跳,許正就裝作瘸腿說,那我陪你一起好了。
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許正那句話說得好聽。可是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說的好聽的話。
許正不會原諒他殺了他父親,陷害他坐牢,他也不會為這兩件事道歉賠罪,大概一輩子他都再聽不到許正對他說任何好聽的話了。這也沒關係,反正好話最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