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慕華搬進珍寶街的舊屋已有半個多月,道上時不時傳出他被害遇難的消息。有時他是出車禍,死得面目全非;有時他是被人槍殺,一槍斃命;有時說他被人扔進海裡,死無全屍。許正知道這些消息都不可信,因為他找的殺手還沒動手,何慕華怎麼可能死。他怎麼可能讓他死在別人手裡。
洪福安每個月的聚會已經在何家老宅舉行,丁遙依舊坐在洪福安話事人身邊,做一個稱職的貼身保鏢。沒有人敢說他不忠不義,原本丁遙加入洪福安時立的誓言便與別人不同。他說得不是同甘共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說的是,予此一生,侍奉洪福安話事人。就算話事人不是何慕華,他也不能違背誓言,否則那才是不忠不義,該千刀萬剮。何慕華另外一個心腹手下秦遠本就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加上他還是他們設立的貿易公司名義上的老闆,他到許正手下給許正辦事也沒人敢多說一句話。頂多有時許正會聽到些聲音,說他們二人心懷不軌,還時常與何慕華聯繫,預備策反。對於這些話,許正也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他瞭解何慕華,既然他連何家老宅都拱手讓出,就絕不會想東山再起。
除了從別人嘴裡聽到些何慕華的事,許正再沒見過他,他有時覺得他都快忘記這個人長什麼樣了,記憶變得模糊,唯一深刻的就是一聲槍響,緊跟著另外一聲槍響。
那天城市裡下了大雨,許正找司機開車到了明德中學門口,他什麼也不說,司機也不問。許正在車裡抽煙,車裡的空氣一下變得很糟,他往車窗外看,路上的行人全都縮著脖子撐著傘快步走著,學校裡的學生三三兩兩出來,有的穿著雨衣,有的擠在一把傘下。許正等了會兒,看到有個拄著拐杖的身影慢慢靠近,他把香煙掐滅,仔細辨識,確定這個人確實是何慕華。即便現在不作大佬,他身邊依然有人給他撐傘。那人學生模樣,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兩人挨得很近,頂風往對街走。匆匆一瞥,許正瞧見撐傘少年的臉,白淨帥氣,還在同何慕華說笑。何慕華的表情卻看不清,他在雨裡行走頗為艱難,為了配合他的步伐,男學生也走得很慢。他們過了人行橫道,正好一輛公車到站,公車開走,許正再見不到何慕華和男學生,兩人想必上了車。他握著手裡的長柄雨傘,看一眼手錶,讓司機發動汽車,他和女友有約,要去電視臺接她下班。
許正的長腿女友叫林雁,是電視臺的美食節目主持人。許正到時,林雁也正好從電視臺出來,許正下車打開傘,小跑過去接她。林雁看到他,笑得甜蜜,她踩著高跟鞋,挽著許正的胳膊,一小步一小步走。
“可別嫌我走太慢。”林雁對許正笑著說。
“不會,走得比我快。”許正也對她笑,比起邁開大步行走,他其實比較習慣這種慢悠悠地走法,尤其是在傾盆大雨時。他身邊的人從來都走不快。
兩人上車後,司機把他們載到一叫頗為高級的西餐廳。許正是這裡的常客,服務生撐著大傘出來迎接他們。還為二人拿來幹毛巾擦拭身體,給他們找了個氣氛極佳的位置。桌子是張四人座,許正也約了許美玲和她的男友喬治。喬治是個海歸,中文說得不怎麼好,一起吃飯時,只要有他,笑聲就不會斷。
因為大雨的關係,許美玲和喬治姍姍來遲。
“路上堵車,給你們打手機都打不通。”許美玲看著許正放在桌上的手機,許正看一眼手機,笑了笑:“沒電了。”林雁嘴裡嘟囔著“不會吧”拿起提包翻找起手機,找了半天沒找到,她吐了吐舌頭,“遭了,又忘台裡了。”
“吃完飯去取吧。”許正說。
許美玲坐下,“遲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喬治也跟著道歉,許正擺擺手,“沒事,我們也剛到。”
四人翻看功能表時,喬治說起他所在的公司未來兩個月可能要大面積裁員,許美玲擔心地看他,“你不要緊吧?”
喬治也算身處要職,讓許美玲別擔心。林雁笑著舉起紅酒杯抿了一小口紅酒:“實在不行就去你姐夫的公司做得了,都是搞貿易的,你又這麼能幹。”
許美玲與許正對視一眼,都笑著敷衍帶過這個話題。喬治與林雁都不知道許正幹的買賣,只知道他開了家規模頗大的貿易公司,生意遍佈全球。許正也沒有要告訴林雁的意思,許美玲當然也不會說,就算哪天許正的公司從黑變白,洗得乾乾淨淨,這段過去她也絕不會告訴喬治。
想到洪福安,許美玲忍不住打了個顫,喬治握住她的手,關切地問她:“冷嗎?”
許美玲搖頭,正要說什麼時,看到服務生領著光業會的胡言朝他們走過來。許美玲見過胡言的照片,那張照片裡許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他,不是因為他長得多出眾,而是被他嚇著。他不正常,即便隔著照片也能感受出來。許美玲瞥了眼許正,許正正好背對著胡言的方向,他給許正使眼色,許正卻和林雁在說什麼悄悄話,全然沒注意到她。還是喬治覺得不對勁,問許美玲怎麼了。
沒等許美玲開口,胡言一手拍到許正背上,許正機敏地轉頭,看到是胡言,眼神一凜,隨即又軟了些許。
“真巧。”許正說,“要加個座?”
胡言的頭髮染成誇張的淺藍色,他也沒穿正裝,一件寬大的黑色無袖背心耷拉在他看上去瘦弱,不堪一擊的身上。他暴露在空氣中的手臂上文著浮世繪似的紋身。他對許正咧嘴笑,勾著他的肩膀,將桌上的人掃了一圈,許美玲低下頭玩手機,喬治也看出來者不善,身體向許美玲邊上傾,有意護住她。
一臉尷尬地服務生湊在許正耳邊小聲說:“許先生,我們攔不住……”
許正揚起手,讓他不用在意,別說他們攔不住,就算胡言跑去洪福安的地頭,也沒人能輕易把他攔住。
“加座就不用了,我在外頭看到許先生您的車,我就想,哇,這麼高級的餐廳,許先生也來,東西肯定不錯。”胡言的話裡滿是笑意,瞅著林雁看,“我也想來試試,許先生,您有什麼推薦?”
林雁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皺著眉,低下頭。許正指著菜單說:“烤羊排不錯。”
胡言嗅了嗅鼻子,湊著許正的脖子聞,問道“丁遙不在?”
許正沒有躲,沒有避,胡言身上那股瘋味貼在他脖子上,他也沒有動一絲一毫。胡言鬆開手,直起身,雙手插進口袋裡,他有些弓背,這個姿勢讓他的鎖骨看上去非常凸出。
“唉,太可惜。”他在原地轉了個圈,這個舉動吸引了店裡其他客人的主意,紛紛朝他投來異樣的視線。胡言不介意,他還朝他們鞠躬,對許正說:“以前何少出街,多好,逮著他就能逮著丁遙,現在喊成了你,不瘸,還挺能打,他們都管你叫什麼來著?說你……”
許正打斷他,對服務生說:“給胡先生加個座。”
胡言哈哈笑,自己拉了別桌的椅子坐下,翹著二郎腿,兩手枕在腦袋後頭,他朝林雁看,舔了下嘴角說:“我懂,許先生不想提以前的事,那我就不提。”
他閉上眼又吸起了鼻子,“挺香,太香了,聞不到半點丁遙的臭味。”
林雁這時站起身,“抱歉,我去下洗手間。”
許美玲陪她一塊兒去,胡言指著她們笑:“女的都走了,就剩下咱們?”
他忽然上前伸手搭在喬治肩上,喬治打了個哆嗦,胡言聞他脖子上的氣味,湊在他耳邊說:“哦,你是美玲的男朋友?今年多大了?平時看色情電影嗎?”
許正按住他,“我要點菜了,要給你點一份?”
胡言整個人向後仰,按著肚子哈哈大笑,他似乎是玩夠了,鬧夠了,從椅子上跳起來,哼著小曲坐到了離許正他們不遠的一桌。等林雁和許美玲都回來了,許正提議換地方,林雁卻說不用。許正解釋說:“對手公司的人,老闆被我們弄到破產,他現在有些瘋,聽說現在加入了黑社會。”
林雁昂起脖子,“對這種人更不應該示弱。”
許正握了下她的手,問她:“你不怕他找人砍我們?”
“怕什麼,法制社會,我們大可報警。”她說得真誠,許正覺得有些好笑,但是沒笑出來。他的眼神和胡言對上,胡言手裡握著刀叉,指著他盤裡切開半塊,鮮血淋漓的牛排,對他做了個嘴形:“何少”,然後他切了塊牛排,送進嘴裡誇張地嚼,末了,還伸出舌頭舔嘴唇,露出一個病態的笑。
胡言走時,意外地沒去和許正他們打招呼。這頓晚飯吃得不怎麼舒心,許正說下次要補償林雁,林雁喝得微醺,許正直接把她接帶回了家,趁林雁去浴室沖涼,他打了個電話,對方聽到是他,壓低了聲音說正在忙。
“今晚注意點,別讓他死別人手裡。”
“老闆,你每次都只會說這麼一句,下次能換點別的嗎?”對方在電話裡無奈地笑,許正掛了電話,他聽著浴室裡傳來的水聲,沒來由地想起他接何慕華去參加葬禮那天,他在他家浴室裡洗澡時聽到的那一陣陣水聲。那些聲音裡不知道有沒有混雜著他因為聽到母親死訊,因為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而懊惱後悔的哭聲。
他以前倒是常常哭鼻子,許正一說不理他,他就要哭。這個毛病跟了他很久,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好的,反正何慕華加入洪福安後,許正就再沒見過他哭。那時他覺得何慕華長大了,心裡挺為他高興,可更多的是不高興,一想到這個會拉著他衣服哭鼻子的小少爺就要消失不見了,他就不怎麼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