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十二章正真強者
勾禍的神色變了又變,忽然重重哼了一聲,道:“若不是元尊陰毒,老夫今日依舊是風光無限,更輪不到你這小子說這些不冷不熱的風涼話。而且,我也並非不敢言敗,否則,我也不會在第二次死裡逃生後,立即深入禪都。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讓世人生活於噩夢之中!我永遠不會放棄東山再起的努力!”
戰傳說“聽”著勾禍的話,沒有覺得震驚,也沒有覺得可笑,而是覺得悲哀。當勾禍說這樣豪情萬丈的話之時,勾禍彷彿忘了他是坐在一張已破敗不堪的椅子上,四周是斷壁殘垣,黑茫茫一片,沒有無數敬畏的目光,沒有一呼萬應,有的只是一個年輕人在靜靜地“聽”著他的話。
甚至,他已不能視物,不能言語!
也許,勾禍並不是忘記了這一切,他只是不願面對,不願正視。
或許,雙目失明,對勾禍來說,並非全是壞事,至少,他可以不用直接面對一切的物和人。
勾禍慢慢地平靜下來,沉默了片刻,又傳音道:“你是如何知道負我者,唯有元尊?”
戰傳說道:“是一位前輩告訴我的。”
“南許許?還是顧浪子?”勾禍立即道。
“是南前輩。”戰傳說道。
“果然是他!看來,他還是相信了我所說的話。”勾禍道,“他曾先後兩次救過我,第一次他是為了完成其師的遺命;第二次,他是希望我保留一條性命,可以讓他有朝一日揭穿不二法門的真面目。可以說,他雖然救我兩次,但卻是為了他自己,我從來不對他心存感激。”
戰傳說真的沒有想到勾禍會說出這樣的話,救勾禍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為了救勾禍,南許許一生都在逃亡,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勾禍竟然聲稱他對南許許一點也不感激,如此冷漠無情之人,戰傳說還真的是聞所未聞。
吃驚之餘,戰傳說忽有所悟,他道:“你並非對他沒有一點感激之情,而是你不敢對他存在感激之情,因為你已不再是從前的勾禍,對他的救命之恩,你根本無從回報,所以你才這麼說,是也不是?”
“嘿嘿,你太天真了。就算九極神教仍在,我也一樣不會感激他,而他將我所在的地點透露給靈使,卻是罪該萬死!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在什麼地方,靈使派出的人能找到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南許許向靈使透露了秘密。不過,這一次他雖然出賣了我,但卻又正好助我脫困而出,也算是功過相抵,我與他之間,沒有誰虧欠誰。”
戰傳說有些哭笑不得,暗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勾禍的話還讓戰傳說想到一件事,他道:“靈使一直在追查南前輩的下落,他們可以說有著生死之仇,南前輩又怎可能向靈使透露你的隱身之地?這決不可能!”
“ 道老夫還誑你不成?!我的隱身之地,是南許許為我找的,可以說除了他之外,是絕對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至於他為什麼會告訴靈使,那還不簡單,靈使只要抓住了南許許,又豈會沒有辦法逼迫他開口?為了保全性命而出賣我,這再正常不過了。”
戰傳說心道:“這倒有可能。如果南前輩真的被靈使所擒,那麼在有性命危險的情況下,也許南前輩真的會說,畢竟勾禍本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但南前輩說出這個秘密後,靈使真的會放過他嗎?他恐怕更危險了!與他在一起的顧前輩呢?還有他們一直在尋找的晏聰……”
“你在想什麼?莫非不相信老夫所說的話?”戰傳說想著心事一時沒有開口,勾禍就有些不耐煩地催問。
他與世隔絕地生活了這麼多年,實在太寂寞了,難得有戰傳說與他說話,多少有些興奮。
戰傳說定了定神,道:“南前輩曾告訴我說你其實也是不二法門的人,而且地位極高,九極神教也是在法門元尊的授意下建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可以讓元尊在消滅九極神教的過程中壯大其威望,依你與法門元尊的約定,你們將會成為不二法門地位最高的一尊一聖,但最後元尊卻出賣了你——更多細節,你自然比我更清楚。”
戰傳說的話引起了勾禍對往事的回憶,刻骨銘心的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本就古怪醜陋的容貌更顯可怖。
“我——若——是——魔,元——尊——便——是——魔——中——之——魔!只——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
勾禍的聲音飽含了無限的仇恨,讓人聽起來毛骨悚然。
數十年過去了,這份仇恨沒有絲毫的減弱,反而在歲月中越積越深。
戰傳說感慨萬千,直到現在,勾禍仍執迷不悟。
戰傳說道:“自你當年創下九極神教的那一天起,就已走上了一條絕路,如果元尊沒有出賣你,又能如何?你就是所謂的一尊一聖中的聖?但以成千上萬條性命換來的這種地位,定然是空中樓閣,最終必會倒坍!”
“是嗎?看來你相信所謂的因果報應,可老夫卻不信!元尊所作所為,比我更天理難容,但如今他卻擁有越來越多的光環,萬眾對他頂禮膜拜!”
能如勾禍這樣稱自己“天理難容”的人,也實是罕見了。
“看來,你並沒有什麼信心。”戰傳說一針見血地道。
勾禍很想矢口否認,但最終還是道:“越是了解不二法門、了解元尊,就越會覺得它力量之龐大,可以說,如今只要元尊願意,就可以立即讓樂土掀起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些年來,我與世隔絕,對不二法門的了解少了,但了解少了,卻愈發覺得它的可怕……”
戰傳說的心一陣陣發緊。
勾禍獨闖禪都,自千軍萬馬中救出千島盟的人,叱吒來去,無人能阻,氣勢何其之盛?明知勾禍作惡多端,罪不可恕,但戰傳說也不能不深感勾禍之狂霸凌厲。
像勾禍這樣的人,應是無所畏懼的。不二法門竟讓這人、鬼、神都避而遠之的一代巨魔也感到可怕,這恐怕真的應了“法門深如海”那句話了。
勾禍一陣沉默後,竟說出了心理話:“其實,我雙目已盲,九極神教不復存在,我也知道再無實力與不二法門相抗衡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死亡,對於我來說,早已無所畏懼,若非心懷對元尊之恨,或許我早已選擇了死亡。這些年來,我所度過的日子,可以說是生不如死!”
戰傳說道:“南前輩為了救你一定付出了不少心血,你自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再獲重生,為何還放不下惡念,要在禪都大肆殺戮?”
“老夫殺孽深重,何需你說?此次死裡逃生,我已不想再多殺人,只想對付不二法門,將元尊拉下神壇!但要做到這一點,以我個人的力量,很難達到目的。而大冥樂土已沒有可以為我所借助的力量,試問又有誰會與殺人如麻的勾禍聯手?唯一的可能就是利用千島盟的力量,所以我才會在禪都出現,為的就是救千島盟的人,這樣才有與千 島盟攜手的可能性。我不想再殺與不二法門無關的人,但局勢總是迫使我不得不殺人。”
戰傳說冷笑道:“簡直是強詞奪理!”
“若是能殺了元尊,我可以立即自廢一身武學,你信還是不信?”
戰傳說唯有暗自感嘆,勾禍的心思,實在是不能以常理衡量的。
“南許許為了救我,的確是費了不少心。”勾禍承認了這一點,“第一次救我倒也罷了,第二次能保住我的性命,則可以說是奇蹟。當時,我幾乎被人攔腰斬作兩截,除此之外,身上更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傷口數十處,當時我已與死屍無異,沒有人會想到我還能再一次活過來,就像沒有人會想到鐵鑄的樹也能開出花來一樣。但這一次,鐵樹竟真的開出花了……”
“當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一個淺淺的水塘中,水塘面積約有方圓十丈左右,但水只剛剛將我躺著的身子淹沒,我的臉恰好露在水面上。”
“四周是黑色的岩石,高懸在我頭上的岩石像一隻巨型的石鐘。我不明白當時處在什麼地方,只覺得周圍太靜了,靜得沒有任何的聲音——你絕對無法想像出世間還有那麼靜的地方,你甚至能聽到體內的血液在汩汩流淌的聲音。不過,當時我並 有聽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流淌的聲音,後來也沒有聽到過,也許我的血早已流乾了。”
“我想側一側身,或者爬起身看看自己究竟置身於什麼地方,是否還活著,看一看四周還有什麼。當我有這樣的念頭時,這才發現自己已不能移動軀體的任何部位,包括側一側臉部都無法做到。”
“那時,我想我一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會一動也不能動。而且,當時我全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甚至,感覺不到浸著我身軀的水的涼意,我越發相信自己已經死了——原來死後真的有靈魂。當時我是那樣想的。”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響聲之後,又是無邊無際的沉寂,寂靜得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失去了聽覺。”
“又過了很久很久,又是一聲巨響,然後又是無邊無際的寂靜……如此一再反复,到後來,我才 現這聲音居然是自己正上方岩上滴下的一滴滴水,落在了我身子附近的緣故。”
聽到這兒,戰傳說終於忍不住插話道:“一滴水滴落的聲音怎可能有這麼響?”
勾禍以內息傳聲道:“當時我也是難以置信,待我明白其中的原因後,忍不住大笑起來——不過,當時,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所以我所說的笑,只是一種情緒,但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在笑。自從成為九極神教教主之後,我已從來沒有那樣真正地無牽無掛、沒有什麼雜念地笑,儘管那隻是沒有聲音的笑。 ”
“是什麼事情如此好笑?”戰傳說被勾禍所說的深深吸引住了。
“很簡單,那水滴下的聲音之所以那麼響,只是因為四周太安靜了,所以一滴水滴落的聲音在我聽來,也那麼響!讓天下人寢食難安的九極神教教主勾禍,居然被一滴水滴落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事難道不是十分的可笑?”
戰傳說也不由笑了。
他忽然覺得勾禍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至少,他也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那樣無聲地大笑了之後,我相信自己還活著。至於為什麼我會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那兒,就不得而知了。我繼續忍受著寂靜,每隔一段時間聽一次那震耳的水滴聲,我感受不到傷痛,做不了任何的動作,發不出聲音,一生之中,我竟從來沒有那樣安靜過,儘管是被迫的。我也沒有感到飢餓,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讓我漸漸地不安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要永遠在這種狀態中活下去。雖然活著,但什麼也不能做,連自殺也不能。”
戰傳說的心微微一顫,雖然沒有親歷,但那種無聲無息的痛苦,他想像得出。
“我只有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但無論如何,我總不可能永遠想別的事,而必然會重新考慮我當時的處境。在這樣的煎熬中,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等來了南許許。”
雖然早已知道救勾禍的人是南許許,南許許必然會在勾禍的敘述中出現,但聽到這兒時,戰傳說仍是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你以為南許許出現,我的痛苦就結束了嗎?”勾禍“說”道。
戰傳說一怔,道:“難道不是他救你的嗎?你如何知道我是這樣想的?”
勾禍的“語氣”不再那麼冷漠:“當我說南許許出現時,你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戰傳說失聲道:“你……能感覺到我的情緒?!”
勾禍道:“這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靈使也能做到這一點。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會為我擔憂。”
戰傳說有些尷尬地道:“我……只是覺得你說得緊張,才會有這樣的本能反應。”
勾禍沙啞一笑,接著敘述他的往事:“幸好南許許是由遠自近走來的,否則我恐怕會被他的足音生生震昏。他是由遠而近,我對聲音也就不再那麼敏感了。當他出現時,我的確興奮異常,首先就可以確知我確實還活著。”
“南許許見我睜眼看著他,也顯得很高興,他說:'這種方法果然有效。'聲音震得我耳中嗡嗡直響,我很想問他是指什麼方法有效,對什麼有效,可我發不 任何聲音。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焦躁,便說:'你的咽喉被人刺了一劍,已不能說話,現在你開始嘗試用氣管而不是聲帶發音,也許能夠成功。'”
“後來,我的確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勾禍道,“只不過聲音不中聽罷了,但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三年後的事了。之所以知道是三年過去了,是由南許許告訴我的。在此之前,我只能聽南許許說,南許許告訴我是他救了我,他也沒有想到真的能救活我,他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這麼做罷了。”
“這之後,他常常出現,剛開始他還試圖餵我食物,但卻發現連張嘴咀嚼食物這樣的動作我也無法完成時,他唯有放棄努力。那時,他很是擔心,一個不能進食的人能活過幾天?何況還是一個有過數十處傷口的人?但過了十數天,我仍活著,雖然不能言語,不能動彈,卻的確活著,而且與十幾天前感覺也沒有什麼不 ,南許許這才放下心來。”
“如果我能夠開口說話,一定會讓南許許把我帶離那個鬼地方。雖然他隔一段時間會來看看我,但大部分時間我仍是只能像一具屍體般無聲無息地躺在水中。我有時想破口罵他,罵他是有意這樣折騰我,是為了報復我連累他四處逃避不二法門的追殺才這麼做的——可事實上我什麼也做不成。”
“南許許不難猜出我的心思,他告訴我他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唯有這樣,才能保住我的性命。要活下去,就必須泡在那池塘中。”
聽到這兒,戰傳說暗忖那塘中之水,究竟有什麼神奇之處?
“南許許發現這神秘的地方也是出於偶然,他第一次救我時,我在他的身上下了奇毒,為的是防止他暗算於我。他無法解去我所下之毒,就只有採取以毒攻毒的方法,所以他必須一面逃避不二法門的追殺,一面尋找各類奇毒,越是荒無人煙的地方,他越是願意去,那兒既可隱身,又容易找到劇毒之物。而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屬於劫域境內了,南許許是為了追一隻劫域特有的奇毒無比的冰蟾才進入這地下洞穴的,在劫域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處處都是冰窟冰崖,如果不是那隻冰蟾的緣故,誰也不會進入這樣隱蔽的地方的。由外面到達我所躺臥著的水池,還有相當曲折的途徑,冰蟾身小靈活,身體的顏色又與冰雪相同,南許許很難找到它,最後,它竟跳入了那個池中,南許許非常驚訝,因為在劫域中除非是溫泉,否則不可能不結冰。當他將那隻冰蟾抓 剖開取出它體內的毒液後,便信手將之扔入了水中,沒想到奇蹟發生了,那隻已被開膛破肚的冰蟾剛被扔入水中,竟突然高高躍起,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的冰蟾還要靈活!”
“南許許一生沉迷於醫道,見此情形,自然對此感到了極大的興趣,他相信這池水一定有古怪之處,於是又捕來蛇、鼠等活物,將它們弄傷,然後放入池水中,隨後便看到在這些受了傷的蛇、鼠之類的身上發生了同樣的奇蹟!
“南許許很是驚喜,他以為自己已找到了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辦法。但奇怪的是當他將這池中之水帶出去,用來救治受傷或患病的人時,卻沒有絲毫的作用,更別說起死回生了。劫域境內雖然很少有不二法門的人出沒,比較安全,但生存條件太惡劣,南許許做下了暗記之後,便離開了劫域,直到我被重創,他為了第二次救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劫域。”
戰傳說對勾禍所說的那個水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如果不是勾禍的確曾被人公認已經死了,但現在卻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戰傳說恐怕會懷疑勾禍是在信口開河,無中生有。
“沒想到我雖然活了過來,但卻並不能如蛇、鼠、冰蟾那般迅速地恢復生命力,我只能恢復神誌,肉體不會腐爛,卻不能由我所驅使。南許許的醫術再高明,對於這樣的事,他也只能束手無策!”
“這一切,都是南許許告訴我的。每次他來,都只能是他說我聽。他說他已經盡力了,能維持這樣的現狀已是萬分幸運了。要想發生類似於冰蟾身上出現的奇蹟,也許只有等待。當時,我甚至懷疑這是南許許有意在報復:為什麼冰蟾可以迅速恢復活力而我卻不能?這很不符合情理。不過時間久了,我也慢慢地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因為他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如果他真的是在報復我,完全可以直接明了地告訴我,而我根本沒有對付他的能力,除了開眼閉眼,我無法做其他任何事情。”
“南許許救我,是為了留住一個對不二法門內幕最了解的人。開始三四 ,他還常常去看我,跟我說一些話,但後來我慢慢地學會了以氣管發出聲音後,與他漸漸地就有了矛盾,我像一具屍體般地存在著,精神壓力之大,難以想像,所以我能發出聲音後,就經常與他發生爭執,但我的說話聲不流暢,所以在爭執中難免吃虧。以我永不服輸的性格,越是吃虧我就越不甘心,到後來,我與他幾乎是見面就爭執不休,南許許漸漸地就不再去看我了,反正我不吃不喝也一樣能活下去。其中時間間隔最長的一次,他竟間隔了兩年才去看我,他說那是因為他的行踪差一點被不二法門的人發現了。”
“現在,我說那樣的日子,是生不如死,你該相信了吧?”
戰傳說不能不承認。
這樣的經歷,恐怕是上天對勾禍最嚴厲的懲罰了。對於一個曾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樣更能讓他感到痛苦?從前的無限風光與之後的與世隔絕形成了多麼大的反差?!
“後來,我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死亡,不能自殺,我求南許許殺了我,可他卻始終不答應。從前我殺人如麻所向披靡,何嘗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淪落到求別人殺我也無法如願的地步?無窮無盡的時間像是永遠沒有盡頭,為了打發可惡的時間,我常常自言自語,或者仔細地看頭頂上的岩石的紋案、每一條裂隙。現在,我還能說出當時我頭頂上的每一塊岩石有多少條裂縫。我曾親眼看到一隻蜘蛛在那兒結了一張網,結網的整個過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後,我看著它在等待著獵食,日復一日地等待……”
提及從前的那段日子,勾禍並不太激動,但當他說到這裡時,卻顯得有些激動了。
“劫域天寒地凍,哪有什麼飛蟲?它太傻了,竟在那兒結網,而且還是在深深的洞穴中。從它結下那張網的那一天起,就從來沒有一隻飛蟲撞上它所織的網,可它竟也不離去,就那麼一直等待下去。那些日子,是我這些年中唯一一段不太寂寞的日子,我與它相互守望,我很希望它能捕捉到一次食物,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它的身子一點一點地癟下去,我能感覺到它爬動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了。有好幾次,它幾乎從上面摔下來。
“如果它真的摔了下來,那麼就一定可以和冰蟾一樣,重獲新生,可它卻總是及時地以蛛絲掛住身子,再慢慢地爬回。我知道這樣下去,它必死無疑,卻仍希望它能捕捉到飛蟲活下去,而不是落入水池中。”
“終於,有一天,它死了。就是死了,它也是一動不動地掛在蛛網上。它那麼有耐心,但它的開始就是一種錯誤,所以它的死,注定不可避免……”
勾禍無限感傷,竟久久沉默。
戰傳說也感慨萬千。
誰會想到,數十年前的絕世之魔,與今日迅速崛起的後起之秀,一老一少兩代強者初次單獨相見時,竟會談起一隻蜘蛛並深深地為之觸動?
“它死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大徹大悟了,又忽然覺得心灰意冷,我與它的屍骸無聲相對,我——竟流淚了。”
“我的淚水流落水中時,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動了動!那一剎那,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了,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事實上,這的確不是真的,我的身體仍然無法動彈,動的是我身上的岩石。”
“啊……”戰傳說大吃一驚,“怎會如此?!”
“我也沒有料到當我在那兒躺臥了數千個日夜後,竟會發生那樣不可思議的事。後來,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躺在岩石上,而是躺在四大天瑞之一的玄武身上。”
戰傳說暗中狠狠地擰了自己一把,痛!看來這不是在夢中了。
但他仍是感到極度的不真實!
傳說中蒼穹中有蒼龍、鳳凰、玄武、麒麟四大瑞獸,它們是瑞靈之物,時隱時現,不可捉摸,凡眼肉胎根本無法捕捉它們的行踪。對於玄武這樣的四大瑞獸,戰傳說只在傳說中聽過,勾禍忽然告訴他曾與玄武共處,這如何不讓他驚愕欲絕?
“這一驚天秘密,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玄武只是略略地動了動,然後就恢復如常。以至於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一直以為那或者只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大地的微微震動。”
“但從那天開始,我忽然開始常常做夢,沒完沒了地做夢,夢見許多我從未見過的人,從未見過的事,有時我睜著雙眼,竟也能夠入夢——所以,我懷疑那其實根本就不是夢,而只是自己的幻覺。自從有了千奇百怪的幻覺之後,我的時間不再那麼難以打發了,我幾乎時時刻刻地生活在幻覺中。在幻覺中,絕對不會那麼單調寂靜,只是奇怪的是在夢中——或者說在幻覺中,我從來沒有我自己,從來沒有!”
“這樣的日子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有一天我又聽到了腳步聲,知道南許許又來見我了,我想告訴他這些日子來所發生的種種幻覺。”
“但事實上,來者並非南許許,而是兩個不二法門靈使派來殺我的人!”
戰傳說本就已聽他提起過靈使曾派人去殺他,只是沒有料到是在這種情形下。勾禍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又怎能躲過對方的追殺?
是玄武救了他?還是另有高人救了他?
勾禍對戰傳說毫不隱瞞,他“說”出了當時所經歷的生死一幕……
……
腳步聲將勾禍從幻覺中拉了回來,他精神為之一振,知道是南許許來了。
“或許這一次,我不會再與他爭執了。”勾禍心想。
之所以這麼想,是因自從有了綿綿不斷的幻覺後,他的心情已不再像以前那麼壓抑了。而現狀是不可能改變的,那與南許許的爭吵又有什麼意義?
勾禍以目光迎向南許許將出現的方向。
腳步聲越來越近,顯得有些急促,與南許許平時的腳步聲不太像。
然後,兩個陌生人出現在了勾禍的面前。
雙方目光相遇的那一剎那,彼此都愣住了。
來者不是南許許,這讓勾禍大吃一驚!
緊接著他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南許許出賣了他!
他有足夠的理由這樣懷疑——除了南許許,還會有誰能找到這兒?這兩人都不是劫域人的裝束,一看可知是樂土人,那麼對方顯然是直奔他而來的。
有太久沒有遇見外人了,勾禍的反應多少有些遲鈍,除了想到南許許出賣了他這一點外,他的腦海中暫時一片空白。
那兩人正是奉靈使之命而來的。靈使在得到南許許提供的勾禍的隱身之地後,立即繪出路線圖,派出三組人馬,依圖前來尋找勾禍。
對付勾禍,靈使當然不敢掉以輕心。但如果勾禍還活著,而且修為如昔日一般深不可測,那麼連靈使自己都不是勾禍之敵,更何況他派出的人?
所以,靈使並不奢望他派出的人一定能殺了勾禍,重要的是要確定勾禍是否真的還活著,如果活著,那便設法追踪他。
所以靈使才派出三組人馬而不是一組,目的就是為了相互照應。力量分成三組,當然削弱不少,但如果不是欲克敵制勝而是為了追踪為目的,這樣反而更好。
這兩個不二法門的弟子並未見過勾禍,但在這裡找到的人,不是勾禍還會是誰?
照理,他們早應該有心理準備,知道面對的是曾讓樂土武道聞風喪膽的人物——既有心理準備,應無所畏懼。
但他們乍見勾禍,仍是心頭猛地一緊,似乎那泡在水中的人隨時會向他們飛撲過來,發出致命一擊。
驚駭之下,他們竟喝問了一句:“你是什麼人?!”
這話問得實在可笑,在勾禍面前,他們經不起風吹草動,與其說他們是在喝問勾禍,倒不如說是在掩飾他們內心的緊張。
勾禍大笑起來。
他根本沒有任何力量了,更談不上內力修為,所以他的聲音並不如何的洪亮。但勾禍的聲音嘶啞古怪,不堪入耳,亦顯得頗為駭人。
那兩名不二法門弟子能被靈使委以重任,自是精幹弟子,這時卻被勾禍的笑聲駭得倒退了兩步,齊齊亮出了兵器,再度喝問:“你就是勾禍?”
兩人的言行舉止證明他們來者不善,勾禍心道:“恐怕這就是我一生的命運,一生之中,無時無刻不是處於殺人或者被殺的境地。”
如果是數月前,有人來取他的性命,恐怕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但這些日子來,因為有種種的幻覺相伴,勾禍已不再覺得太寂寞,反而對生命有些留戀了。
何況,縱然要死,也不應該死於這種無名之卒的手中。
勾禍道:“老——夫——一——生——樹——敵——無——數,你——們——是——什——麼——人?”
那兩名不二法門弟子見勾禍久久沒有什麼反應,依舊是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聯想到曾聽說勾禍當年身受無數創傷,幾乎被攔腰斬作兩截,這樣的人,即使被救活,也應該已成廢人。當下兩人膽子壯了不少,逼上前幾步,其中一人道:“我們是不二法門靈使的人,勾禍,你的末日到了!”
“想——殺——老——夫——的——人,成——千——上——萬,老——夫——卻——還——活——著,你——們——真——有——取——我——性——命——的——把——握?”
勾禍這麼一說,兩個不二法門弟子又有些猶豫了。他們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南許許被靈使抓住已有一些日子,加上他們從樂土趕來劫域找到勾禍,已有相當長的時間,更不用說擒押南許許之前,南許許應該早已離開劫域。這麼久過去了,勾禍為什麼一直留在這兒?南許許在告訴靈使勾禍下落的同時,還說勾禍已失去了他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但為何勾禍能夠在這冰天雪地的劫域中將身子泡於水中?
何況那池水竟不結冰,這本就有些蹊蹺。
他們忽然有些不安了!
勾禍的雄心壯志,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已消磨殆盡。但當法門弟子的不安落入他眼中時,那久違的豪情忽然又慢慢地在他心裡升起。
“不錯,我是永遠不倒的勾禍!”勾禍忖道。
當年所向披靡、無人能擋的輝煌歲月中的種種情形在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次的鏖戰、無數次的出生入死,都從來沒有讓勾禍屈服,他的生命力,本就頑強得讓人心驚!
“不!我決不能就這樣束手待斃!”
與其說勾禍是要為保全性命而戰,倒不如說永戰不休本就是他一生的宿命。
雖然他依舊是一動也不能動,但兩名法門弟子卻感到勾禍真正地開始漸漸復活——南許許讓勾禍復活的是他的軀體,而此時復活的則是他戰鬥不息的靈魂!
這樣的勾禍,是能夠在任何情況都保持冷靜的!
並且,他甚至想出了也許可以讓他化解這場危機的辦法。
當然,只能是“也許”,以他現在這樣的狀態,實在很難有多大的把握。
勾禍的九極神功共分九訣,即“天意蒼茫”、“地極”、“金絕”、“木頑”、“水輕”、“火狂”、“土窮”、“風之韻”、“無心”九訣,其中最後的“無心訣”與其餘八訣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此訣純以意志取勝,與靈使的“破靈訣”有相似之處,但也不盡相同。要藉“破靈訣”取敵制勝,自身必須有超越對手的內力修為,憑藉內力與真元對他人的意志形成空前的壓迫力,以氣機牽引對方的心靈。而“無心訣”之妙便在於“無”字,修煉“無心訣”至玄絕之境,即使自身毫無內力修為,一樣可以克敵制勝。
但自負的勾禍對於自己“無心訣”的修為卻難有信心,九極神功九訣之中,他最為薄弱的就是“無心訣”,其原因在於他自視甚高,相信自己能憑真才實學稱雄蒼穹,對多少有取巧之嫌的“無心訣”難免有些不以為然。所以,昔日他的九極神功前八訣已練至駭人之境,而“無心訣”卻難與其餘八訣相匹配,而且他也幾乎從未借助過“無心訣”。對付一般的武道中人,以他的修為足以取勝,根本無須考慮“無心訣”,而面對乙弘弗禮這樣的人物,他又知以“無心訣”修為,若貿然使出,非但不會有所幫助,反而可能會帶來不利的一面,誰人不知四大聖地中的人心境修為都極高?更不用說是四大聖地中最出色的乙弘弗禮。
所以,連勾禍自己都不清楚“無心訣”究竟已達到怎樣一個境界。
眼下,他已毫無反抗之力,唯一可能助他脫險的只有“無心訣”了。
對兩個不二法門弟子來說,無論勾禍是在怎樣的狀態中,他們仍能感到極大的威懾力。如果可以選擇,他們寧可選擇不出手,只要能查到勾禍的下落即可。但他們知道以勾禍之冷酷,如果勾禍有能力殺他們,就決不可能讓他們有機會全身退出這地下岩洞。
兩人中較為年長者名為河車,有心再試探一下勾禍的虛實,但他的同伴莊偏卻已沉不住氣了,向河車遞了個眼色,示意兩人一起出手,但河車沒有及時作出回應。
莊偏年輕氣盛,見河車還在猶豫,輕哼一聲,驀然向前疾踏一步,同時拔刀在手,正待直取勾禍之時,心頭忽然泛起一陣異樣的感覺,迅即發現眼前已不見了勾禍的踪影。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莊偏驚駭至極!勾禍能以如此驚人的速度匿身,這意味著什麼是可想而知的。
恐懼一下子湧上了莊偏的心頭!
與此同時,就在莊偏直取勾禍的同時,河車亦心頭掠過異樣的感覺,一絲寒意悄然升騰而起,迅即視野中有寒光閃現,冷風撲面。
河車向來小心謹慎,所以他才不急於對勾禍出手,而此時的突變正好印證了他的擔憂。殺機逼進,河車不敢怠慢,舉劍便封。
讓河車有些不解的是,勾禍分明本是手無寸鐵的,為何此時手中卻多出了一把寬且厚的刀。
當然,這樣的疑惑只是在他潛意識一閃即逝,他根本無暇去細加思忖、分辨。對於尋常人來說,“勾禍”二字,猶如噩夢,面對勾禍,河車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
河車將自身的最高修為毫無保留地發揮至最高極限,饒是如此,對能否擋下勾禍的一擊,他仍是沒有絲毫的把握。
“錚……”刀劍相交的聲音在這特殊的空間內被十倍、百倍地擴大,其聲震耳欲聾,難以忍受。
河車心頭卻是又驚又喜!
他居然擋下了勾禍一刀之擊!這齣乎他意料的結果反而讓他有些恍惚茫然,只知在興奮激動之餘,又連出數劍,“噗……”的一聲,他的胸口已中了致命的一刀!
這一時刻河車的第一反應卻並不是痛苦與絕望,反而是驚喜若狂。
因為在身中致命一刀的同時,他的劍也已穿透勾禍的軀體——他能夠藉著劍身的微顫,清楚地感受到對方身軀在承受這奪命一劍後所有的反應。
隨後,死亡的絕望與擊殺勾禍的興奮交織在一起,讓河車百感交加,兩件事都是如此的突如其來,讓人恍若夢中。
“我……殺了……勾禍……哈哈!”
河車忽然聽到瘋狂、沙啞、扭曲的嘶喊聲。
儘管聲音扭曲異樣,但河車卻還是能立即辨出這是莊偏的聲音。
河車心頭劇震!
倏地,他已然發現與他正面相對、一身血污的人,根本不是勾禍,而是他的同伴莊偏!
莊偏的刀砍入了河車的胸膛,而河車的劍則刺透了莊偏的要命部位。
莊偏終於也猛然從錯覺中驚醒過來,兩人駭然相對,神情淒厲絕望。
隨即,他們不約而同地以最後的力量將目光移向水池中。
勾禍竟依舊靜靜地躺在水中,以深邃的目光望著他們,神情如釋重負。
莊偏、河車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在他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思維的能力突然中斷,兩人以刀與劍聯繫在一起,無力地向勾禍所在的水池中跌去。
水花四濺,血水翻騰,池水一下子被染成了血紅色。
勾禍終於鬆了一口氣,借助九極神功第九訣——“無心訣”,化險為夷。在“無心訣”的干擾下,莊偏、河車都心生幻覺,事實上莊偏所見到的“勾禍”其實是河車,同樣,河車見到的“勾禍”則是莊偏。他們在自認為離此生最大的輝煌無比接近時,卻意外地莫名斷送了性命。
勾禍望著在水中半沉半浮的兩具屍體,突然想起一事:在這奇異的水中,他們會不會復活?
死而復生本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勾禍在此處曾親眼目睹不可能發生的事真真切切地發生了,浸泡著他的身軀的水彷彿有著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
“如果他們真的死而復生,將會是怎樣的情形……”勾禍此時的心態與其說是擔憂,倒不如說更多的是好奇。
他心頭剛剛升起此念,忽聞“嘩……”的一聲,莊偏、河車的軀體突然破水而出,高高躍起。
勾禍愕然!
“他們真的——復活了?!”勾禍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沒等他有更多的考慮,一股莫名的力量自下方將他撞得騰空而起,伴隨著一聲直透蒼穹的吼聲,曾讓勾禍感到無法忍受的沉寂與一成不變剎那間被完全改變!那一聲直透蒼穹的吼聲,也永遠地留在了勾禍的記憶深處。他從來沒有料到,在這個世界,竟然還有一種聲音可以深深地震撼他的心靈,讓他感到無法超越的涵蓋天地的無上威嚴!
他甚至無法相信那是來自於某一種生靈的聲音,而應該是源自於神秘的無限蒼穹本身的聲音。
無比自信的勾禍,在那一刻也感受到了自己靈魂的莫名戰栗,彷彿是在突然之間,他意識到無論自己曾經何等的強大,在包羅萬象、玄奧莫測的天地蒼穹面前,他都是渺小的……
在這種戰栗中,勾禍甚至忘卻了思忖自己將面臨什麼——是災難,還是別的!
曾被他日復一日註視了無數次、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的洞穴在那一剎那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徹底改變,岩石崩裂、飛射,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勾禍第一次以真正超越生死的心情面對自己此刻的遭遇,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軀與崩裂的岩石一同飛翔……
多少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勾禍都是一動不動地靜止著,對於一個有思想、有生命的人來說,這是怎樣的一種磨難,而今,縱然是在外界力量的作用下,勾禍仍為能重溫飛躍的感覺而欣喜。
他,終於脫出了長久禁錮的空間,看到了洞外的世界——千里冰封,銀雪皚皚。
但,勾禍根本無心細加體會重見天日的喜悅,尤未落下時,他駭然看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亂石紛飛之中,一通體覆有烏色堅甲之龐然巨物飛速掠過,亂石尚未與之接近,就已化為粉末飛揚,其通體透發出的靈瑞之氣讓人除了感受到它的無上威儀之外,絲毫不會感到它有暴戾之氣。
勾禍眼睜睜地看著它輕易地穿過亂石,直向朗朗蒼穹飛去。雖是積雪皚皚,卻尤有明媚陽光,在這天寒地凍之中平添一絲暖意。
勾禍重重地跌落地上,他什麼也顧不得了,只知驚愕欲絕地呻吟般低聲道:“玄——武——”
……
“聽”到這兒,戰傳說不由為勾禍的敘述所吸引,忍不住道:“算起來,你所說的見到玄武的日子,正是天瑞重現的時候!”
“所謂天瑞重現其實是指龍瑞之物,天地之間有蒼龍、鳳凰、玄武、麒麟四大瑞獸,它們之間必然會遙相感應。正是這種感應,使玄武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後在那一刻復甦了。”勾禍“說”道,“而我亦是自玄武復甦那一刻起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只是身上已發生了某些變化。”
戰傳說對勾禍所說的這些,並沒有持懷疑的態度。他只是道:“靈使的人能找到你的下落,或許的確是因為南前輩的緣故,但這其中必然有不得已之處。”
勾禍重重哼了一聲,傳聲道:“無論他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只在意一點:誰也不能出賣我!”
戰傳說忽然失聲笑了。
“你——笑——什——嗎?!”勾禍怒道。
“看來,在你眼中從來就只有自己一人,你唯我獨尊!”戰傳說道。
“是又如何?!你不至於要告訴老夫這世間還有不自私的人吧?”
戰傳說搖了搖頭道:“如果連南許許這件事你也看不透,我倒覺得你實是枉稱一代梟雄!”
勾禍沉默了片刻,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老夫讓你來此,不是要跟你說這些無足輕重的事,而是與你商議一件事。”
戰傳說道:“是與不二法門有關的事?”
勾禍點頭道:“你沒有讓老夫失望,一猜便中。你能擁有炁兵境界,就應該不是願意一輩子碌碌無為之輩吧?”
戰傳說淡淡一笑,道:“何為有為、何為無為?”
勾禍毫不猶豫地道:“錦衣怒馬、一呼萬應便是有為!”
戰傳說道:“可惜,我對這樣的日子似乎不太熱衷。”
勾禍冷笑一聲:“虛偽之至!若是這樣,你又何必練得這一身武學?豈不是暴殄天物?”
戰傳說正色道:“我父親曾數十年不為世人所知,恬淡無為,直到四年前才一戰成 ,捍衛了漠漠樂土,之後復又了無踪跡。你所說的風光日子,我父親可以說一日也未曾有過,但在我看來,他卻絕非無為!”
勾禍見戰傳說與自己總難合拍,大為惱怒,他道:“若是有朝一日你確知不二法門有驚人的野心與陰謀,你當如何?”
戰傳說道:“自然是全力以赴與之周旋。”
“全— —力——以——赴?”勾禍冷笑一聲,身形倏動,突然毫無徵兆地向戰傳說疾掠而至。
殺氣如潮!
忽然間,晏聰感到無限的孤獨。
他是獨自一人折回雲江的,雖然與追截大劫主時相差不過兩個時辰,雲江江岸卻已全然沒有了先前的喧嘩。
江岸邊,唯有晏聰一人在默默佇立。
儘管他知道此刻再不會有他人,但他仍是將自己的身形隱於江邊一塊巨岩的陰影之中。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折回雲江。
白天的經歷可謂是起伏跌宕。甚至不僅是白天,還有之前的這些日子,乃至這二十年來,他的生活都是充滿了曲折。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離最大的輝煌曾無限地接近,只要他能徹底地完成“滅劫”之役。
沒想到“滅劫”之役會是以那樣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
此刻,晏聰的心情極為複雜,有振奮與喜悅,也有失落與遺憾,但是,無論是喜悅還是遺憾,都沒有任何人與他分享、分擔。
或許,這正是他的孤獨所在。
他的心間,忽然浮起師父顧浪子的模樣,心頭不由微微一顫。
先前他被靈使所控制,對南許許對顧浪子的所作所為皆身不由己,如今,靈使反而為他所製,他當然隨時可以解救出顧浪子。
可是,顧浪子被解救出之後,會原諒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嗎?會理解他現在利用靈使的力量這樣的舉動嗎?
“沙沙沙……”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晏聰的思緒,黑暗中,他皺了皺眉,聽腳步聲,他分辨出來者是兩個人。
而對方顯然沒有察覺到晏聰的存在,因為他們已開始低聲交談。
“刑叔叔,由落日峽谷的情形看,'滅劫'一役很是慘烈啊。”
晏聰又驚又喜,他聽出這是梅一笑的女兒梅木的聲音。梅木之母顧影是顧浪子的胞姐,論輩分,梅木算是晏聰的師妹,雖然他們僅只是見過一面,但他能感覺到梅木對他很信任。
因為梅木的出現,他的心頭不再那麼空落落了,很想立刻出來與梅木相見,但終還是忍住了。
與梅木同行的顯然是刑破!
刑破的聲音道:“大劫主乃魔界第一高手,要取其性命自是難免一番鏖戰。最終能取勝,已是萬分僥倖了。”
梅木道:“據說我晏師兄也參與了'滅劫'之役,而且功勞最大,不知是真是假……”
“應當是真,他如此年輕,此前在樂土並無聲望,如果不是確有其事,是不可能傳出這樣的說法的。 ”
“我不管晏師兄在'滅劫'一役中建樹如何,只要確知他的確參與了'滅劫'之役就心滿意足了,那樣至少可以證明他還活著,而沒有在玄天武帝廟中遇害。”梅木不無欣慰地道。
刑破不知在想著什麼,一時沒有答話。
梅木接著道:“要找到我舅舅只有先找到師兄,不知怎樣才能遇見他……”
刑破這時道:“他已名動天下,查找其下落將十分的容易,你放心便是。”
晏聰心道:“恐怕我也無法將師父的下落告訴你們了……”
“是大劫主害死我娘的,現在大劫主死了,我娘的仇也等於報了。”梅木的聲音透著一份憂鬱和哀傷。
“以後小姐有什麼打算?”刑破問道。
一陣沉默後,梅木苦笑一聲,道:“我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了,我現在只想與刑叔叔一起尋個僻靜的地方,與世無爭地過一輩子。等叔叔年老了,就由我伺侍你頤養天年。”
晏聰暗自不解梅木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這時,忽然有靈使的聲音傳來:“主人,元尊傳訊稱戰傳說與勾禍在昔日九極神教總壇相會,讓我前去設法查清他們相約九極神教總壇是出於什麼目的。我該如何做,請主人定奪!”
晏聰暗吃一驚,忖道:“戰傳說怎麼會與勾禍聯繫在一起?”事實上,即使對勾禍重現禪都一事,晏聰也知之不詳,只是道聽途說,外加天司殺略略提到的一些情況。這些日子來,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滅劫”之役上。
戰傳說與勾禍相會於昔日九極神教總壇這件事固然讓人吃驚,元尊這麼快便知曉此事也同樣讓人吃驚——只不知是戰傳說、勾禍過於疏忽,還是不二法門太神通廣大。
靈使是奉晏聰的旨意在追查天瑞甲的下落,所以當靈使接到元尊的傳訊後才會讓晏聰定奪是否繼續追查天瑞甲的下落,還是前去昔日九極神教總壇所在地。
晏聰很快就作出了決定,他向靈使下令讓其依元尊的指示去做。靈使最大的價值便在於他是不二法門四使之一,如果元尊察覺到靈使的異常,那麼靈使恐怕就會失去這最大的利用價值了。
這當然不是晏聰所希望的。
晏聰與靈使之間的遙相呼應,梅木、刑破一無所知——如今晏聰的修為已足以使他可以讓刑破絲毫不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晏聰“三劫戰體”初成時,靈使讓他對付的第一個人就是刑破,如果晏聰現在對刑破出手,自信成功的把握極大。但事過境遷,如今再也不是靈使控制晏聰的時候了,而是恰恰相反,晏聰沒有要對刑破出手的必要。
梅木與刑破在雲江江畔又說了一陣子話,末了,刑破道:“小姐,已是後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
隨後便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
梅木、刑破離去了許久,晏聰仍默默佇立於江邊。
勾禍突然發動攻勢,並沒有為戰傳說帶來致命的後果。轉瞬間兩人已交手數十擊,一時間難分勝負。
正當戰傳說準備全力一戰時,勾禍卻強行抽身而退,戰傳說大惑不解,但也沒有糾纏不休,只是凝神以待。
勾禍傳聲道:“你年紀輕輕就有這份修為,的確不易,老夫恐怕也難勝過你。但我雙目失明你尚且久戰不下,若是你的對手換成不二法門的元尊,定然無法倖免,更不必奢談什麼全力以赴。”
戰傳說這才知道勾禍出手的目的是為了向他證實他沒有勝過法門元尊的可能,當下道:“或許在下修為有限,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扭轉乾坤,但除我之外,自會另有高人。邪不勝正的道理,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勾禍嘆息一聲道:“為何你總是沒有'舍我其誰'的氣概?”
戰傳說笑了笑,也不爭辯。
“老夫本有一個計劃,需與你協力合作,現在看來,你是不會同意老夫的提議的了,既然如此,不說也罷。”
戰傳說對勾禍的話並不很在意,他暗忖道:“我與你之間,又豈會有攜手的可能?”
看來,戰傳說此行是沒有什麼收穫了。勾禍曾說要告訴戰傳說更多有關不二法門的秘密,但兩人話不投機,勾禍不會再說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於是他道:“無論你與不二法門之間有什麼恩怨,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你曾在樂土犯下人神共憤之罪!今日我是履約前來,所以不出手擒殺你,日後重逢時,我願為天下蒼生向你討個公道。”
勾禍沙啞一笑,道:“欲——取——我——性——命——者,成——千——上——萬,我——又——怎——會——在——乎——多——你——一——個?!”
戰傳說忽然記起勾禍已不是第一次表達這樣的意思了,心頭頗為感慨。
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九極神教總壇。
當他離開九極神教總壇時,勾禍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無聲無息,沉寂得如同廢墟中的一尊雕像。
走出了很遠,戰傳說回首向九極神教總壇所在的方向望去,心頭不期然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勾禍將會何去何從?
這自然是難以猜測的。
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那就是勾禍注定孤獨!
日子若平靜了些,時間的流逝就會顯得格外快。不知不覺中,戰傳說回到禪都已有四五天了。他回到禪都不久,天司殺也凱旋而歸。
大劫主被除去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樂土,樂土因此而沉浸於節日般的喜慶氣氛中。稍稍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最終是誰殺了大劫主一直沒有確切的說法。
但縱是如此,卻並不影響晏聰在樂土聲名遠播。天司殺、地司危、蕭九歌都不是心胸狹隘之人,雖然晏聰乃後輩,但他們仍是實事求是地將“滅劫”之役的最大功勞歸於晏聰。
如果說先前晏聰與蒼封神的恩怨使晏聰從名不見經傳的無名之輩開始吸引了一定的注意力,那麼滅劫之役則將晏聰推向了更大的輝煌,短短數日間,晏聰的名氣甚至超越了曾被公認為年輕一輩中人氣最盛的“金童玉女”——花犯與風淺舞。
戰傳說為晏聰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興,他與晏聰並肩血戰蒼封神的情形尚歷歷在目,沒想到短短時日,晏聰已成了萬眾矚目的少年英雄。
對於晏聰,戰傳說心中有一件事一直不解,那就是“無言渡”之約為什麼赴約的不是晏聰,而是靈使?照理,他與晏聰的約定,只有他兩人知曉——靈使的出現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晏聰出賣了他,另一種可能則是晏聰落入靈使手中,在靈使逼迫下,不得不說出實情並交出那幅畫像。
戰傳說相信前一種可能性不存在,但如果晏聰是為靈使逼迫不得不為,那麼今天晏聰取得這麼輝煌的成就卻又難以解釋了——落入靈使手中,自保尚有問題的晏聰,何以能夠在滅劫一役中重創大劫主?
看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晏聰的武學修為已今非昔比,就像戰傳說自己一樣,在極短的時間內飛速躍進,所以才導致不久前連靈使都對付不瞭如今卻可擊敗大劫主這樣的事實。
除了晏聰之外,對於戰傳說來說,再也沒有其他什麼事值得他開心了。天司殺回到禪都後,對他的態度與離開禪都前已截然不同,休說主動約他相見,就是有一次在內城雙方無意撞見,天司殺也立即讓手下的人調轉車隊,避開了戰傳說。
戰傳說先是迷惑不解,後來才明白過來,大概天司殺已經聽說了在天司命府所發生的事,對戰傳說“不軌”之舉很是憤怒,再也沒有了原先對戰傳說的好感,所以才對戰傳說避而不見。
戰傳說心頭頗不是滋味,儘管他是無辜的,但天司殺不問起這件事,他總不能主動向天司殺解釋,何況這事也是很難解釋清楚的,只要當事人木夫人木伶一口咬定戰傳說有不軌之舉,他便百口莫辯。
戰傳說可以想像天司殺的失望之情,縱然自身是為人陷害,他仍是頗感內疚。
好在小夭、爻意對他的態度一如繼往,她們對他的信任不是輕易能改變的。
日子平靜下來,反而讓戰傳說感到有些茫然,覺得無所適從。自從龍靈關一役之後,他的生活一直是起伏跌宕,難得有所安寧,現在的寧靜反而讓他有些不習慣了。
而且,他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為之奮鬥的目標:冥皇似乎真的已完全改變了對他的態度,他不再面臨來自大冥王朝的危險;不二法門的靈使與他有殺子之仇,但靈使近些日子從未在樂土公開場合露面;大劫主已除去;千島盟經歷了禪都大敗之後,實力的削弱應該可以迫使他們短時間內無法再有什麼大的舉措;至於查清不二法門的真面目,弄明白它是否真的如勾禍、顧浪子、南許許所說的那樣黑暗,卻又讓戰傳說感到無從下手,不二法門實在太龐大,可以說無處不在。要查清一件事物的真相,必然需要觀其全貌,而不二法門如此龐大的勢力,要想置身其外幾乎不可能,這就如同一個人置身於深山茂林之中決不可能看清山的真面目一樣。
禪都的天氣連續數日都是晴好,讓人幾乎忘記了冬日將至,明媚的陽光與暫時的安寧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景緻,這讓大冥王朝感到頗為自得。
景睢的死對六道門來說打擊極大,這種打擊與其說來自實力的損失,還不如來自精神的震撼。六道門在樂土算是大門大派,但參與“滅劫”一役卻需得垂垂老矣的景睢出面,這事本身就有些悲壯了,而景睢的被殺,則更讓六道門上下籠罩於悲涼與不祥的氛圍中,已有人開始私下議論六道門氣數將近。
至於藍傾城的死,世人給予的關注更多一些。這倒不是因為藍傾城本身的聲望如何,而是因為藍傾城一死,玄流三宗的力量平衡或許會立即打破,人們都在猜測藍傾城的死會不會導致三宗的爭戰更為激化,以至最終以某種方式結束目前三足鼎立的狀態。這樣的猜測是不無道理的,誰都知道藍傾城成為道宗宗主算不得是眾望所歸,此次亡於滅劫之役後,極可能導致道宗的力量矛盾加劇,一切新的權力之爭開始,道宗的力量勢必因此而削弱,這樣術宗、內丹宗就可以趁機發難。
出人意料的是藍傾城被殺已有數天了,人們預想中的情形並沒有出現,至少從表面上看,道宗很平靜,也未見玄流三宗爭戰激化的趨勢。
戰傳說見目前不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需要應付,殞驚天被殺的真相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查清的,於是便萌發了離開禪都前往西域荒漠的念頭,以了卻爻意的一樁心願。這天,他將心中的打算對爻意、小夭說了,爻意當然是讚同的,不過她顧及小夭,沒有急於表態。小夭自是希望能先查清父親被殺的真相,但她也明白目前可以說毫無線索,根本無從下手,於是她先表示了贊同之意。
不過在小夭是否隨戰傳說、爻意一同前往西域荒漠這一點上,戰傳說難以決斷。前往西域荒漠的危險是不言而喻的,戰傳說在那兒的經歷可以說是九死一生,但讓小夭獨自留在禪都卻同樣有潛在的危險。
就在左右矛盾的時候,坐忘城派人前來禪都接小夭回城了,派來的人是東尉將鐵風。
一系列的變故使坐忘城經歷了一段風雨飄搖的日子:殞驚天在黑獄中神秘殺害;北尉將重山河戰亡;原先的南尉將伯頌在得知殞驚天被殺的噩耗後一病不起,現已將南尉將的職位傳於他的長子伯簡子……可以說坐忘城多少給人以物是人非的感覺了。
鐵風與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相見時,四人都不勝欷歔。戰傳說將這些日子來在禪都的大致經歷告訴了鐵風,此前包括鐵風在內的坐忘城人都不知小夭曾被神秘的紅衣男子擄掠,所以當戰傳說說到這件事時,鐵風吃驚非小。
隨後鐵風告訴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坐忘城現在已漸漸平靜了,在新任城主貝總管的治理下,坐忘城還算井然有序。聽鐵風這麼說,戰傳說等人心情略定。
鐵風對小夭道:“坐忘城將士都很掛念小姐,留在禪都寄宿於天司祿府終不是長久之計,請小姐隨我回坐忘城吧。”轉而又對戰傳說、爻意道:“貝城主還讓我一定要將二位邀至坐忘城,二位萬勿推辭。”
戰傳說與爻意對視一眼後,解釋道:“我們有事必須前往荒漠,暫時是無法前往坐忘城了,待事情辦妥後,我們一定會造訪坐忘城。”
小夭並不想與戰傳說分開,但她也十分清楚自己隨戰傳說而行只會增加他的負擔,於是她對鐵風道:“戰大哥與爻意姐姐他們的確無法與我同行。”
鐵風點了點頭,對戰傳說言辭懇切地道:“戰公子與我坐忘城可謂是肝膽相照,往後戰公子切莫見外,但凡用得著坐忘城的地方,只要戰公子招呼一聲,我坐忘城定當全力相助!”
戰傳說微微點頭,心頭不期然憶起了殞驚天的音容,不禁感慨良多。
鐵風在禪都留宿了一夜,他這次前來禪都並沒有帶多少人馬,只有四名貼身侍從,昆吾帶來的數十名乘風宮侍衛的遭遇成了前車之鑑,鐵風不想有更多的無謂損失。不過,與昆吾一行人的遭遇不同,他此行十分順利,一路上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如果說前些日子冥皇對坐忘城的人大有欲趕盡殺絕之勢的話,那麼現在的態度卻有了很大的逆轉,這麼大的改變,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數十名乘風宮侍衛的死當然讓坐忘城耿耿於懷,問題是按大冥王朝的律例,未得冥皇之令,六大要塞的兵力決不可調至各自勢力範圍之外的地方,更不允許隨意逼近禪都,乘風宮侍衛隨昆吾前來禪都未得冥皇授意,當然是名不順言不正,冥皇對他們採取措施本無可厚非,但依照常理,區區數十人迫近禪都對禪都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威脅的,那麼正常情況下冥皇將昆吾帶來的人馬扣押囚禁已足夠,而事實卻是這些人被圍殺殆盡,只有昆吾一人死裡逃生,由此可見冥皇的手段太過冷酷無情!
但無論如何,畢竟冥皇有這麼做的藉口,坐忘城擅自派出這些人馬先違了大冥王朝的律例,所以除非坐忘城公開與大冥王朝決裂,否則坐忘城就難有合適的方式為這些死難者討還公道。
坐忘城當然不會輕易與大冥王朝徹底決裂,誰都明白殞驚天之所以甘願被落木四帶到禪都,就是不願將坐忘城引向與大冥王朝徹底決裂的地步,為此他獻出了性命。在這樣的前提下,坐忘城將士縱然有對大冥王朝的滿腔怒氣,也只能暫且忍下,否則殞驚天的死便毫無價值了……
第二天,戰傳說、爻意與小夭依依惜別。戰傳說、爻意一直將小夭、鐵風等人送到城外才分手。
望著載著小夭遠去的馬車,爻意神情有些黯然。自離開坐忘城以來,她和戰傳說、小夭三人可謂是相依為命了。
返回天司祿府的途中,戰傳說、爻意皆默默無語。
傷感之餘,與小夭的離別倒也堅定了戰傳說、爻意前往西域荒漠的決心,兩人先向姒伊告別。無論姒伊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至少戰傳說、爻意能在禪都立足,還是多虧了姒伊的相助。
戰傳說、爻意的離去應是在姒伊的意料之中的,畢竟他們是為殞驚天才來到禪都,不會長久地在禪都逗留。但當戰傳說、爻意向姒伊辭別時,姒伊還是頗為吃驚——或者說是有些措手不及。
想了想,姒伊道:“我是劍帛人,以前也結識了不少劍帛的朋友,平時彼此間常常相互照應。”說到這兒,她取出一塊玉來,道,“我想將這塊送給二位,日後二位若有什麼困難,遇到劍帛人就將此玉取出說你們是我的朋友,也許他們多少能為二位幫上點忙。”
戰傳說、爻意自然早已看出姒伊絕非常人,她所謂的“結交了一些朋友”也不過是托詞,這塊玉恐怕不那麼簡單。不過姒伊終是一番心意——至少看不出有什麼惡意,戰傳說也不好拒絕,道謝之後,將那塊玉收下了。接過那玉時,戰傳說匆匆掃了一眼,也未看出那玉有什麼獨特之處。
向姒伊辭行後,戰傳說、爻意又去見天司祿。
“是否老夫對二位有所怠慢?”天司祿一邊搓著手,一邊自責地道。
戰傳說忙道:“司祿大人言重了,在下的確還有事情未了。”
天司祿嘆了一口氣,道:“既然戰公子執意要走,老夫也不強留了。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老夫想略盡心意,今夜設宴為兩位餞行,請二位萬勿推辭才是。”
天司祿言辭誠懇,戰傳說、爻意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況且西域之行也不急於一時,於是答應明日再起程。
近些日子天司祿對戰傳說、爻意殷勤備至,為戰傳說兩人餞行的晚宴自然十分豐盛,尤為難得的是這麼豐盛的晚宴天司祿卻並沒有如上次那樣邀請眾多的賓客,那一次地司殺的人在席間退出,影響了氣氛,顯然天司祿不希望再因為人多而發生類似的不愉快,席間除了戰傳說、爻意、姒伊、物言之外,也多是天司祿府的人。
酒過三杯,忽然有人形色緊張地來到天司祿身邊,附耳向天司祿說了什麼,天司祿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了,飛快地看了戰傳說、姒伊一眼,隨即向那人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
天司祿神態的不自然落在了戰傳說眼中,戰傳說不由暗自思忖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天司祿神色大變。
酒宴在繼續著,天司祿依舊頻頻舉杯勸酒,但誰都看得出他笑容有些勉強,好幾次將話說錯了。
姒伊雖然雙目先明,卻一樣能對天司祿情緒的變化洞察入微,她暗自皺了皺眉,開口道:“天司祿大人是否有心事?”
天司祿與姒伊表面上是主賓關係,事實上可不是這麼一回事。既然姒伊發問,天司祿就不敢不答,他擺了擺手,邊上的樂工無聲無息地退下了,宴席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戰傳說暗自納悶天司祿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
天司祿聲音低沉地道:“劫域的人昨夜偷襲樂土北部兩座集鎮,見人便殺,兩集鎮共兩千餘口人竟遭滅絕!”
聞者面面相覷,無不失色。
顯然,這是劫域對大劫主被殺一事的強烈報復!而他們所針對的目標卻不是參與“滅劫”一役的樂土武道,而是與此事並無直接關係的普通樂土人,這足以顯示出劫域的兇殘暴戾。
戰傳說覺得心裡堵堵的,異常鬱悶,他實在無法想像當面目猙獰、訓練有素的劫域將士在毫無防備且無力反抗的樂土百姓當中橫衝直撞瘋狂殺戮時,是一幅怎樣血腥駭人的場面。
天司祿的神色變化讓戰傳說覺得其畢竟是雙相八司之一,對樂土的安危多少是牽掛的。
姒伊卻清楚天司祿神色不安的最主要原因是什麼。劫域殺死了樂土二千餘人,那麼大冥王朝大舉討伐劫域將只是時間遲早問題,而且以冥皇對“滅劫”一役的態度來看,大舉征伐劫域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遲。劫域處於冰天雪地的極北寒地,樂土要取勝不是容易的事,這次征伐定會出動數以萬計的人馬,所需的糧草裝備都將不是個小數目,而天司祿擔心的正是一旦全面啟動這一場大戰,他虧空大冥庫銀之事會不會暴露?!
天司祿現在的命脈可以說是完全掌握在姒伊手中,只要姒伊不出面相救,替他填補虧空,那麼等待天司祿的恐怕不僅是失去權職,更可能將人頭落地。
讓天司祿惶惶不可終日的消息對姒伊來說,卻是天大的喜訊!事情的發展正向著她希望的方向,樂土與劫域的矛盾日益激化,如今終於到了即將全面爆發的時刻,劍帛人只需等待樂土與劫域鬥得兩敗俱傷的機會。
在這樣的場合,姒伊的真實心情自是不宜流露的。與其他人一樣,她選擇了沉默。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場宴席實在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很快宴席匆匆結束。
這一夜,戰傳說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而禪都似乎也不平靜,到了後半夜,隱約可聽見遠處傳來:“風——疾,風——疾……”的呼聲,是信使在禪都大街上飛馳,這樣的聲音,為禪都的夜倍添了一份不安。
清晨,天司祿府已替戰傳說、爻意備好了馬匹與行裝,然後天司祿與姒伊一起將他們送到城外,一路上有不少人對戰傳說指指點點。現在的戰傳說因為曾與天司殺並肩作戰對付勾禍,在禪都已被不少人所知曉,何況現在是天司祿送他,更能讓旁人猜出他是誰,更不用說戰傳說身邊還有風華絕世的爻意。初入禪都時,戰傳說、爻意千方百計掩飾身份,以防被人識破,離開禪都時卻由天司祿相送,這之間的變化不可謂不大。
目送戰傳說、爻意遠去後,天司祿這才對姒伊道:“姒小姐,我們回司祿府吧。”
姒伊點了點頭。
姒伊對戰傳說不遺餘力地相助的初衷,天司祿是大致明白的,現在戰傳說離開了禪都,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飛回來,這對姒伊來說,以前的努力豈非都付諸東流了?姒伊會不會很失望?心存這樣的疑惑,天司祿不由暗中留意姒伊的神情,但卻看不出什麼。
天司祿心頭暗自嘆了一口氣,自忖道:“這個女人,實在難以看透……”
出了禪都,戰傳說、爻意向西而行,由於禪都周圍一帶的村落集鎮都被強令遷徒,故一路上很少遇見什麼人。
將近午時,前方忽然塵埃漫天,定神一看,卻是有大隊人馬正向這邊進發,但見旌旗招展,戰馬嘶鳴,鎧甲兵器寒光閃動,聲勢甚為浩大,略一看來,幾有近萬人馬。
戰傳說、爻意暗吃一驚,戰傳說心道:“難道冥皇在禪都一直未對自己下手並不是因為他改變了主意,而是因為他要選擇遠離世人耳目的禪都城外對付我?”
可細一想,這似乎不太可能,動用近萬兵馬對付一人,未免可笑,而且未必有效。
人馬越來越逼近,看裝束不像是禪戰士或無妄戰士,而依大冥王朝的律例,除無妄戰士、禪戰士之外,其餘軍隊是決不許擅自接近禪都的,其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兵變。
戰傳說與爻意閃至道旁,大隊人馬自他們身旁迅速通過,沒有人理會戰傳說、爻意的存在。
戰傳說對爻意說了句顯得有些突兀的話:“他們不是衝著我們來的。”心頭想的則是這近萬人馬自何地而來?
懷著這樣的疑問,他們繼續趕路,沒想到一刻鐘後,他們又與另一路人馬狹路相逢了,不過人數卻比原先那一路人馬少許多,估計只有三千左右。饒是如此,也夠讓戰傳說吃驚的了。
“莫非,是與劫域偷襲樂土的事有關?”戰傳說低聲問爻意。
“很有可能……”爻意道,“我們走吧。”
走了一陣子,戰傳說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爻意便道:“要不,我們遲些日子再去荒漠古廟?”
“為什麼?”戰傳說道。
“我感覺你對樂土的局勢有所牽掛。”爻意道。
戰傳說看了爻意一眼後目光投向遠方,自嘲地笑了笑,道:“或許是吧。劫域殘忍無道,人神共憤,樂土是該藉著'滅劫'之役的勝利一鼓作氣將劫域這一禍患永遠消除。以樂土與劫域現在的實力對比來看,樂土的實力應該遠勝於劫域了,我是否參與其中,對結果是不會有什麼影響的,關鍵是在於冥皇有沒有這樣的決心。”
爻意聽戰傳說這樣說,也就不再多勸了。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個村莊,說是村莊,其實不過十幾間屋子,而且都顯得有些破敗,最為完整的屋子就是那家羈社。
羈社相當於極為簡陋的客棧,羈社是從來不提供食物的,也不提供用品,甚至需要用熱水的人也必須自己用共用的爐子燒,所以羈社的花費也比客棧少得多,但凡不是太窮困潦倒的人,都願投宿客棧而不願投宿羈社。
近些日子,戰傳說、爻意被掌管大冥王朝財物的天司祿待為座上賓,離開禪都時天司祿送給了他們不少貴重之物,投宿客棧所需的花費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但問題是這個村莊只有這麼一家羈社而沒有客棧。現在雖然還只是傍晚,但如果繼續趕路,到天完全黑下來時未必可以到達一個村莊,兩人略一商議,還是在決定在這裡過一夜。
沒想到這羈社的生意頗為不錯,當戰傳說、爻意進入羈社時,被告知羈社只剩一間房了。
看來今夜只能兩人擠在一間房了,戰傳說心裡決定明天多備些行裝,住這種羈社還不如在野外搭帳露宿,何況深入荒漠後,連這樣的羈社也未必有。
當戰傳說與爻意一同進入房裡時,戰傳說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各個方向的複雜目光,那些目光中既有對爻意絕世容顏的驚愕,也有對戰傳說的嫉妒,恐怕他們怎麼也不明白如爻意這樣的人物,居然會在這種羈社出現。
房內空蕩蕩的幾乎沒有物甚,只有一床一椅,唯一讓戰傳說能鬆一口氣的是那張床收拾得還算乾淨。
他對爻意道:“今晚只能將就一夜了,以我現在的修為,就是打坐一夜不休息,也是無妨的。”
這話倒也不假。
爻意淡淡一笑,道:“其實我擁有異能,同樣可以不眠不休,恐怕再也沒有人會比我睡得更久了,因為我曾沉睡了整整兩千年。”