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沒幾天就到了洪福安月底聚會的日子,幫派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按規矩都得到何家老宅聚餐。許正頭一個到,提前兩個小時就來了。他到時,何慕華正在客廳裡看書,按摩師在給他按摩小腿。傭人把許正領到他面前,何慕華一揮手,“坐。”
許正在沙發上坐下,何慕華合上書,透過薄薄的鏡片看許正。他以為許正會立馬沖上來揍他,可他沒有,他眼裡有怒火,卻心平氣和地對何慕華說:“戴眼鏡了?”
“偶爾。”何慕華摘下眼鏡,和書本一塊兒,讓傭人收到書房裡。
“丁遙不在?”
“出去忙了。”何慕華笑說:“來得挺早。”他讓按摩師也退下,他想站起來,按摩師給他遞拐杖,他不肯別人幫忙,自己撐著拐杖站起來,看上去有些吃力。許正就在邊上看著,何慕華的手握緊拐杖,從許正坐的位置,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背上的青色脈絡,他手指的關節彎曲著,指甲泛白,和他的人一樣,缺乏血色。他還穿著綢緞的睡衣,起身時,布料自然地向下垂落,寬大的款式反而使他的體型更顯削瘦。
何慕華說他要去換身衣服,讓許正先坐回兒,要吃什麼喝什麼只管和傭人說。許正點頭,他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看,隨便翻了幾頁,覺得無趣,自說自話地往後院走。傭人沒有攔他,想必也是何慕華的意思。一路無阻多多少少讓許正不太痛快,他心裡有火,原本還想借個機會發出來,何慕華像是看穿了他似的,給他足夠的自由,沒給他任何借機挑事的空間。
何慕華換上身正裝出來找他,許正大咧咧坐在後院的籐椅上曬太陽,閉起眼睛,仰著脖子,伸長手臂搭在椅背上哼小曲。
邊上的傭人給何慕華撐傘,這片陰影波及到許正,他睜開眼,看到何慕華站在他身邊,半個人隱沒在黑傘下。何慕華看他的眼神讓許正不舒服,覺得刺眼,渾身難受。他抬手擋住眼睛,說:“太陽真大。”
傭人給他們送來解暑的冰飲,許正喝了一口,端詳起手上的玻璃杯子。飲料好喝解渴,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檸檬水加了點蜂蜜。他們小時候常喝,檸檬便宜,買一個能用好久。一開始檸檬水裡是不放蜂蜜的,可何慕華少爺脾氣,偏說檸檬水太酸,許正沒辦法,只好給他弄來蜂蜜滴在裡面。那時候生活拮据,蜂蜜也算得上奢侈品。何慕華從前是少爺,對這些沒概念,他當時還在用藥,西醫開的,中醫配的都在吃。幫會裡給的補貼,每月在他醫藥費上都要用掉一大半,何慕華常抱怨藥太苦,吃不下,要吃以前常吃的進口水果糖。許正那時候在汽修店當學徒沒工錢拿,偶爾還要孝敬師傅,只好去外面又找了份工,拿了工錢就去買些糖放在家裡。何慕華貪嘴,有次許正不在家,他想去他床頭找糖吃,結果拐杖沒握緊,摔到地上。許正回來看他坐在地上咬著嘴唇流眼淚,問他怎麼回事,何慕華說瞎話,很快被許正識穿,他嚇唬何慕華,說他要不說實話,他就再不理他。何慕華抓著他袖子一邊哭一邊說:“嘴裡苦,想吃糖,摔了一跤,阿正你別不理我……”
許正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天塌了似的緊緊抓著他胳膊。他覺得好氣又好笑,把何慕華抱上床,輕揍了他一拳:“你要以後再幹這種事,我不光不理你,我還要揍你!”
何慕華被許正兇神惡煞的模樣給嚇著了,抓著被子也不敢哭了,小聲保證說:“以後再也不敢了。”
許正摸他腦袋,給他拿了顆糖:“摔疼了吧?”
何慕華點頭,許正把糖塞進他嘴裡:“摔疼了也不喊人來扶你。”
“他們知道了又要擔心。”何慕華抹了下眼角,輕聲說。許正給他揉腿,笑著看他:“何少,你還懂事了。”
“別叫我這個。”何慕華不喜歡許正這麼叫他,皺眉瞪他。許正哈哈笑:“你要是以後管我叫聲大哥,我就不這麼叫,你說你這沒大沒小的,我可比你大。”
何慕華鼻子裡出氣,扭頭不搭理許正。許正何少何少地喊他,把他喊煩了,拿枕頭扔他。後來許正真的不理何慕華了,何慕華管他叫大哥也沒用,他想把他叫回來,結果,許正頭也不回地就跑了。何慕華追不上他,他跑不起來,他連走路都得費好大的勁。以前等他,扶他的人跑得遠遠的,他沒辦法,只好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被人笑,被人看不起,被打被揍也都得忍下來。他從前脾氣大,忍不了,可有些事忍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條,他自己想了個辦法,結果還真被他忍到了出頭的一天。
幫派代代相傳的龍頭棍交到他手裡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來給他道喜,說他不愧是何老大的兒子,說小時候看到他就覺得他將來肯定有出息,誇他能幹,年紀輕輕就當上話事人,了不起。這些從前他見過,後來紛紛離開的人又聚到了他身邊。而那個從前就一直在他身邊的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
何慕華雙手撐著拐杖打量許正,他的容貌沒有變化,只是看上去陌生,冰冷,這種感覺就像他在醫院裡握住他母親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樣。
“外面太曬了,進去裡面吧。”何慕華對許正說。
“這裡挺好,何少要是待不下去,不如先進去。”許正不客氣地說,何慕華笑笑,他確實待不下去了,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屋裡走。
許正在後院一坐坐到晚餐開始,何慕華在家裡擺了三桌,菜色他親自過目,請來華美酒樓的廚師來家裡現做。何慕華那一桌除了丁遙,坐的都是叔伯長輩外加幾位實力雄厚的大佬。許正和銅鼓一桌,酒席上許多人他都沒見過,銅鼓和他一一介紹,他稱許正是自己拜把大哥,才出來不久,還要各位多多關照,帶著他給眾人一一敬酒。人多話題也多,管皮肉生意的周姐不知怎麼說起要成立娛樂公司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她出謀劃策。洪福安裡開娛樂公司的有好幾個,投資電影洗錢這事也已經是見怪不怪,周姐有意要搞個拍成人電影的公司,一聽這個,大家更來勁了。
何慕華這桌倒沒在說這個,虎哥有意無意提他修橋那項目的事,事情鬧得大,死傷不少人,上頭挺關注,一旦被徹查,說不定要進監獄。起先還有人應和他,何慕華卻一直沒開口,漸漸的,也再沒人附和虎哥。許正來給何慕華敬酒時正好聽到虎哥在念叨,便對虎哥說:“要不去外頭躲一陣子?”
虎哥搖頭,“八成躲不過,我公司已經來過好幾批條子。”
許正又說:“這些條子巴不得我們出事,好有藉口……”
何慕華不想聽這些,舉起酒杯打斷許正:“來來,許正,我敬你一杯。”
許正笑了出來,“何少敬我酒,一定得喝!”
說完,他仰頭幹了杯裡的酒,何慕華給他面子,也喝了個底朝天。丁遙看他,給他倒了杯熱茶,何慕華不太能喝酒,手裡握著茶杯,說:“你們吃著,我一會兒就回來。”他想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也沒讓丁遙跟著,才走到後院,就看到幾個馬仔在後院抽煙,大約都是跟著自己老大來的,遠遠的聽到他們在說許正。
“說是胡言的人幹的,許正以前砍死了他們大佬,現在出來這麼風光,一下就占了半個南區,光業會肯定得弄死他。”
“我們風哥說了,許正待不長,別說光業會了,裡頭那些,瞧見了麼,吃飯那些,就有好多看他不爽的。”
“你說銅鼓他們?他肯定得不爽,自己辛辛苦苦帶起來的地方,南區現在油水這麼厚,說轉手就轉手,哪個服氣,哪個舒服?”
“銅鼓算什麼,何少其實也看他不爽,我聽周姐那兒的一小妞說了,何少其實也不願意他回來,他們以前就鬥過……”
“你說那件事?說是何少弄死了許正他爸,親手殺的,許正還看見了。”
“對對對,這事我也聽說過,長炮,你們火箭哥不是要和周姐合夥搞個什麼拍毛片的?”
“下個月就掛牌,找的妞品質還挺高,好多都還是學生,下回找幾個出來玩玩兒?”
“你小子,你們那兒還缺人嗎,要缺人就給我打個電話。”
何慕華沒往深處走,在原地站了會兒,便想回屋。他一轉身,瞧見虎哥笑嘻嘻看他,對他說:“何少,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書房,何慕華在躺椅上坐下,問虎哥有什麼事。其實虎哥不開口他就知道,他現在來找他,百分百是為了大橋那事來的。
“飯桌上說這個是挺不好,前些日子我找了錢律師,談是談了,就是覺著不放心……”虎哥瞥了何少一眼,又立即低頭,搓著手掌說:“我老虎出了事不要緊,問題是我看那些個條子盯著洪福安,就怕到時候牽連幫會……”
何慕華一抬手,“這事你就別擔心了。”
虎哥聽何慕華終於發話,心裡塊石頭算是落地,賠笑道:“有何少這句話,讓我老虎幹什麼都願意!”
何慕華輕笑了笑,“確實有件事得讓你去辦,也不是我的事,說到底還是你自己的事。大橋垮塌,死了那麼多人,媒體警方都這麼關注,不可能輕易放過罪魁禍首,你說是吧?”
“有些人能要,有些人要不得,前些天我去了南區一間新夜店,挺高級,我看那個老闆自個兒是沒實力開這麼好的店。”
何慕華說完,虎哥就明白了,他咽了口口水,也不敢看何慕華,低聲嘀咕:“跟了我八年啊……”
“走,去瞅瞅他們在玩什麼。”何慕華示意虎哥給他搭把手好站起來,虎哥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
“虎哥,以後南區還得多麻煩你了。”何慕華說著打開書房的門,臉上帶笑走到外面,迎面遇到許正,他喝得半醉,沖何慕華笑。何慕華問他是不是迷路了,還說正好一起回客廳。虎哥看他似乎站不穩,上前扶他,許正推開虎哥的手,靠著牆朝何慕華走過去。他嘴裡何少何少地喊他,指著他一個勁傻笑,可這笑容沒維持多久就僵住了。許正吐了,在距離何慕華不足五步的地方,虎哥扶住他,扯開嗓門喊傭人過來。何慕華的鞋和褲子上濺到了些嘔吐物,他皺起眉,讓趕來的傭人把許正扶到客房去休息。
“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何慕華指著自己的褲子,對虎哥說。
何慕華回到自己臥室,換了褲子和鞋,卻忽然沒了和人交際的興致。他把丁遙叫來,說:“散了吧,我睡了。”
丁遙問他許正怎麼辦,何慕華說:“打個電話給美玲,說他哥在我這裡睡了,給他煮點醒酒湯,你別管了,讓花嬸他們去弄。”
“他要是上來?”
“那就讓他上來,別攔著。”
丁遙一一記下,走到臥室門口,何慕華忽然問他:“後來又抓了幾個確定都是胡言的人?”
“是。”
“沒事了,你也早點休息。”
何慕華睡下時看了眼時間,才過十點,外面已然靜謐無聲。他躺在床上,屋裡的窗簾拉得嚴實,隱約只有一道月光自縫隙洩露,天花板上倒映著吊燈的小半截影子,時短時長。何慕華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又覺得不妥,還是躺了回去。丁遙就在他隔壁睡著,何慕華平時也沒有鎖房門的習慣,他的房門誰都能輕易打開,臥室卻不是誰都能輕易進來。
然而許正卻沒進來,他只是推開了門,像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房間似的很快又關上門。
何慕華聽到他下樓,他在黑暗中點煙,打火機裡竄起的火苗照亮的他的手指。他的指甲看上去像染了層血,他的手上已經沾滿了別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